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砌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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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在叮叮當當的鑿石聲和號子聲中一天天過去。金川村的砌井工程,如同一個緩慢卻堅定的生命體,在所有人的嗬護下,逐漸成形。
    青石坡上的開采從未停歇,一塊塊經過初步打磨的石料被源源不斷地運到井台邊,按照大小、形狀分門別類碼放整齊,像一群等待檢閱的士兵。
    真正的核心工程——砌築,在李大叔的親自指揮下,正式開始了。
    李大叔儼然成了整個工地的總工程師和技術總監,他的每一個指令,都關係到井壁的垂直度、牢固度和未來的使用壽命。
    砌井的第一步,是清理和夯實井基。
    他們將井口周圍鬆軟的浮土和碎石徹底清除,直到露出堅實的原生土層。
    然後用夯木喊著號子,一下下將地基夯實,確保井台基礎穩固,不會因為承重而下沉。
    接著,李大叔用桂花帶來的那根磨得發亮的卷尺和木工筆,蘸著鍋底灰調成的“墨汁”,在夯實的地基上仔細彈出了井口的內外圓線,精確到了寸。
    “砌井就像做人,根基不正,上麵砌得再花哨也是白搭。”
    李大叔對圍在身邊的幾個主要勞力,特別是王強等年輕人說道,“咱們這第一層石頭,是基準,每一塊都要放得平平正正,線要繃直了看,差一絲一毫都不行!”
    他親自挑選了十幾塊大小均勻、底麵最為平整的青石作為基石。
    砌築用的泥漿也已經準備就緒,那是由桂花嬸子帶領婦女們反複捶打熟化的“精泥”,黏性十足。
    李大叔挽起袖子,親自示範。他用瓦刀挖起一團泥漿,均勻地抹在石頭將要放置的位置,厚度約莫一指厚,然後雙手抱起一塊幾十斤重的基石,穩穩地放在泥漿上,左右微微晃動,讓其與泥漿充分接觸、坐實。
    放好後,他立刻拿起一個透明的玻璃瓶,裏麵裝了水,當作簡易水平儀,橫放在石頭表麵,仔細調整石頭的位置,直到瓶子裏的水泡穩穩地停在正中央。
    “看到沒?就這樣!”
    李大叔直起腰,擦了把汗,“每一塊石頭,放下去之前要看看底麵平不平,放下去之後要看看上麵平不平,跟相鄰的石頭要看看接縫嚴不嚴。泥漿要飽滿,石頭要穩當。來,大家輪流上手,我看著!”
    王強第一個嚐試,他學著李大叔的樣子,抹泥、抱石、放置、調整。
    看似簡單的動作,實際操作起來卻困難重重。石頭沉重,抱起來容易,要精準平穩地放下卻需要腰力和臂力的完美配合。
    調整水平更是需要耐心和細心,稍一用力過猛,石頭就歪了,得重新撬起來,刮掉舊泥,重新抹上新泥再來。
    在李大叔嚴格的監督下,王強折騰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將第一塊基石砌合格。
    汗水已經濕透了他的後背。
    “不錯,有股子鑽勁!”
    李大叔難得地表揚了一句,“砌井這活兒,急不得,就得慢工出細活。
    大家都試試,互相看著點,誰砌好了,讓我過來看一眼。”
    就這樣,井口的第一層石頭,花了幾乎一整天的時間才砌築完成。但當這規整的圓形基礎呈現在眼前時,所有人都感到一種由衷的成就感。這不僅僅是一圈石頭,這是希望之井堅實的起點。
    隨著井壁一層層加高,挑戰也越來越大。李大叔讓人用粗壯的木頭和結實的木板,在井口搭起了一個簡易的腳手架,並做了一個可以升降的轆轤架,用來吊運石料和泥漿。砌築工作開始向井下延伸。
    李大叔堅持要親自下到井裏去指揮。井下的空間狹小、陰暗、潮濕,泉水在腳下汩汩流淌,寒氣逼人。
    上麵吊下來一盞馬燈,昏黃的光線在凹凸不平的岩壁和正在砌築的青石上跳躍,隻能勉強視物。
    李大叔踩著濕滑的木架,衣服很快就被井壁滲出的水氣和濺起的泉水打濕,緊緊地貼在身上,冰冷刺骨。
    但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瓦刀和眼前的井壁上。
    他站在井下,仰著頭指揮上麵的人:“左邊,對,再過來一點!好,慢點放!”
