第63章血祭

字數:12535   加入書籤

A+A-


    日頭懸在頭頂,毒辣得如同下墜的熔岩火球,毫無憐憫地炙烤著金川村的每一寸土地。
    空氣被熱浪扭曲,若是此時赤腳踩在土路上,那灼人的熱力會透過薄薄的腳底板直往上竄,燙得人站不住腳,腳心一陣陣地抽緊、發麻,像是踩在剛剛熄火、餘溫尚存的爐灶灰燼上。
    金川村,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下過一滴雨了。
    村中央那口滋養了幾代人的百年老井,井口的青石被歲月和無數雙手磨得溜光水滑,如今早已見了底,隻剩下井壁陰濕處滲出的一些渾濁泥漿,黏糊糊地、吝嗇地附著在長滿青苔的磚縫裏,像垂死者眼角最後一點不甘的濕氣。
    每天,星星還稀疏地掛在天幕上,殘月未沉,井邊就排起了歪歪扭扭、死氣沉沉的長隊。
    人們沉默著,臉上帶著一種被漫長幹旱磨礪出的麻木的渴求,眼神空洞地望著那幽深的井口,仿佛在凝視一個即將幹涸的生命源泉。
    輪到的人,會用係著長繩的木桶,小心翼翼地探下去。
    木桶在幽深的、已然陌生的井壁上磕磕碰碰,發出空洞而令人心慌的回響,一下下,敲打在排隊人們的心上。
    在井底刮擦半天,才能勉強舀上小半桶黃褐色的、散發著土腥味的泥湯。
    就這點貴如油脂的泥水,提回家,也要小心翼翼地倒在瓦盆裏,像對待稀世珍寶一樣,沉澱上大半天,等泥沙勉強落定了,上麵才能勉強舀出幾碗渾濁的水來喝。
    那水喝進嘴裏,一股強烈的土腥氣和澀味拉得喉嚨生疼,但沒人抱怨,甚至沒人皺眉,能有這點泥水吊著命,維係著喉嚨裏那一絲濕氣,已是這口老井最後的恩賜。
    絕望,如同看不見的、卻又無比黏稠的蛛網,在這個盛夏的酷熱中,悄悄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越收越緊,幾乎要扼住呼吸。
    然而,與這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荒蕪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村口那一片新開辟的工地上——那口新挖的深井邊。
    這裏,是金川村最後的心跳所在,是兩百多口人最後的精神堡壘。
    汗水的鹹腥氣、泥土的土腥氣、男人們身上散發出的濃重體味,還有那一絲微弱卻無比頑強的、名為“希望”的氣息,混雜在燥熱得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空氣裏,形成一種奇特的、悲壯而熱烈的氛圍。
    男人們,無論年長的還是年輕的,都脫光了膀子。
    他們古銅色的、黝黑色的脊梁,在烈日的直射下,閃著油亮的光,那是汗水不斷滲出又被迅速蒸發後留下的鹽漬。
    繩索摩擦井沿發出的“吱嘎”聲、鐵鍬鎬頭碰撞岩石的“叮當”聲、以及人們短促而有力的、從胸腔深處迸發出來的號子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與天爭命、與地搏鬥的頑強樂章。
    村裏最年長、須發皆白、走路需要拐棍支撐的九太公,前幾天被孫兒攙扶著,顫巍巍地拄著拐棍來看時,眯著那雙昏花的老眼,對著幽深的井口端詳了半晌,才用沙啞得如同破風箱的聲音說:“嗯……這個深度……我爺爺那輩人傳下來的話……理應是該觸碰到那條……那條傳說中豐沛的地下暗河了‘龍王脈’了……”
    幾天下來,負責輪番下井,用鋼釺、大錘挖掘的幾個村裏公認的好手,雙手的虎口都被巨大的反震力震得裂開了血口子,用家裏撕下來的舊布條纏了一層又一層,血漬幹了又濕,濕了又幹,布條變成了暗紅色,硬邦邦地貼在傷口上。
    可是,那“鐵板岩”上,除了留下一些白色的鑿痕和零星的火星,幾乎紋絲不動。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蹲在井邊悶頭抽著劣質煙卷,灰藍色的煙霧繚繞卻怎麽也化不開心頭濃重愁緒的時候,年輕的村長拾穗兒站了出來。
