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出水
字數:14019 加入書籤
趙老四被抬走的那一刻,時間仿佛在金川村的井台上凝固成了一塊沉重的鐵。
暑氣蒸騰的日頭懸在頭頂,烤得黃土發燙,可每個人的脊梁骨卻透著刺骨的寒意,連山間吹過的風都帶著凝滯的痛感,裹著塵土在井台邊打著旋,不肯離去。
四個壯漢,都是村裏最有力氣的後生,此刻卻像托著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抬著那塊臨時拆下的門板。
門板被趙老四的血浸得發黑,邊緣還掛著幾縷撕裂的衣料,每走一步,木軸與地麵的摩擦都發出“吱呀”的呻吟,像是在替門板上那個血肉模糊的人訴說著劇痛。
山路本就崎嶇,被連日的烈日曬得龜裂,碎石子硌得鞋底生疼,漢子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
“慢著!左邊有塊石頭!”
走在最前麵的王強壓低聲音嘶吼,聲音因過度緊張而沙啞。
他猛地頓住腳步,身後的三人立刻會意,小心翼翼地調整門板的角度,避開那塊凸起的青石板。
即便如此,輕微的顛簸還是不可避免,昏迷中的趙老四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幹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無意識的、斷斷續續的呻吟。
那聲音微弱得如同秋日將死的蚊蚋,細若遊絲,卻像一把鈍刀子,在每個人的心尖上反複切割,比任何撕心裂肺的慘叫都更揪人心肺。
他的媳婦桂花,早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抽走了魂魄。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前襟沾滿了丈夫的血,頭發散亂地貼在臉上,沾滿了淚水和塵土。
眼淚早已流幹,眼眶紅腫得像兩顆熟透的杏子,喉嚨裏隻能發出“嗬嗬”的嘶啞聲響,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頸。
她沒有力氣哭喊,隻是機械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門板旁邊,雙手死死攥著門板邊緣,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呈現出駭人的慘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裏。
她的目光死死黏在趙老四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仿佛隻要一眨眼,丈夫就會消失不見。
他們六歲的兒子小栓柱,被鄰居張大嫂緊緊抱在懷裏。
孩子嚇得渾身發抖,眼睛瞪得大大的,卻連放聲大哭的勇氣都沒有,隻是把小臉埋在大嫂肩頭,肩膀一抽一抽地,小聲地抽噎著。
那壓抑的啜泣聲,像一根細細的針,悄無聲息地紮進每個人的心裏,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張大嫂一邊拍著孩子的背安撫,一邊忍不住抹眼淚,視線卻始終沒離開那門板上的人,臉上滿是疼惜與焦灼。
井台邊,陷入了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全然死寂。
那根巨大的鑿木,足有成年人的腰那麽粗,此刻正沾著趙老四尚未幹涸的鮮血,無力地懸在井口上方。
暗紅色的血珠順著木頭的紋路緩緩滑落,滴進幽深的井底,發出“咚”的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人們或蹲或站,形態各異,卻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頹喪。
有人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後背微微聳動;有人靠著井架,眼神呆滯地望著那幽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井口,井口黑黢黢的,像一張巨大的嘴,要將所有人的希望都吸進去。
幾個剛才還在奮力拉繩的漢子,此刻癱坐在地上,雙腿伸直,沾滿塵土的褲腿上還留著繩索勒出的紅痕。
他們怔怔地看著自己磨破了皮、正滲著血絲的手掌,掌心的皮肉翻卷著,混著汗水和泥土,火辣辣地疼,可他們卻像感覺不到一般,眼神空洞得可怕。
那是一種耗盡了力氣,卻又看不到希望的絕望,像潮水一樣將他們淹沒。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汗味,那是連日勞作積累下的酸腐氣息;
混合著新鮮的血腥味,刺鼻而溫熱,帶著生命流逝的沉重;
更有一種名為“絕望”的氣味,無形無質,卻比前兩種氣味更令人窒息,鑽進每個人的鼻腔,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散了……都散了吧……”
人群中,不知是誰用帶著哭腔的聲音低語了一句。
那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激起了一圈圈絕望的漣漪,在人群中迅速擴散開來。
“還打什麽打……老四都那樣了……能不能活都兩說……”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歎了口氣,聲音裏滿是無力,他拄著拐杖,身子微微搖晃,像是隨時都會倒下。
“這就是命……咱金川村,這輩子怕是都拗不過老天爺的命啊……”
有人附和著,語氣裏帶著深深的宿命感,仿佛已經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再打下去,誰知道下一個輪到誰?這井……它吃人啊!它要吃夠人才肯出水!”