    每一塊石料都用繩索捆好,通過轆轤緩緩吊下來,由井下的李大叔或者他指定的助手接住,再按照他的指示砌到合適的位置。他用手摸著每一塊石頭的接縫,用一個小鉛垂線時刻檢查著井壁的垂直度。
    “停!”有一次,王強在井下砌築時,因為光線昏暗,不小心將一塊石頭砌得稍微向外傾斜了一點點,肉眼幾乎難以察覺。
    但李大叔用手一摸,又用垂線一比,立刻發現了問題。
    “這塊不行,拆了重砌!”他的聲音在井裏顯得有些甕聲甕氣,但語氣不容置疑。
    王強愣了一下,看著那塊費了好大勁才砌上去的石頭,有些不舍:“大叔,就歪了一點點,不礙事吧?泥漿都快幹了……”
    “糊塗!”李大叔的聲音嚴厲起來,“現在看著隻是一點點,可這點歪斜,會讓整口井的受力都不均勻。時間長了,泉水日夜衝刷浸泡,泥漿老化,這點歪斜就可能變成裂縫,裂縫擴大,就可能導致井壁坍塌!咱們這是百年大計,不是搭積木,可以推倒了重來。現在多費一點工,將來就多一分安穩!拆!”
    王強被說得滿臉通紅,羞愧不已,連忙和李大叔一起,小心翼翼地將那塊石頭撬下來,刮掉已經有些發硬的泥漿,重新打磨平整砌築麵,再抹上新鮮泥漿,小心翼翼地砌了回去,這次,他反複用垂線校驗,直到確認完全垂直才罷休。
    這件事給所有參與砌井的人敲響了警鍾。從此以後,大家更加精益求精,不敢有絲毫馬虎和懈怠。
    每一塊石頭都反複比對,每一道縫隙都用泥漿填塞得滿滿當當,再用小錘敲擊石頭,讓泥漿更緊密。
    對於較大的縫隙,則挑選合適的楔形小石塊塞緊,確保井壁渾然一體。
    砌井工程進行到第十天左右,張教授看到井台邊堆積如山的青石料,看到已經砌出地麵近半人高、工藝精湛的井壁,再看到旁邊汩汩湧出、清澈滿溢的泉水,臉上露出了極為欣慰和震撼的笑容。
    “好啊!太好了!”張教授緊緊握住剛從井底下爬上來的、滿身泥水的李大叔的手,激動地說,“你們不僅找到了水,戰勝了幹旱,更懂得如何科學地保護和發展這來之不易的水源!砌井固水,這是真正的可持續發展觀念,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啊!”
    他繞著井口仔細查看了已經砌好的部分,又下到井口邊,用手電筒照了照井壁的內部結構和砌築質量,連連點頭:“了不起!真是了不起!這青石選得好,砌築的工藝更是規範、紮實!這收分(指井壁微微向內傾斜)做得恰到好處,垂直度也控製得極好。照這個標準砌下去,這口井,別說百年,幾百年都能安然無恙!”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提出了一個建議:“不過,李大叔,各位鄉親,我有個建議。為了確保萬無一失,特別是增強井壁的防滲漏能力和耐久性,最好能在砌好的青石井壁內側,再抹上一層水泥砂漿。水泥防滲效果好,表麵光滑,不易附著汙物和滋生青苔,能讓井水長期保持清潔。”
    “水泥?”李大叔和眾人都愣了一下。
    水泥對於這個偏遠的山村來說,還是稀罕物,村裏以前蓋房最多用石灰砂漿,從來沒用過水泥。
    “張教授,水泥是個好東西,可咱們這窮鄉僻壤,沒處弄去啊,而且那東西金貴……”
    張教授笑著擺擺手:“這個你們不用擔心。金川村打出旺井,並且自發砌井保護水源的事,我已經向縣裏做了詳細匯報。縣裏領導非常重視,認為這是抗旱救災工作中湧現出來的典型!這口井,是金川村的希望,也是咱們全縣人民頑強精神的象征。我已經以縣裏的名義打了報告,申請調撥一批水泥支援你們。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你們隻管繼續按計劃施工,水泥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果然,幾天後,一陣拖拉機的轟鳴聲打破了山村的寧靜。
    縣裏不僅派車送來了幾袋標號很高的水泥,還貼心地送來了幾把專門用於抹灰的鐵抹子和灰板。
    張教授甚至考慮到村民可能不熟悉水泥特性,還附上了一張詳細的說明書,標注了水泥、沙子和水的配合比例。
    這意外的支援如同給工程注入了新的強心劑。漢子們按照說明,仔細地將水泥、幹淨的細沙和水按比例在木板上混合,攪拌成均勻細膩的水泥砂漿。
    然後,由心靈手巧的人下到井裏,用灰板托著砂漿,用抹子仔細地、均勻地抹在已經砌好的青石井壁內側。
    水泥砂漿抹上去後,原本粗糙的青石表麵立刻變得光滑如鏡,井壁的整體性和防水性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最後的收尾工作同樣一絲不苟。井口用一塊精心挑選、打磨得極其平整的巨型青石覆蓋,邊緣打磨成圓角,防止磕碰。