    她紮著一條粗辮子,臉龐被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一雙眼睛大而亮,雖然年輕,但做事果決,心思縝密,肯吃苦,也真心實意地為全村人著想。
    她看著大家被失望籠罩的臉色,看著他們纏著髒汙布條、微微顫抖的雙手,心裏像被無數根細密的針紮一樣,密密麻麻地疼。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全村最後一點希望的火苗就這樣熄滅。
    她蹙著眉頭,努力在記憶的深處搜尋。忽然,他想起爺爺領著父親和村裏人打現在那口老井時,也遇到過硬得邪門的“鐵板岩”,當時同樣沒錢沒機器,就是想出了個土法子,叫“木鑿”——用粗壯結實的硬木,比如老桑木、老榆木,削尖一頭,有時為了增加威力,還會在尖端包上鐵皮或打個鐵楔子,然後靠眾多壯勞力的合力,在上方用繩索控製,像寺廟裏撞鍾一樣,一次次地、利用慣性猛烈地撞擊岩層,靠的是一股子瞬間的爆發力和巧勁兒,硬是把那岩層給震裂開、震碎。
    這個幾乎被遺忘在歲月塵埃裏的古老智慧,此刻像一道強烈的閃電,徹底照亮了拾穗兒的心,也成了全村最後的、唯一的、看似渺茫卻必須抓住的希望之光。
    她立刻召集了李大叔、王木匠、劉鐵匠等幾個主事的人,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起初,大家將信將疑,畢竟這法子太古老,也太笨重了。但看著拾穗兒眼中那簇燃燒的火苗,再看看眼前這進退維穀的絕境,死馬也得當活馬醫了!說幹就幹!
    一人將摟抱過來老桑木、紋理密實、比一般木頭都沉手,被老木匠王大爺從自家柴房最裏頭,小心翼翼地翻了出來。那木頭有些年頭了,木質沉甸甸的,泛著暗啞的光澤。
    王大爺用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手掌,一遍遍摩挲著冰涼而光滑的木身,像是跟一個沉默多年的老夥計對話,喃喃自語道:“老夥計……放了十幾年,當初留著你是想打個結實櫃子……沒想到,沒想到還有用上你的一天,還是這般救命的用處……咱金川村能不能活,就看你的了……你得爭氣啊……”
    老人的眼角,有些濕潤,混濁的淚光在昏花的眼裏閃爍。
    鐵匠劉師傅,一個平時話不多的黑壯漢子,聽完拾穗兒的計劃,二話不說,轉身就回了家。
    不一會兒,他和他那半大的徒弟,吭哧吭哧地把他家那口早就不用了、卻因為念舊一直舍不得扔的破舊但厚實無比的大鐵鍋給抬了出來。
    在井邊臨時壘起的簡陋爐灶上,炭火被風箱吹得呼呼作響,劉師傅把鐵鍋碎片扔進坩堝,燒得通紅。
    風箱呼哧呼哧地響著,像一頭疲憊卻不肯停歇的老牛,爐火映紅了他淌滿汗水的、古銅色的胸膛和專注得近乎虔誠的臉龐。
    他掄起那把用了十幾年的大錘,“叮叮當當”,富有節奏地一番錘煉,汗水不斷地從他額頭、鼻尖滴下,落在燒紅的鐵塊上,“刺啦”一聲,冒起一股帶著焦糊味的白煙。
    一個厚實、尖銳、閃著冷冽寒光的楔形鐵頭,就在這汗與火的洗禮中誕生了。
    然後,劉師傅用幾顆大號的鐵釘,牢牢地將這個鐵頭釘在已經被王大爺削尖的桑木前端。
    每砸一下釘子,他的嘴角都繃得緊緊的,仿佛把全身的力氣和願望都砸了進去。
    老石匠劉叔,則帶著幾個細心的人,把井口用早先鑿好的條石,重新修砌了一遍,砌成了更穩固的六邊形。
    石塊接口處都巧妙地鑿出凹凸槽,相互嵌合,嚴絲合縫,再用濕黏土混合著堅韌的草木灰填滿縫隙,確保井口能承受住接下來那巨大而反複的衝擊力。
    幾股粗壯的牛皮繩被浸得濕透,增加了韌性和強度,然後被牢牢地係在撞木上,另一端則懸掛在井口兩側用粗大木樁打下的堅固支點上。
    一切準備就緒。那根凝聚著全村最後希望、也承載著沉重命運的鑿木,就這樣橫亙在眾人麵前。