一個年輕媳婦抱著孩子,聲音裏滿是恐懼,她的身子抖得厲害,說完便忍不住哭了起來,引得周圍幾個人也跟著紅了眼眶。
消極、恐懼、宿命的論調開始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剛剛還凝聚在一起的意誌,在血淋淋的現實麵前,脆薄如紙,眼看著就要分崩離析。
有人開始默默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工具——斷了把的鐵鎬,鎬頭還沾著新鮮的泥土和碎石;
磨得起毛的草繩,上麵布滿了磨損的纖維,有些地方已經斷裂;
還有那麵被踩滿腳印的破鑼,鑼麵凹陷下去一塊,早已沒了往日的清脆聲響。
人們的動作遲緩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每一個動作都透著心灰意冷,像是在埋葬一件早已死去的東西。
希望的堡壘在轉瞬間土崩瓦解,隻剩下斷壁殘垣,在風中搖搖欲墜。
就在這信念即將徹底崩塌的千鈞一發之際,那個清脆卻已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像一道劃破濃重烏雲的閃電,撕裂了絕望的天幕:
“不能散!”
拾穗兒站了出來。
她的眼睛因長時間的哭泣和熬夜守在井邊而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眼白裏布滿了細密的血絲,臉色因巨大的悲痛和緊張而蒼白如紙,嘴唇幹裂得起了一層白皮。
但她的脊梁挺得筆直,像風雨中絕不彎折的翠竹,帶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韌勁,又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她幾步走到井口,每一步都走得異常堅定,腳下的黃土被她踩出清晰的腳印。
她毅然站在那根冰冷而危險的鑿木前,轉過身,麵向惶惑的眾人。
她的目光不再是年輕姑娘的清澈明亮,而是布滿了血絲,那裏麵燃燒著兩團火焰——
一團是為四叔受傷而燃的悲憤,一團是絕不放棄的決絕,灼灼地掃過每一張彷徨、驚恐、悲傷的臉,像是在質問,又像是在喚醒。
“這井,必須打下去!”
她的聲音不高,卻因極度的激動和克製而微微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血性和不容置疑的決絕,“咱們現在散了,撂挑子了,那我四叔的血,就白流了!他受的罪,就白受了!”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他為了啥?他是為了他自己能躺床上享福嗎?不是!他是為了咱們金川村!為了咱們在場的每一個人,為了咱們的爹娘孩子,將來能喝上一口幹淨水,不用再天天喝那拉嗓子的泥湯子!”
“你們忘了嗎?
開春到現在,咱們喝的是什麽?是池塘裏沉澱下來的渾水,裏麵飄著草屑和蟲子,喝到嘴裏又苦又澀,多少人拉了肚子,多少孩子因為缺水嘴唇幹裂得直流血!”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明顯的哭腔,卻有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在空氣中震蕩,“他是為了咱們那龜裂的地裏,明年能長出綠油油的莊稼,後年娃娃們能有口飽飯吃!為了咱們金川村,能在這幹旱的年月裏活下去!”
“咱們現在要是怕了,退了,那我四叔就成了一個笑話!一個為了件沒指望的事把命都差點搭進去的傻子!”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悲憤的質問,“咱們對得起他嗎?對得起他剛才躺在那兒,隻剩一口氣的時候說的那句話嗎?!”
