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開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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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露,東方天際才剛泛起一抹淺淡的魚肚白,金川村卻已褪去往日的沉寂,漾起不同尋常的喧囂與忙碌。
薄霧如柔紗輕籠村落,裹著泥土的清新與草木的微潤,混著幾分莊重氣息漫在街巷間,拂過家家戶戶的土坯房簷,落在早起村民的肩頭。
村民們不分男女老少,都趕在天透亮前起身,翻出平日裏舍不得穿的整潔衣裳——漢子們的粗布短褂漿洗得平整,婦女們的素色布衫疊得妥帖,就連孩子們也換上了過年才肯上身的新衣新鞋,踩著輕快的腳步,從村子各個角落向著村中央那口新砌的“金川井”匯聚。
青石壘砌的井壁在熹微晨光裏透著沉穩厚重,石材縫隙間的水泥抹得勻淨,一夜凝結的露水掛在石麵,映著漸亮的天光,閃著細碎晶瑩的光點。
井口那塊巨大的青石井盤,被鄉親們連夜擦拭得一塵不染,“金川井”三個遒勁大字深深刻入石中,筆鋒藏著力道,仿佛承托著全村人百餘日的期盼與心血。
井台周圍新鋪的三合土地麵平整堅實,特意留了緩坡,確保雨水不會倒灌入井,每一處細節都藏著眾人的用心。
桂花嬸子天未亮就起了身,拎著木桶到井邊舀來清澈泉水,坐在床邊仔細為依舊臥床的趙老四擦洗臉和手,又輕輕為他換上一身幹淨的青布衫。
趙老四還無法自主行動,意識時昏時醒,可臉色早已不是從前那般令人揪心的蠟黃,透著些許血色的紅潤,胸口起伏平穩有力,呼吸也漸漸勻暢。
桂花嬸子望著丈夫日漸好轉的氣色,眼眶忍不住又濕了,這一次卻不是焦灼的淚,滿是欣慰與踏實。
她喚來王強等幾個壯實後生,眾人小心翼翼地墊上厚棉被,將趙老四連人帶榻抬到井邊向陽避風的位置,讓他也能好好“參與”這場屬於全村的盛事。
鄉親們陸續趕來,井台周圍漸漸聚滿了人。婦女們臂彎裏挎著精心編織的竹籃,裏麵裝著自家樹上新摘的紅棗、剛炒得噴香的花生,還有幾戶人家拿出珍藏已久的紅皮雞蛋,都是特意備好的貢品,要在儀式後分給鄉親們,共享這份苦盡甘來的喜悅。
漢子們則捧著用紅紙裹得整齊的鞭炮,長長的炮仗盤在木托盤裏,像一條沉睡的紅龍,隻待吉時一到,便要發出震天歡鳴。孩子們最是興奮,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小臉蛋漲得通紅,滿是抑製不住的雀躍與好奇,清脆的笑聲飄在晨風中,像清晨最動聽的鳥鳴。
井台邊,人們自發圍成半圓,目光不約而同聚焦在那口凝聚全村半月心血的井上。眼神裏藏著對天地自然的敬畏,藏著對過往幹旱艱難的感慨,更藏著苦盡甘來的期盼與發自內心的自豪。
這口井早已超越了水源本身的意義,是金川村人在絕境中不屈不撓的證明,是眾人團結協作結出的碩果,是點亮全村希望的光。
李大叔也換上了一身漿洗得發白卻格外幹淨的粗布衣褲,花白的頭發用木梳梳理得整整齊齊,額前的皺紋裏還沾著些許晨露。他站在井邊,環視著周圍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有滿臉滄桑的老人,有朝氣蓬勃的後生,有麵帶笑意的婦女,還有蹦蹦跳跳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從最初勘測水源時的焦慮不安,到夜以繼日挖掘時的艱辛勞累,從意外塌方時的悲痛絕望,到泉水噴湧而出時的狂喜落淚,再到這半個月來叮叮當當的砌井聲……
一幕幕場景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過,每一幕都刻著鄉親們的堅守與付出。他深吸一口清晨濕潤的空氣,緩緩吐出濁氣,努力平複著激蕩的心情。
太陽終於掙脫地平線的束縛,第一縷金色陽光灑向大地,穿過薄霧落在井台,恰好照亮“金川井”三個大字,石麵上的光點愈發耀眼。
吉時已到,現場漸漸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匯聚到李大叔身上。
他神色莊重,緩步走到井邊,拿起那把特意為新井打造的全新柏木水瓢,水瓢木質細膩,還帶著淡淡的柏木清香,握在手裏沉甸甸的。
李大叔探身將水瓢緩緩沉入井中,清冽的泉水順著瓢壁漫入,舀起滿滿一瓢泉水。井水在瓢中微微晃動,清澈見底,映著初升的朝陽,泛著碎金般的光芒,也映照出他飽經風霜卻此刻無比堅定的麵容。
他雙手將水瓢高高舉過頭頂,麵向東方,洪亮而虔誠的聲音在清晨的空氣中回蕩,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山川神靈,共鑒此心!”