    黝黑發亮的桑木木身,配上寒光閃閃、透著冷意的楔形鐵頭,靜靜地懸在井口上方,像一條沉睡的、等待著被喚醒去進行一場生死搏命的巨獸。
    它沉甸甸的,承載的,不僅僅是它自身的物理重量,更是金川村兩百多口人,男女老少,活下去的全部指望,是壓上一切的豪賭。
    最關鍵也最危險的環節來了——需要人下到井底,在最近的距離扶穩、引導鑿木,確保每一次撞擊都精準有效。
    井底工作麵狹窄,光線昏暗,空氣汙濁,一旦發生意外,後果不堪設想。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下井,無異於刀尖上跳舞。
    “我去!”一個低沉而沙啞,卻異常堅定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是趙老四。他個子不算高,但肩膀寬闊,胳膊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像蘊藏著無窮的力氣。
    他是村裏出了名的悶葫蘆,也是出了名的幹活踏實、肯下死力氣。
    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隻是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了看幽深的井口,又看了看周圍一張張愁苦的臉。
    “我也去!我跟老四搭手!”
    王強,趙老四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兄弟,一個性格爽朗的壯漢,立刻站了出來,用力拍了拍趙老四的肩膀,“咱哥倆有默契!”
    接著,又有兩個年輕的後生,鐵蛋和石頭,互相對視了一眼,也咬著牙站了出來:“四叔,強哥,我們跟你們一起下!”
    拾穗兒看著這四位自願請纓的“敢死隊員”,尤其是趙老四——她的表四叔,鼻子一酸,眼圈瞬間就紅了。
    她知道,這一下去,就是把命別在了褲腰帶上。
    她張了張嘴,喉嚨裏像塞了一團棉花,想囑咐千萬句小心,最終卻隻化作一句哽咽的、帶著顫音的話:“四叔……強哥……鐵蛋,石頭……你們……千萬……千萬小心啊!”
    趙老四轉過頭,看著這個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侄女,如今挑著全村的重擔,他咧開那因為幹渴而裂開血口的嘴唇,努力擠出一個樸實的、讓人心安的微笑,盡管那笑容看起來有些苦澀:“丫頭,放心,咱命硬著呢。閻王爺嫌咱糙,不愛收。不打出水來,咱誰也不準趴下!”
    他說完,彎腰拿起一把小鎬頭,對王強他們揮了揮手,聲音恢複了平時的沉穩:“走,咱哥幾個先下去,把底下再歸置歸置,給這‘大家夥’騰出地方,別讓它下去磕著碰著。”
    趙老四率先抓住那搖搖晃晃的繩梯,一步一步,沉穩地向那三十米下的黑暗深處降去。
    繩梯在他沉重的身體下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隨時都會散架。越往下,光線越暗,空氣也越發潮濕悶熱,帶著一股濃濃的土腥味和黴味。井壁上,滲出的水漬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光,長滿了滑膩的青苔。終於,他的雙腳踩到了井底堅實而冰冷的岩石上。王強、鐵蛋和石頭也緊隨其後,下到了井底。