她猛地伸出手,指向趙老四剛才躺過的地方,那裏隻剩下一灘暗紅色的、觸目驚心的血跡,血跡已經開始凝固,邊緣泛著黑褐色,與周圍的黃土形成鮮明的對比,旁邊還散落著幾根他掙紮時掉落的頭發。
“‘打下去……別管我……水……要水……’”
拾穗兒一字一頓地、清晰地重複著趙老四昏迷前那斷斷續續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淚水終於忍不住洶湧而出,順著臉頰滾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深色。但她倔強地用手背狠狠擦去,粗糙的布料蹭得眼角生疼,留下淡淡的血痕。
“這是他拿命換來的話!是咱們金川村現在唯一能走的路!隻有打出水來,才能對得起我四叔!才能讓他覺得,他受的罪,流的血,都值了!咱們現在停了,就是認輸了,就是對我四叔、對咱們自己的背叛!”
她的話,像一記記重錘,狠狠地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那些原本想要退縮的人,羞愧地低下了頭,雙手緊緊攥著衣角,不敢直視她那燃燒著火焰的目光;
那些被恐懼籠罩的人,眼神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光,一絲名為“不甘”和“尊嚴”的火星,在眼底悄悄閃爍;
還有些人,想起了趙老四平日裏的好,想起他總是第一個扛著工具上工,想起他分給鄰居的那半袋紅薯,想起他抱著小石頭時慈祥的笑容,眼眶再次濕潤了。
李大叔,這個剛才還像山一樣指揮若定的老石匠,此刻也老淚縱橫。
他今年六十多歲,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溝壑,雙手布滿了厚厚的老繭,那是一輩子與石頭打交道留下的印記。
剛才趙老四受傷時,他強忍著悲痛指揮眾人救人,此刻聽了拾穗兒的話,再也忍不住,淚水順著皺紋滑落,滴在胸前的圍裙上。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有些遲緩,膝蓋發出“咯吱”的聲響,顯然是連日勞作累壞了,但腳步卻異常堅定地走到拾穗兒身邊。
他伸出那雙布滿老繭和新鮮傷口的大手,再一次緊緊握住了撞木那粗糙的繩索。
繩索上還沾著趙老四的血跡,溫熱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像是一種無聲的激勵。
他轉過身,麵向眾人,脖頸上的青筋再次暴起,像一條條蠕動的蚯蚓,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如同受傷雄獅般的、震耳欲聾的咆哮:
“拾穗兒說得對!咱們是頂天立地的爺們兒!不能當孬種!老四在前麵給咱們淌了路,用血給咱們指了方向!咱們不能讓他白淌!這井,就是啃,就是用牙啃,用命啃,也得把它啃出水來!為了老四!為了金川村!打出水來!”
“打出水來!為四叔!”
王強第一個響應,他今年二十出頭,是村裏最年輕的後生,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眼睛紅腫著,但眼神已經變得無比凶狠和堅定,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狼。
他一把抓起地上那沾著血跡的草繩,死死地、一圈一圈地纏在自己早已血肉模糊的手上,粗糙的草繩摩擦著傷口,鑽心的疼,但他仿佛感覺不到一般,隻是緊緊地攥著,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打出水來!”
“為了四叔!為了金川村!”
更多的人站了起來,原本佝僂的脊背重新挺直,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有人抹掉臉上的淚水,有人握緊了拳頭,一種混合著悲憤與不屈的力量在人群中迅速凝聚、升騰,像一團即將燎原的星火。
這一次,他們的動力不再僅僅是為了生存的希望,更是為了給倒下的兄弟一個交代,為了捍衛金川村人永不屈服的尊嚴!
沒有多餘的動員,人們默默地重新站好了位置,分成幾排,握緊了繩索。
這一次,隊伍更加沉默,沒有人說話,隻有沉重的呼吸聲在空氣中交織,但氣氛卻更加凝重,仿佛有一股無形的、悲壯的氣場在彌漫,連空氣都變得粘稠起來。
號子聲再次響起,不再是之前那種高亢的呐喊,而是變成了一種低沉、壓抑、卻蘊含著更強大力量的悶吼,像是從大地深處發出的、不屈的咆哮,在山穀間久久回蕩。
“嘿——呦!!!”