他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每一位鄉親,聲音愈發沉渾有力:“今日,我金川村全體父老,在此敬謝天地厚恩,賜我金川活命之甘泉!此井,非一石一土之功,乃聚我全村百餘日之心血,凝我鄉親老幼之魂魄!它見證過我輩之困頓絕望,亦承載我輩之堅韌不屈!願此井之水,長流不息!願井畔之人,永懷感念!更祈皇天厚土,山川神靈,佑我金川寶地,自此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人畜安康,世代永續!”
說罷,他緩緩將瓢中清冽的泉水,以敬獻之姿緩緩灑向井台四周的土地。
水珠滴落,在平整的三合土地麵上暈開深色痕跡,漸漸滲入泥土,仿佛是對這片養育眾人的土地,最深沉的叩謝與祝福。
完成對天地山川的祭拜,李大叔再次俯身,從井中舀起第二瓢水。
這一次,他緩步走向安靜躺在榻上的趙老四,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通路,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隨著他,原本熱鬧的氛圍漸漸變得肅穆而溫情。
李大叔在趙老四榻前蹲下身,望著這位為這口井幾乎付出生命代價的老夥計,眼眶微微發熱,聲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與一位清醒的老友交談:“老四兄弟,你聞聞,這水氣,是不是帶著咱石頭山的清甜?你聽聽,這井下的水聲,是不是比先前更歡實了?井,咱們砌成了,跟你夢裏盼的一模一樣,青石到頂,結結實實,能用一百年,一千年!你惦念的事,樁樁件件,鄉親們都給你辦得妥妥帖帖了。你呀,就安心將養著,等好利索了,咱一起到田邊看水澆地,看莊稼長高。”
話音剛落,一滴渾濁的淚水從趙老四緊閉的眼角悄然滑落,順著臉頰緩緩滲入鬢角花白的發絲中。
這細微的動作,沒逃過緊挨在旁的桂花嬸子的眼睛,她猛地別過臉,用袖子使勁擦著瞬間決堤的淚水,肩膀因壓抑的哽咽微微顫動,可嘴角卻難以自抑地向上彎起,露出一個帶著淚花的寬慰笑容。
李大叔站起身,深吸一口氣轉向眾人,繼續用那把柏木水瓢,依次為村中最年長的幾位耆老和幾個稚嫩的孩童奉上井水。
須發皆白的老人們,雙手顫抖地接過盛滿清水的陶碗,仿佛接過的是千斤重托,小口啜飲著,細細品味著泉水的清甜,渾濁的老眼裏閃爍著淚光,布滿歲月溝壑的臉上,慢慢綻開出如同孩童般純淨滿足的笑容。
孩子們早已按捺不住,迫不及待接過水碗,咕咚咕咚喝了起來,清甜的井水順著喉嚨流下,讓他們舒暢地咂著嘴,喝完互相望著,咧開缺了門牙的嘴巴,發出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爭先恐後喊著:“甜!真甜!比糖水還甜哩!”
這充滿生機的童音,感染了在場每一個人,氣氛頓時活躍起來,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
“吉時到!點炮!”
李大叔環視一周,見祭拜儀式已畢,運足中氣高聲宣布。
負責點炮的王強早已準備就緒,聞聲立刻用微微顫抖的手點燃引信,霎時間,“劈裏啪啦”的炸響聲震耳欲聾,打破了山村清晨的寧靜!
長長的鞭炮如同一條蘇醒的火龍,劇烈扭動著身軀,噴吐出濃烈的硝煙和四下飛濺的紅紙屑。
豔紅的紙花如同喜慶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落,覆蓋在井台周圍,也落在人們的頭發上、肩膀上,像是鋪了一層喜慶的紅毯。
空氣中彌漫的火藥味,獨特而濃烈,與泥土的芬芳、井水的清冽氣息混合在一起,構成一種象征新生與希望的特殊味道。
歡呼聲、笑語聲、孩子們的尖叫嬉鬧聲,頓時匯成一片歡樂的海洋,漫過井台四周。
半個月來的艱辛疲憊,連日勞作的腰酸背痛,似乎都在這震天的喧鬧和彌漫的硝煙中得到了釋放與慰藉,每個人的心裏都裝著滿滿的踏實與喜悅。
然而,在這片幾乎要淹沒一切的歡騰聲浪之下,一股潛流的沉默卻在幾個經驗豐富的老莊稼把式心中蔓延開來。
王強、石鎖等人,臉上雖也帶著笑,目光卻不自覺越過歡騰的人群,投向村子周圍那些高低起伏的坡地。
目光所及之處,井台邊濕潤滋瀾,可更遠處的田地裏,曆經幹旱煎熬的禾苗大多依舊蔫黃著葉片,在微風中無力搖曳,土壤裂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紋路,像是幹渴的嘴巴張著,盼著水源滋養。
井水雖甜,泉湧雖旺,可金川村的田地多分布在山坡上,離井台有段距離,地勢又高低不平,如何讓這救命水翻過坡坎,流進那一塊塊幹渴的田地裏去?這個現實而緊迫的問題,像一塊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壓在他們心頭,也漸漸壓在了冷靜下來的李大叔心上。
喜悅是真實的,可開井隻是戰勝幹旱的第一步,接下來的引水灌溉,仍是一場需要眾人齊心攻克的硬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