    井下的世界,不足三四米見方,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隻有從井口透下的那一束光柱,像舞台上的追光,孤零零地照亮了他們腳下那片青黑色、泛著冷硬金屬光澤的“鐵板岩”。岩麵上,前幾天鋼釺和大錘留下的白色鑿痕縱橫交錯,像一張絕望而扭曲的臉。趙老四用腳用力踩了踩那岩石,紋絲不動,反而傳來一股反震的力道,仿佛踩在了一塊巨大的生鐵錠上。他蹲下身,伸出粗糙得像砂紙一樣的手掌,輕輕地撫摸那冰冷、粗糙的岩麵,指尖感受到的是一種亙古的堅硬和頑固。他在心裏默默地對著這塊阻擋了全村生路的石頭說:“老夥計,你在這兒睡了萬萬年,是夠結實的。可對不住了,為了上頭三百多張要喝水的嘴,為了地底下那條‘龍王脈’,今天,咱非得把你這門撬開不可……”他抬起頭,逆著光,望向井口那片被圈起來的、亮得刺眼的天空,恍惚間,似乎看到了侄女拾穗兒那雙充滿焦慮與期盼的大眼睛,看到了自家院子裏那棵因為缺水而葉子卷曲、快要枯死的棗樹,看到了媳婦桂花那因為常年操勞和缺水而總是幹裂、布滿小口子的雙手……一股混合著責任、慈愛和不屈的複雜情感,像一股熱流,從他心底最深處湧起,瞬間傳遍了四肢百骸。他緊緊握住了手中的鎬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來,搭把手,把這幾塊碎石頭清到邊上,別礙事。”趙老四的聲音在井下顯得格外低沉有力。四個人很快將井底清理幹淨,為即將開始的撞擊做好了準備。
    “井下收拾妥了!”王強朝著井口喊了一嗓子,聲音在井筒裏回蕩。
    井上,李大叔作為總指揮,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掃過麵前這二十多條精壯漢子。他們赤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在烈日下油光發亮,肌肉緊繃,像一張張拉滿了的弓。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凝重,眼神裏交織著緊張、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人們粗重的呼吸聲和那“怦怦”的心跳聲,擂鼓般敲在各自的胸膛裏。
    “夥計們!”李大叔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金川村是死是活,就看咱們這一哆嗦了!井下,是老四、王強他們四個把命交給了咱們!咱們手上攥著的,不隻是這根繩子,是他們的命,是全村的命!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聽我號子!一齊發力!誰也不許拉稀擺帶!”
    “嘿!!!”二十多條漢子齊聲應和,那聲音匯聚成一股無形的聲浪,衝破了壓抑的氛圍。
    “起——!”李大叔用盡力氣,發出指令!
    二十多條漢子腰腿猛地發力,手臂上塊塊肌肉賁起,青筋如同虯龍般凸起,合力將沉重的鑿木拉到最高點!
    “落!!!”
    “轟!!!”
    一聲沉悶如雷、仿佛來自地心深處的巨響,猛然從井底傳來!巨大的聲浪和反震力,讓整個井架都為之劇烈一顫,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井上拉繩的漢子們,隻覺得虎口一陣發麻、劇痛,險些脫手。井底,趙老四和王強分別站在撞木的兩側,鐵蛋和石頭在後麵策應。在撞木落下的瞬間,他們不是用蠻力去硬抗,而是用肩膀、用胸膛死死抵住木身,雙腳如同生根般紮在岩石上,全身的力量都用來引導、穩定撞木下落的軌跡,確保那寒光閃閃的鐵頭,精準地、狠狠地砸向岩層上那道最明顯、最關鍵的裂縫!
    撞擊的刹那,趙老四隻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力從木身上傳來,震得他五髒六腑都仿佛錯了位,氣血一陣翻湧,耳朵裏瞬間充滿了嗡嗡的鳴響,眼前金星亂冒。細碎的石屑和塵土“撲簌簌”地從井壁和撞擊點濺起,落在他頭上、臉上、赤裸的汗濕的脊背上,打得生疼。他猛地晃了晃腦袋,努力讓自己從那瞬間的眩暈中清醒過來,吐掉濺到嘴裏的沙土,朝著手心啐了口唾沫(盡管唾液也少得可憐),用力搓了搓,再次用肩膀抵住撞木,對旁邊的王強喊道:“好!勁兒使得正!就這麽幹!對準了裂縫!”
    王強也被震得齜牙咧嘴,但他還是扯著嗓子回應:“沒錯!老子感覺這‘鐵板’顫了一下!有門兒!”