王強的嗓子已經完全嘶啞了,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血性,穿透塵埃,響徹在井台上方。
“轟!!!”撞擊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沉穩,更加專注。
撞木帶著所有人的力量,狠狠地砸向井底的岩層,每一次都精準地瞄準了那條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裂縫。
人們咬緊牙關,牙關咯咯作響,手臂上的肌肉賁張如鐵,青筋暴露,額頭上的汗珠像斷了線的珠子,不斷地滾落,砸在地上。
他們將所有的悲憤、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希望,都毫無保留地灌注到了這一次次沉悶的撞擊之中。
井下,王強、鐵蛋和石鎖三個後生,還守在下麵。
空間狹小而黑暗,隻有頭頂井口透下的一絲微光,照亮了周圍潮濕的岩壁。
他們強忍著失去同伴的悲痛和身體的極度疲憊,四肢早已酸痛不堪,耳膜被一次次的撞擊聲震得嗡嗡作響,卻憑借著拾穗兒不斷從井口傳遞下來的指引,更加小心地引導著沉重的撞木。
“偏右一點!對準裂縫!”
拾穗兒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帶著一絲嘶啞,卻異常清晰。
鐵蛋立刻調整位置,用肩膀頂住撞木,使勁往右邊挪了挪。
黑暗中,每一次撞擊帶來的震動都讓他們渾身發麻,岩壁上的碎石不斷掉落,砸在他們的頭上、肩上,生疼生疼,但他們仿佛能感受到趙老四就在身邊,用他那雙滿是老繭的手和他們一起扶著撞木,用他最後的意誌和他們一起在戰鬥。
淚水混合著井壁震落的塵土,在他們年輕的臉頰上劃出泥濘的溝壑,嘴裏滿是泥土和淚水的鹹味,卻沒有人鬆手。
撞擊,持續著。
二十下,五十下,一百下……沒有人計數,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
汗水混著血水,不斷地從人們的額頭、手掌滴落,在幹涸的土地上裂開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被蒸發,隻留下一道道深色的印記。
婦女們默默地守在一旁,沒有多言,隻是用實際行動支持著男人們。
她們端來早已晾好的涼水,有人渴了,就遞過去一碗,看著對方一飲而盡,再默默接過空碗;
她們拿出家裏僅剩的幹糧,是摻著糠皮的窩頭,小心翼翼地掰成小塊,遞給疲憊的漢子們,讓他們補充體力;
還有幾個懂點草藥的婦人,拿出隨身攜帶的草藥,用石頭搗爛,為受傷的人清洗、包紮傷口,動作輕柔而熟練,嘴裏還低聲安慰著:“忍忍,貼上藥就不疼了,等打出水來,就好了。”
整個金川村,仿佛隻剩下這一種節奏,一種信念——向大地要水!
張教授也守在井邊,他是縣裏派來的地質專家,頭發已經花白,戴著一副厚厚的老花鏡,鏡片上沾滿了灰塵。
他不顧眾人的勸阻,幾乎大半個身子都探在井口,雙手緊緊抓住井架,生怕自己掉下去。
他用手電筒死死地盯著井下岩層的變化,手電筒的光束在黑暗中晃動,照亮了井底的景象。
他的嗓子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卻依然不斷地修正著方向:“偏左半寸!對!穩住!就是那裏!裂縫在擴大!我看到了!堅持住!水就在下麵!再加點勁!”
他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每一次觀察到裂縫擴大,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大聲地告知眾人,給大家注入新的動力。
希望,如同岩層上那一條不斷擴大的、黑暗中的裂縫,在血與汗的反複澆灌下,艱難地、卻又頑強地向下延伸,向著地底深處那孕育著生命的水源靠近。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兩個時辰。
空氣似乎也變得清新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樣壓抑,風裏帶著一絲濕潤的氣息,仿佛是遠方傳來的好消息。
突然!
在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決絕的撞擊之後,井下傳來的聲音發生了根本性的、令人心悸的變化!
