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血書彈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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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張玄素沒有合眼。
    當他從那可怕的推論中回過神來時,窗外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他沒有感到絲毫疲憊,反而有一種異樣的亢奮。
    一種在懸崖邊上,看清了深淵全貌後的、決死般的亢奮。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了。
    他平靜地叫來下人,洗漱,更衣,用了一碗簡單的朝食。然後,他將府內所有的仆役、幕僚,全部打發了出去,並下達了死命令: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得踏入書房半步。
    做完這一切,他反鎖了書房的門。
    整個長史府,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安靜。
    張玄素走到書桌前,沒有理會那張被自己鮮血染紅的地圖。
    他從一個上了鎖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了一疊紙。
    那不是普通的紙。
    那是蜀中進貢的“薛濤箋”,紙質堅韌,色澤微黃,是他準備在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用來上呈天聽的奏章專用紙。
    他將紙小心翼翼地鋪在桌上,又取出了一方他最珍視的端硯,親自研墨。
    墨汁在硯台中,一點點變得濃稠,如同他心中正在凝聚的決心。
    一切準備就緒。
    張玄素提起筆,手腕懸在紙張上方。
    那隻曾經在朝堂之上,寫下無數治國策論的手,此刻,卻重如千斤。
    他知道,一旦落筆,就沒有回頭路了。
    這不是一次普通的彈劾。
    他要彈劾的,是當朝天子的親生兒子,一位手握封地的實權親王。
    他要狀告的,是等同於謀逆的滔天大罪。
    證據?
    他的證據,是李佑那些看似瘋癲的舉動,是他自己基於一個老臣的直覺和邏輯,串聯起來的推論。
    在旁人看來,這或許隻是一個老臣的杞人憂天,甚至是惡意構陷。
    一旦罪名不成立,他張玄素,就是誣告親王,離間天家骨肉。其下場,不僅是罷官免職,更是抄家滅族。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腦海中,浮現出齊州百姓被增稅三倍時的愁苦麵容;浮現出上萬民夫在黑風山被當作牲口一樣驅使的場景;浮現出白起那張冷酷的臉,和王淳員外被搶走傳家寶後,那絕望的哭喊。
    他猛地睜開眼睛。
    眼神中,再無一絲一毫的猶豫。
    為了這社稷,為了這蒼生,就算賭上身家性命,又如何!
    他提筆,蘸滿濃墨,在奏章紙的頂端,寫下了此份奏折的標題。
    《論齊王佑包藏禍心必反之十證》。
    十個字,筆力千鈞,幾乎要穿透紙背。
    寫完標題,他沒有停頓,文思如泉湧,更像是壓抑已久的火山,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罪臣、齊州長史張玄素,冒死上奏陛下。臣自履任以來,親見齊王佑倒行逆施,種種惡行,罄竹難書。臣初以為其少年心性,瘋癲胡為,然日夜觀之,終窺其狼子野心。其非瘋癲,實乃巨寇!其所為,非胡鬧,乃謀逆!臣泣血為書,列其十大必反之罪證,請陛下明察!”
    開篇,就定下了最激烈的調子。
    接著,他開始羅列那所謂的“十大罪狀”。
    這不僅僅是羅列,更是嚴密的論證。他將過去幾個月,李佑的所有行為,全部拆解,分析,並引經據典,對照帝國律法,條條框框,將其定性為謀反的準備步驟。
    “其罪一:私設軍府,僭越君權!齊王以修建王陵為名,設‘王陵總管’一職,總領黑風山萬餘人,自成體係,隔絕州府。此與另立官署何異?律法規定,親王不得擅自幹預地方政務,然齊王已成齊州土皇帝,此非謀逆之始,何為謀逆之始?!”
    “其罪二:擅建兵甲,圖謀不軌!齊王以‘獻鐵’為名,強征齊州之鐵,非用於民生,亦非上繳國庫,而是盡數運往黑風山,私設冶煉坊,日夜打造兵甲。臣有確鑿人證,其所造兵器,數量之多,已遠超親王護衛所需,此非為作亂,所為何來?!”
    “其罪三:築壘為巢,割據一方!黑風山王陵工程,非為孝道,實為巢穴!其深挖地宮,以一種前所未聞之‘水泥’澆築,堅不可摧。其所建規模,足以屯兵數萬,存糧數年。此非王陵,乃永不陷落之要塞!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其罪四:橫征暴斂,以養私兵!稅增三倍,民不聊生。然其所得錢糧,並未用於州府建設,反而大肆賞賜其‘王府親軍’。以萬民之血汗,供養一己之私兵,此等行徑,與前朝末年之軍閥,有何區別?!”
    “其罪五:屠戮無度,以練悍卒!”
    “其罪六:強搶民財,失盡人心!”
    ……
    他一條一條地寫下去。
    每寫一條,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筆下的文字,就更鋒利一分。
    他將自己所有的智慧、閱曆和對帝國律法的理解,全部傾注到了這封奏折之中。
    他不是在寫一篇文章,他是在鑄造一把,能夠刺穿所有偽裝,直抵問題核心的利劍!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
    他忘了饑餓,忘了口渴,也忘了時間的流逝。
    從白天,到黑夜,又從黑夜,到黎明。
    整整兩天兩夜。
    當他寫下第九條罪狀時,他已經感到頭暈目眩,視線開始模糊。
    但他沒有停。
    他咬破舌尖,用刺痛換來片刻的清醒,繼續寫下最後一條。
    “其罪十:任用奸佞,爪牙已成!其所任命之‘王陵總管’白起,來曆不明,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然齊王對其言聽計從,恩寵有加。如今,白起已為其訓練出一支千人規模、令行禁止之虎狼之師。爪牙已利,凶器已成,隻待其主一聲令下!”
    寫到這裏,洋洋灑灑數千言的奏折,已接近尾聲。
    張玄素看著自己寫下的文字,想到那支在齊州城中橫行無忌的“王府親軍”,想到那個叫白起的年輕人,再想到那個躲在幕後,操縱一切的齊王李佑,一股巨大的悲憤,湧上心頭。
    他仿佛已經看到,齊州戰火紛飛,生靈塗炭的場景。
    他仿佛已經看到,李氏的江山,因為這個孽障,而動蕩不安。
    他撐著桌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寫下了最後的結語。
    “綜上十罪,樁樁件件,皆指向謀逆二字!齊王之心,非瘋癲,實乃巨寇!齊州之勢,危如累卵,一觸即發!臣,齊州長史張玄素,以闔家性命,以數十年清譽擔保,懇請陛下速發天兵,徹查齊州,擒拿逆首!若遲則生變,悔之晚矣!”
    當“矣”字的最後一筆落下時,張玄素再也支撐不住。
    他感覺喉嚨一甜,眼前一黑。
    “噗——”
    一口心血,猛地噴出,正好濺落在那封剛剛寫就的奏折末尾。
    鮮紅的血跡,在微黃的紙張上,瞬間暈開,如同一朵觸目驚心的梅花。
    張玄素晃了晃,勉強扶住桌子,才沒有倒下。
    他看著奏折上那抹刺眼的紅色,整個人幾乎虛脫。
    但他沒有驚慌,反而慘然一笑。
    他知道,這封奏折,已經完成了。
    它不再是一份普通的彈劾奏章。
    它是一封,用一個老臣的全部心血,乃至生命寫就的……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