    一次又一次,號子聲與那沉悶如雷的撞擊聲,頑強地交織、碰撞,仿佛金川村這顆不屈的心髒,在絕望的胸腔裏,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地搏動。汗水像開了閘的洪水,從每一個毛孔裏洶湧而出,順著他們的額頭、眉眼、鼻梁、嘴角往下淌,迷了眼睛,澀了嘴唇,然後像一條條小溪,沿著古銅色的脊梁、胸膛、胳膊,匯聚到腰際,洇濕了褲頭,最後滴落在腳下滾燙的岩石上,“滋滋”作響,瞬間就化作一小團白汽,消失無蹤。井下的空氣變得更加汙濁不堪,混合著汗味、土腥味、岩石粉末和一種焦躁的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辣辣的感覺,灼燒著喉嚨和肺部。
    就在人們全身心投入,仿佛看到岩層上裂縫在緩慢擴大的希望時,天色毫無征兆地驟變。原本毒辣辣的日頭,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按了下去,不知從何處湧來的濃重烏雲,翻滾著、匯聚著,如同千軍萬馬,迅速吞噬了整個天空。天色瞬間暗沉下來,如同傍晚提前了幾個時辰降臨。狂風毫無預兆地卷地而起,像一頭掙脫鎖鏈的凶獸,裹挾著地麵上大量的黃沙、浮土和枯枝敗葉,發出淒厲駭人的尖嘯,撲向工地。天地間頓時昏黃一片,飛沙走石,打在人的臉上、胳膊上、脊梁上,像鞭子抽一樣,生疼無比。井上的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天弄得睜不開眼,塵土迷了眼,嗆得人直咳嗽,腳步也有些踉蹌,隊伍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風聲淒厲,如同萬千鬼魂在同時嚎叫,又像是有意要撲滅這人間最後的、微弱的抗爭之火。
    “上麵刮大風了!好大的風沙!”井下的王強聽到了井上傳來的嘈雜和風的呼嘯,仰頭大喊,聲音裏帶著一絲不安。
    井口的光線變得昏暗不定,狂風卷著沙土從井口灌入,吹得井壁上鬆動的泥土和碎石子“簌簌”落下,打在趙老四他們的頭上、身上。趙老四用寬闊的肩膀死死抵住因為井上發力不穩而有些晃動的撞木,朝著井上吼道,也像是在給井下的同伴打氣:“腳底下都踩實了!別慌!越是這時候越不能亂!聽準號子!咱們這兒穩住了,井上才能穩住!”他的聲音在狹小的井底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鎮定,像一根定海神針,暫時壓下了同伴心中的慌亂。他甚至下意識地挪動了一下腳步,把腳下幾塊可能鬆動的碎石用腳踢開到角落,確保自己站在最堅實的地方。這個細微的動作,是他多年勞作積累的經驗和下意識的謹慎。
    “穩住!腳下踩實了!不能停!老天爺刮陣風,也攔不住咱們打井救命!”井上,李大叔逆風站立,砂石像子彈一樣抽打在他黝黑粗糙的臉上,生疼,他卻渾然不覺,像一根釘子釘在地上,用盡全身力氣,扯著已經有些沙啞的嗓子嘶聲呐喊,努力維持著隊伍的秩序。那聲音不算洪亮,甚至有些破鑼般的沙啞,卻帶著一種定人心魄的原始力量。
    風沙中,號子聲再次響起,或許是因為人們被這惡劣天氣激起了更強的狠勁,發力比之前更猛、更急促!撞木以更快的速度、更大的力量砸向井底!
    “這一下狠!肯定要開了!”王強在撞擊的巨響中,帶著興奮和期待喊道。
    “轟!!!”
    一聲格外劇烈、幾乎要震破耳膜的巨響在井底炸開!異變就在這最接近希望的時刻,驟然發生!由於井上發力過猛,撞木的鐵頭在岩石上砸出火星後,產生了巨大的、極不規則的橫向反彈力!這本就難以預測和控製,禍不單行,井壁一塊被連日震動和狂風共同影響而鬆動的、拳頭大小的石頭,恰在此時脫落,帶著風聲,直直砸向趙老四的腳踝!