那不再是沉悶的“轟隆”聲,不再是鑿木與岩石硬碰硬的鈍響,而是一種奇特的、清脆得令人心顫的“哢嚓”聲,像是某種堅硬的東西被徹底折斷。
緊接著,是仿佛千鈞巨石被徹底撕裂的、震耳欲聾的“嘩啦”聲,那聲音驚天動地,從井底噴湧而出,順著井口擴散開來,震得每個人的耳膜嗡嗡作響。
然後,一切人為的聲響都消失了片刻,萬籟俱寂。
井上的人們停止了拉動繩索,井下的三個後生也屏住了呼吸,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細微的、卻無比清晰的、充滿生命律動的“汩汩”聲,像是有什麽東西正在從地心最深處蘇醒,正歡快地、不可阻擋地湧上來!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帶著一股濕潤的氣息,順著井口飄上來,鑽進每個人的鼻腔。
“停!停一下!”
井下的王強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喊,聲音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激動和劇烈的顫抖,甚至帶上了一絲恐懼,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井上的人們瞬間停止了動作,每個人的心髒都提到了嗓子眼,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驚擾了這來之不易的奇跡。
整個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那從井底傳來的、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的“汩汩”聲,如同天籟,在每個人的耳邊回響。
王強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井壁邊,他的膝蓋被井底的碎石硌得生疼,卻渾然不覺。
他將耳朵緊緊貼在那冰冷的、此刻卻隱隱傳來震動感的岩石上,屏息凝神地聽著。那“汩汩”的聲音就在耳邊,像是無數條小溪在歡騰,帶著生命的活力。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越來越劇烈,從肩膀到雙腿,整個身子都在哆嗦。
他猛地抬起頭,朝著井口那一片圓形的、光亮的方向,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發出了一聲完全變了調的、帶著哭音和狂喜的呐喊:
“水!是水聲!岩層裂了!水湧上來了!出水啦——!!!”
這一聲“出水啦”,如同積蓄了萬年的平地驚雷,轟然炸響在每一個人的耳邊!
一瞬間,整個井台陷入了極致的寂靜,所有人都愣住了,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這期盼了數月、用血淚換來的奇跡真的降臨了。
幾秒鍾之後,巨大的、足以掀翻天的狂喜,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從每個人的胸腔裏噴湧而出!
“出水啦!真的出水啦!”
“老天爺!蒼天有眼!終於出水啦!”
“我們有救了!金川村有救了!”
人們扔下了手中的繩索,忘記了疲憊,忘記了傷痛,忘記了之前所有的絕望與悲傷。
他們互相擁抱,捶打著對方的胸膛,跳著,叫著,哭著,笑著!平日裏不善言辭的漢子們,此刻像個孩子一樣,淚流滿麵,卻笑得無比燦爛;
婦女們也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淚水裏滿是喜悅與釋然。
淚水像決堤的洪水,肆意流淌,與汗水、血水混合在一起,鹹澀中卻品出了無與倫比的甘甜。
那是一種壓抑了太久太久之後的情感釋放,是一種劫後餘生的狂喜,更是一種對倒下戰友亡靈的至高告慰!
李大叔這個硬朗了一輩子的老石匠,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濺起一片塵土。他雙手捂著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了像迷路孩子找到家一樣的、毫無顧忌的嚎啕大哭。
他哭了很久,像是要把這幾個月來所有的壓力、恐懼和悲痛都哭出來,哭聲裏卻帶著難以言喻的喜悅。
拾穗兒則靠在冰冷的井架旁,渾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幹,順著井架緩緩滑坐在地上。
她仰頭望著那終於徹底衝破烏雲、灑下萬道金光的湛藍天空,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卻讓她感到無比溫暖。
她任憑淚水如小溪般流淌,臉上卻綻放出了三個月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帶著淚光的、如同雨後彩虹般絢爛的笑容。
那笑容純淨而明媚,驅散了所有的陰霾,照亮了她布滿泥痕的臉龐。
很快,井下負責觀察的鐵蛋和石鎖被大家七手八腳地拉了上來。
他們渾身濕透,不是汗水,而是清澈的、冰涼的、帶著大地深處氣息的井水!水珠順著他們的頭發、衣角滴落,在地上匯成一小灘水漬。
他們激動得語無倫次,手舞足蹈,臉上洋溢著狂喜的笑容:“真的!可大的水了!咕嘟咕嘟往上冒!跟開了鍋似的!清亮得很!甜!是甜的!俺嚐了,是真甜的!”
