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子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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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禦史台。
當值班的禦史看到那個叫劉承的“流民”,從懷裏掏出那封用油布和蜂蠟包裹得如同鐵塊的奏折時,本是有些不耐煩的。
每天想來告禦狀的人,能從朱雀大街的這頭排到那頭。
但當劉承顫抖著雙手,解開層層包裹,露出那封封麵寫著“齊州長史張玄素,泣血叩呈”的奏折時,禦史的臉色變了。
而當他看到奏折末尾,那片早已幹涸、呈現出暗褐色的血跡時,他的手也跟著抖了起來。
張玄素,他當然知道。
那是朝中有名的剛正諫臣,是陛下的潛邸舊臣。
他用血寫的奏折,這裏麵的分量,足以壓塌一座山。
禦史不敢有絲毫怠慢,以最快的速度,將這份“血書”通過禦史台的最高密級渠道,呈送入宮。
一個時辰後。
太極宮,甘露殿。
殿內溫暖如春,安神香的青煙嫋嫋升起,一切都顯得那麽靜謐而莊嚴。
大唐的皇帝,李世民,正在批閱堆積如山的奏章。
他剛剛處理完一件關於嶺南道賦稅的瑣事,正覺得有些乏味。
就在這時,內侍監總管王德,邁著小碎步,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雙手捧著一個黑漆托盤,托盤上,正是那封來自齊州的密奏。
“陛下,齊州八百裏加急密奏,呈送者,禦史台。”
李世民的眉頭,下意識地皺了一下。
又是齊州。
又是張玄素。
自從他那個不爭氣的第五子李佑去了齊州,這個張玄素的奏折,就沒斷過。
不是彈劾李佑增稅,就是彈劾李佑強征民夫。
雞毛蒜皮,絮絮叨叨。
在李世民看來,李佑就是個被他徹底放棄的廢子,扔到齊州那個地方,不過是讓他自生自滅,眼不見為淨。
至於他搞出來的那些荒唐事,在李世民眼裏,更像是一個小孩子不甘寂寞的胡鬧。
“又是些陳詞濫調罷了。”
李世民心裏這麽想著,帶著幾分不耐煩,隨手接過了奏折。
他本打算草草掃一眼,就扔到一旁,歸入“留中不發”的那一堆。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奏折封麵上那暗褐色的血跡時,他拿奏折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
血?
張玄素那個老頑固,居然跟他玩起了死諫的把戲?
李世民的臉色,稍微沉了下來。
他緩緩地打開了奏折。
《論齊王佑包藏禍心必反之十證》
隻是一個標題,就讓李世民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臉上的不耐煩,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山雨欲來前的凝重。
他坐直了身體,目光如電,逐字逐句地往下看。
“罪狀一:私設軍府,擅權自專。齊王到任之後,無視朝廷法度,任命白身為都尉,組建王府親軍,其製式、名號,皆不合規……”
李世民的眼神,微微一動。
私設軍府,這是藩王的取死之道。但考慮到李佑的胡鬧性子,或許隻是不懂規矩。
他繼續往下看。
“罪狀二:擅建兵甲,圖謀不軌。其麾下親軍,甲胄精良,兵器銳利,遠超尋常衛府之兵,且有秘法鍛造,非民間所有……”
李世民的呼吸,稍微重了一點。
“罪狀三:築壘為巢,包藏禍心。以修建王陵為名,於黑風山中,大興土木,驅使數萬民夫,所建並非陵寢,而是深挖地宮,構築要塞,其心可誅!”
看到這裏,李世民握著奏折的手,指節已經開始泛白。
身為馬上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支甲胄精良的私軍,配合一個堅固的要塞,這意味著什麽!
他的目光,跳過了那些關於“橫征暴斂”、“強搶民女”的罪狀,直接落在了後麵的幾條上。
“罪狀七:以戰練兵,豢養死士。借剿匪之名,縱容親軍屠戮,實為磨煉戰陣,篩選悍不畏死之徒……”
“罪狀八:囤積糧草,圖謀深遠。其府庫之中,糧草堆積如山,遠超一州所需,其誌絕非偏安一隅……”
當李世民看到奏折的最後,那句用盡了全部力氣寫下的結語時,他的大腦“嗡”的一聲。
“……綜上所述,齊王佑之行徑,非瘋癲,實乃巨寇!其步步為營,處心積慮,包藏禍心,齊州不日將反!臣以殘軀性命擔保,請陛下速發天兵,遲則生變!”
非瘋癲,實乃巨寇!
這八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在李世民的腦海中炸響。
他猛地抬起頭,雙眼之中,哪裏還有半分不耐煩和疲憊。
有的,隻是無盡的驚駭,和驚駭之後,那足以將整個大殿都凍結的滔天怒火!
但這份怒火,並沒有讓他咆哮,也沒有讓他失態。
反而,讓他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可怕的冷靜。
那是一種暴風雨來臨前,大海深處最死寂的冷靜。
他緩緩地將奏折放下,目光落在那片早已幹涸的血跡上,仿佛能看到張玄素老淚縱橫、咳血書寫的悲憤模樣。
他信了。
一個將死的老臣,一個素來以剛正聞名的忠臣,是絕不可能用自己的性命和身後名,來開這種玩笑的。
李佑。
李佑!
這個他一向看不起,認為隻是個酒囊飯袋的孽子,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他以為最安全的後方,布下了這樣一個驚天之局!
他不是瘋了。
他是想學他的父皇,學他的伯父,也來一場“玄武門之變”嗎?!
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殺意,從李世民的身上,彌漫開來。
甘露殿內的溫度,仿佛瞬間降到了冰點。
一旁的內侍總管王德,早已嚇得跪伏在地,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他從未見過皇帝露出過這樣可怕的眼神。
那不是憤怒。
那是純粹的、不帶一絲感情的殺意。
那是帝王在決定抹掉一個威脅到自己江山社稷的存在時,才會有的眼神。
大殿之內,死一般的寂靜。
李世民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的目光,沒有看跪在地上的王德,也沒有看殿外。
而是越過了禦案,穿過重重紗幔,落在了大殿角落裏,那個如同影子一般,一直沉默不語、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上。
皇城司統領,百騎司指揮使,他手中最鋒利、也最隱秘的一把刀。
李君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