    趙老四的全部精神和力量都貫注在控製撞木上,眼角的餘光瞥到黑影襲來,完全是本能地、下意識地抬腳一閃!就是這腳下根基瞬間的鬆動和身體重心的微妙變化,讓他失去了最佳的發力支點和平衡。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那失控的撞木尾部,借著那股巨大的、橫向的、狂暴的反彈力,如同一條被徹底激怒的鋼鐵巨蟒,猛地、毫無征兆地、橫向地掃蕩過來!
    “老四!小心!!!”王強的驚呼聲在這一刻變得撕心裂肺,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絕望!他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想要撲過去,但距離和速度都讓他無能為力!
    趙老四聽到了王強變了調的驚呼,也感覺到了那股惡風撲麵,他想躲,但井底空間太狹小了,他的身體因為剛才閃避落石已經失去了平衡。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變慢,他眼睜睜看著那粗壯的、沾滿泥土和汗漬的木樁尾部,在自己的瞳孔中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帶著死亡的氣息……
    “砰!!!”
    一聲鈍重、沉悶、令人心髒驟停的巨響!那是沉重無比的硬木,結結實實、毫無花哨地狠狠撞擊在肉體上的、令人牙酸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直接敲在靈魂上的“哢嚓”聲!那聲音,甚至短暫地壓過了風沙的呼嘯,清晰地傳入了井下每一個人的耳膜,也仿佛透過井筒,傳到了井上每一個人的心裏!
    趙老四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完整的慘叫,隻感覺腰部側麵和後背傳來一陣無法形容的、粉碎性的劇痛,那感覺就像是被一輛飛馳的馬車攔腰撞上!他整個人被這股巨大的力量帶得雙腳離地,像一捆毫無重量的稻草,直直地飛了出去,後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長滿青苔的井壁上,發出一聲悶響,然後軟軟地、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癱倒在井底的碎石和泥土中,激起一片塵土。他蜷縮著身體,臉朝下,一動不動。
    “停!快停!井下出事了!老四不行了!!”王強帶著哭腔的、因為極度驚恐而變調的嘶吼聲,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所有人的心上,穿透了風沙,傳到了井上!
    整個工地,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風似乎也識趣變弱,仿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慘劇驚呆了。井上的號子聲、撞擊聲戛然而止。人們愣在原地,手裏還握著尚有餘溫的繩索,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茫然。那根巨大的撞木,失去了控製,沉重地、無力地晃蕩著,鐵頭偶爾撞擊在井沿石上,發出空洞而絕望的“哐當”聲。
    “快!快把人拉上來!”拾穗兒第一個反應過來,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哭音。她臉色慘白,不顧一切地衝向井口。
    人們這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放下繩梯。王強和鐵蛋、石頭,哭著,喊著,手忙腳亂地,小心翼翼地將已經完全失去意識、軟綿綿的趙老四扶起,用繩索捆好,一點點地往上拉。每拉動一下,趙老四的身體都無力地晃動著,看得井上的人心都揪在了一起。他的左臂以一個極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明顯是斷了。臉色蒼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嘴唇緊閉,嘴角和鼻孔裏滲出的鮮血,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眼。
    當趙老四被平放在井邊一塊匆忙找來的門板上時,所有人都圍了上來。張教授,那位村裏請來的地質專家,急忙推開人群蹲下。他檢查著趙老四的傷勢,麵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他不敢輕易移動趙老四,隻能用手輕輕按壓他的脊椎部位。剛按到腰椎附近,昏迷中的趙老四就發出了一聲極其痛苦、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微弱呻吟,整個身體都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別動他!誰都別動他!”張教授抬起頭,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左臂尺橈骨開放性骨折!更要命的是,恐怕是腰椎受到了毀滅性撞擊,骨頭斷了,傷到了脊椎神經……絕對不能隨意移動!得趕緊找塊平整的門板來!要穩!穩穩地抬回去!必須馬上想辦法送縣醫院!快!這是爭分奪秒的事!”他的話音未落,人群裏已經響起了壓抑的抽泣聲。