鐵蛋一邊說,一邊還咂咂嘴,像是在回味井水的甘甜,引得眾人都笑了起來,笑聲裏滿是期待。
人們迫不及待地用早已準備好的木桶放下井去。
繩索飛快地滑落,帶著木桶向井底墜去,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沒過多久,繩索就變得沉重起來,幾個漢子合力,小心翼翼地將木桶拉起。
當那滿滿一桶清澈見底、泛著涼氣、在陽光下折射出晶瑩光芒的井水被提上來時,所有人都“呼啦”一下圍了上去,裏三層外三層,卻都小心翼翼地不敢碰翻水桶,像是在守護一件稀世珍寶。
桶裏的水清澈得能看到桶底的木紋,沒有一絲雜質,帶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涼意,讓人看了就覺得心曠神怡。
一個年紀最長的老人,拄著一根棗木拐杖,在眾人的攙扶下走到水桶邊。
他顫抖著伸出布滿皺紋的手,捧起一掬水,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的珠寶,小心翼翼地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那清涼甘甜的感覺瞬間滋潤了幹渴冒煙的喉嚨,順著喉嚨滑下,仿佛一股生命之泉流遍了全身,洗滌了所有的疲憊與悲傷,讓他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
他渾濁的眼睛裏瞬間煥發出光彩,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像是年輕了十歲。
“甜!真甜啊!是活水!是活水!”
他帶著哭腔,仰天大喊,聲音裏滿是激動與感恩,“咱們金川村,有救了!”
這桶水,第一個被端到了拾穗兒和李大叔麵前。
拾穗兒雙手顫抖著接過水瓢,她沒有先喝,而是捧著它,像是捧著無比神聖的祭品,一步步走到那灘已經有些發暗的、屬於趙老四的血跡前。
她緩緩地蹲下身,莊重地將清冽的泉水灑在地上,泉水滲透進黃土,浸濕了那片血跡,仿佛在告慰著什麽。
她的聲音哽咽卻清晰,帶著濃濃的思念與告慰:“四叔,你聽見了嗎?出水了!咱們村有水了!這第一口,你嚐嚐……你嚐嚐甜不甜……”
淚水再次滑落,滴進腳下的泥土裏,與泉水融為一體。
然後,她才轉過身,對眼巴巴望著水桶的眾人說:“快,給桂花嬸子家送去!多送幾桶!讓四叔……讓他也知道!讓他也用這水擦擦身子!”
“對!給桂花家送水去!”
眾人紛紛響應,立刻有人拿起水桶,再次放下井去,打了滿滿一桶水,快步朝著趙老四家的方向跑去。
清澈的泉水不斷地從地底深處湧出,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上漲。
那汩汩的水聲,在金川村村民聽來,是世界上最動聽、最恢弘的音樂,勝過任何絲竹管弦。
它洗刷了數月來的絕望,衝走了剛剛發生的悲傷,帶來了生機勃勃的希望。
井台邊,人們忙著打水、運水,臉上都洋溢著久違的笑容。
孩子們也不再害怕,從大人的懷裏掙脫出來,圍著井口歡呼雀躍,追逐打鬧,清脆的笑聲回蕩在山穀間,給這個剛剛經曆過磨難的村莊帶來了生機與活力。
此刻,這奔湧而出的泉水,無疑給這個瀕臨絕境的村莊注入了最強大的強心劑。
他們用自己的頑強、團結和犧牲,終於從幹涸的土地深處,刨出了生存的希望,叩開了生命之門。
陽光徹底衝破了烏雲的束縛,毫無保留地灑在大地上,灑在波光粼粼的新井井口,井水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芒,耀眼而溫暖。
陽光也灑在每一張淚痕未幹卻洋溢著希望與喜悅的臉上,驅散了所有的陰霾,照亮了未來的路。
金川村,在這場與天爭命的慘烈搏鬥中,終於迎來了一絲寶貴的喘息之機。而那份用血與淚、用生命與尊嚴換來的甘泉,必將永遠流淌在金川村的曆史和每個人的記憶深處,滋養著這片土地和其後世世代代的子孫,見證著這個村莊不屈不撓的精神與生生不息的希望。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