    李大叔親自執筆,在這塊井口石上,一錘一鏨地刻下了“金川井”三個大字。
    他的石匠手藝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字體蒼勁有力,深深刻入石中,仿佛要將金川村人的堅韌也刻進去。
    井台周圍,用孩子們撿來的碎石子混合三合土,鋪成了一個堅實、平整且略有坡度(便於排水)的圓形平台。
    砌井的第十五天,當最後一塊井口石安放到位,最後一抹水泥砂漿被抹平收光,一口嶄新、堅固、美觀的水井,終於完整地呈現在金川村所有人的麵前。
    井身高出地麵約一米,青石壘砌的井壁厚重沉穩,向內微微收攏,顯得無比穩固。
    井口石上的“金川井”三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井水清澈見底,水位很高,映著井口蔚藍的天空和人們欣喜的臉龐。
    夕陽再次將金色的餘暉灑向大地,也灑在這口凝聚了汗水、淚水、鮮血和希望的“金川井”上。
    井水泛著粼粼的金色波光,宛如一顆被精心擦拭後鑲嵌在大地上的璀璨明珠。
    全村男女老少都圍攏在井邊,默默地注視著這口井,臉上洋溢著無法言喻的欣慰、自豪和激動。半個月的辛苦勞作,所有的疲憊,在這一刻都化為了巨大的滿足感。
    桂花嬸子緩緩走到井口邊,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冰涼的青石井壁,撫摸著那“金川井”三個深深鐫刻的大字,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
    但這一次,淚水裏不再有悲傷和絕望,隻有無盡的思念、深沉的告慰和苦盡甘來的喜悅。
    “老四……你看到了嗎?井……砌好了……咱村,有水了……”
    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卻仿佛能直達心底那個牽掛的人。
    拾穗兒用嶄新的木桶,小心翼翼地打上來第一桶完全來自這口新井的泉水。
    她走到李大叔麵前,用碗舀了滿滿一碗,遞給他:“李大叔,您辛苦了,您嚐嚐,用這新井壁圍著的井水,是不是更甜了?”
    李大叔雙手接過碗,碗裏清澈的泉水微微晃動,映出他疲憊卻欣慰的麵容。他低下頭,喝了一大口。
    清涼、甘冽的泉水順著喉嚨滑下,瞬間滋潤了他因連日指揮而沙啞的喉嚨,也仿佛洗滌了他這半個月來的所有疲憊。
    他閉上眼睛,細細品味著,然後重重地點點頭,聲音有些哽咽:“甜!真甜!這甜味兒,不一樣!這是咱們金川村自己的甜,是用汗珠子、血珠子和心勁兒換來的甜啊!是安了心、落了底的甜!”
    王強和幾個年輕後生也迫不及待地打了水,直接用瓢舀著大口大口地喝起來,清涼的泉水讓他們發出滿足的歎息。
    “痛快!太痛快了!”王強抹了抹嘴,興奮地對著田野大喊,“地裏的苗兒們,你們等著!明天就給你們喝個飽!明年,咱們金川村,一定要迎來一個大豐收!”
    歡呼聲、笑聲、感歎聲在井台周圍回蕩。李大叔看著眼前這生動的一幕,看著那一張張重新煥發出生機與希望的臉龐,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了幹涸的土地,想起了絕望的歎息,想起了趙老四倒下時那揪心的一幕,想起了眾人不眠不休挖掘的夜晚,想起了這半個月來叮叮當當的鑿石聲和嘹亮的號子聲……這口井,早已超越了其作為水源的物理意義。它是金川村人在絕境中不屈不撓、奮起抗爭的紀念碑,是團結協作、守望相助精神的結晶,是這個村莊曆經磨難後重獲新生的象征。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力氣大聲說道:“鄉親們!今天,咱們的金川井,成了!明天,咱們選個吉時,舉行開井儀式!要敲鑼打鼓,要敬天謝地,更要告慰老四!讓全村人都來喝這第一口安心的井水!讓這井水,保佑咱們金川村,從此風調雨順,人畜安康!”
    “好!”眾人齊聲響應,歡呼聲直衝雲霄,在山穀間久久回蕩,比半個月前出水時的狂喜,更多了一份踏實和堅定的力量。
    夜色漸濃,有人點亮了掛在井台旁柱子上的馬燈。溫暖的燈光映照著“金川井”三個大字,也映照著每個人臉上發自內心的笑容。
    這口井,將如同一位沉默而可靠的守護者,日夜不息地湧出甘泉,守護著金川村的水源,守護著莊稼的希望,守護著家家戶戶的炊煙,見證著這個小小村莊從枯萎走向繁榮的每一個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