    趙老四的媳婦桂花,一個瘦弱但一向堅韌的女人,原本在遠處和幾個婦女一起忙著燒水、準備給大家擦汗,聞訊像被一道晴天霹靂擊中,手裏的水瓢“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先是愣了一秒,隨即像瘋了一樣,連滾帶爬地衝過來,撥開人群,看到門板上丈夫那副毫無生機、慘白如紙的模樣,看到他那雙曾經能挑起兩百斤擔子、走過無數山路的腿,此刻像兩根沒有生命的朽木般癱軟著,她雙腿一軟,直接“噗通”一聲癱倒在地,雙手發瘋般地拍打著幹裂的土地,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幾乎不似人聲的嚎啕:“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啊!你咋不劈死我啊!你這是不讓我們娘倆活了啊——!當家的!你醒醒啊!你看看我!這日子可咋過啊——!我的天啊——!”那哭聲淒厲絕望,像無數把帶著倒刺的冰錐子,狠狠地紮進每個人的心裏,並在裏麵瘋狂地攪動。剛剛還充滿力量與抗爭轟鳴的井台,瞬間被這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慟所籠罩,死一般寂靜,隻剩下風聲和女人那摧肝裂膽、讓天地變色的哭聲。
    也許是妻子的哭聲刺激了神經,趙老四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眼神渙散、茫然,沒有焦點。他嚐試著想挪動一下身體,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腰部以下,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軟綿綿的,仿佛那部分身體已經徹底背叛了他,不再屬於自己。一種前所未有的、冰窖般的恐懼瞬間淹沒了他。
    “我的腿……我的腿……咋沒感覺了?動不了……一點都動不了……”趙老四的聲音極其微弱、嘶啞,卻充滿了巨大的、無法理解的恐懼和絕望。這聲音,比剛才桂花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更讓人揪心,像一把冰冷的鈍刀子,在每個人的心頭上慢慢地割著,淩遲著。
    他強忍著鑽心的劇痛和下身麻木帶來的巨大恐懼,目光有些渙散地、茫然地越過圍觀的、一張張寫滿悲痛、無措、淚水的臉,望向那幽深的、尚未成功的井口,又看向身邊哭得幾乎暈厥過去、頭發散亂、狀若瘋癲的妻子,還有旁邊那個聞訊跑來、才五六歲、被嚇得臉色發白、隻知道緊緊攥著母親衣角、哇哇大哭、臉上髒兮兮的孩子。最後,他的目光掃過周圍那一張張熟悉而此刻卻布滿悲痛、無措、甚至恐懼的臉龐。這些,都是他的鄉鄰,他的叔伯兄弟啊。他為了大家,變成了這副模樣,往後……渾濁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順著他黝黑、被歲月和辛勞刻滿深深皺紋的眼角,大顆大顆地、無聲地滑落,混著臉上的泥汙、汗水和血漬,滴落在身下幹裂得如同龜殼的土地上,瞬間就被吸走了,隻留下一個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印記。這淚水,不僅是為自己可能終身癱瘓、成為一個廢人、拖累家庭的悲慘命運而流,更是為那觸手可及、卻可能永遠無法與家人共享的甘甜井水而流,為這個家頂梁柱塌了之後的渺茫未來而流。這無聲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巨石,壓在每個人的胸口,讓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
    悲憤、恐懼與絕望,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工地。剛剛還高昂的、如同烈火般燃燒的士氣,頃刻間土崩瓦解,被這血淋淋的殘酷現實澆得透心涼。
    “不打了!這井說啥也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還不知道要出什麽事!這是要人命啊!”人群中,有人帶著哭腔和巨大的後怕喊道,聲音充滿了恐懼。這聲音道出了許多人心底最深的憂慮和怯懦。
    “為了這口沒影子的井,把命搭上,把家弄散,值嗎?咱認命吧……也許咱金川村,就該有這個劫數……”另一種聲音響起,透著深深的無力感、宿命感和懷疑,仿佛一直緊繃的弦,終於在這巨大的打擊下徹底斷了。希望的代價,如此血淋淋,讓人無法承受。
    剛剛還充滿力量與生機的井台,此刻一片死寂,隻剩下桂花那持續不斷的、令人心碎的哀嚎。那根巨大的撞木,靜靜地懸在那裏,鐵頭反射著烏雲縫隙裏透出的晦暗天光,冰冷冷的,像一具為失敗和犧牲而立的紀念碑,無聲地嘲笑著眾人之前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宣告著人與天鬥的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