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人與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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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哢噠。”
門鎖輕響,白牧推門而入。
映入眼簾的是一間寬敞明亮的獨立病房。
看來這個叫林軒的男生,似乎家境不錯。
窗明幾淨,擺放著幾盆綠植,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水果清香。
靠窗的病床上,一個麵容清秀,但臉色帶著病態蒼白的青年正半靠著床頭。
他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顯得有幾分書卷氣,身材略顯消瘦,寬大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更襯得他有些空蕩蕩的。
他手裏捧著一個平板電腦,屏幕上正播放著某部熱播劇集,耳機線從耳邊垂下。
聽到開門聲,青年抬起頭,有些疑惑地看向走進來的陌生男子。
“你是林軒吧?”
白牧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什麽情緒。
“嗯,我是。”
林軒點了點頭,眼神裏帶著恰到好處的茫然,手指暫停了平板上的視頻。
“你是……?”
“妖靈會館的工作人員。”
白牧隨手將房門在身後輕輕關上,阻隔了走廊的雜音。
他步伐從容地走到床邊,目光平靜地落在林軒臉上。
“來找你了解些情況。”
“妖靈會館?”
林軒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眉頭微蹙,臉上那懵懂困惑的表情表現得十分自然,“這是什麽?某個……公益組織嗎?”
白牧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隨手從床旁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他的坐姿很放鬆,但那雙眼睛卻如同平靜的湖麵,清晰地倒映出林軒的身影,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他就這樣帶著些許審視意味地,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青年。
幾秒鍾的沉默,在病房裏彌漫開來,帶著無形的壓力。
終於,白牧打破了寂靜,語氣冷淡,沒有絲毫迂回:
“不用裝了。”
林軒的身體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白牧繼續道,語氣篤定:
“向會館舉報的人,應該就是你吧。”
他微微前傾身體,目光鎖住林軒微微閃爍的眼睛。
“如果你與蘇璃真的沒有接觸,真的完全不認識她,你一個普通人,根本就不會得知‘妖靈會館’的存在,更不可能知道具體的求助渠道。”
“……”
林軒沉默了。
他臉上的茫然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被識破後的怔然,隨即化為一絲苦澀的自嘲。
“這樣啊……”
他輕輕放下平板電腦,抬手推了推眼鏡框,嘴角牽起一個柔和卻充滿無力感的弧度。
“倒是我自作聰明了,抱歉。”
他本以為自己可以靠裝傻充愣糊弄過去,以為隻要咬死不認識。
就能將那個單純執拗的小樹精推開,卻沒想到,在會館麵前,這點小伎倆根本無所遁形,連第一關都沒能混過去。
“還請您理解。”
林軒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真誠的歉意,“我……也有自己的苦衷。”
“給你們添麻煩了。”
白牧沒有第一時間回話,他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平靜地且仔細地,觀察著眼前這個人類青年。
病房裏再次陷入安靜,隻有醫療設備偶爾發出的輕微滴答聲。
過了一會兒,林軒率先開口,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蘇璃她……應該和你們講了些我們之間的事吧?”
“你們……會館通常會怎麽處理這種情況?”
白牧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的輕響。
他淡淡開口,陳述著會館的立場:
“如果她所說屬實,那會館也不會對你做什麽。”
“雖然在妖精漫長的生命中,蘇璃確實還算年輕,但終究是一個擁有獨立思想和行為能力的個體。”
“她之前的所思所行,包括用自身的靈救你,這都是出於她自願的選擇,無人強迫。”
“在這件事上,會館沒有權利,也沒有立場介入你的個人決定。”
他話鋒微微一轉:
“不過,假如這件事最終被定性為你們二人之間的個人糾葛,在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嚴重後果之前,那麽,蘇璃如果真的要對你做些什麽……”
白牧頓了頓,語氣平鋪直敘:
“會館,大概率也不會強行幹涉。”
“畢竟,從某種角度說,這是你們之間的私事。”
他說的很直白。
林軒安靜地聽著,臉上並沒有露出太多意外的表情,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明白了。”
他似乎早就對可能的後果有所預料。
說完,林軒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都需要耗費他不少力氣。
他抬起頭,對上了白牧那平靜卻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眼神裏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無奈,有痛苦。
然後,在白牧的注視下,他做出了一個令人有些意外的動作。
他抬起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抓住了自己頭上那看起來頗為自然的黑色碎發,輕輕向上一摘——
假發被取下。
碎發之下,露出的是一個光禿禿的,不見一絲頭發的腦袋。
因為長期不見陽光,頭皮顯得異常蒼白,甚至能隱約看到青色的血管。
失去了頭發的修飾,林軒原本清秀的臉龐此刻看起來更加清晰,也更加的脆弱。
他的臉色是一種缺乏血色的白,眼眶微微凹陷,透著濃重疲憊的無力感。
“其實……”
他的聲音幹澀,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平靜。
“之前醫生的話……說早了。”
“我這病,目前的醫療手段隻能緩解,根本治不好。”
他抬起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動作很輕。
“腦袋裏麵……長了塊肉,位置很糟糕,根本取不出來。”
一邊說著,他眼中流露出哀傷,那是對生命流逝的無奈,也是對未來的絕望。
但他卻強行扯起嘴角,試圖流露出一個微笑。
一個勉強到讓人看著都覺得心酸的微笑。
“哈哈……”他幹笑了兩聲,笑聲裏沒有愉悅,隻有苦澀。
“其實……我也沒辦法呀。”
白牧沉默了。
事實的真相,帶著沉重的悲傷,與他之前那個略帶吐槽性質的猜測,方向似乎一致。
但內裏卻遠比韓劇苦情橋段更加殘酷和真實。
這確實是因為絕症而導致的分離,但原因,似乎並非那麽簡單。
他看著青年那強裝的笑容和光禿禿的頭頂,思緒略帶複雜。
“那你跟她講明白不就行了?”
白牧開口,語氣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帶著不解。
“你又何必自以為是為她好,用‘裝不認識’這種方式來斷她的念想?”
“你以為這樣,她就能輕易放下,開始新生活了嗎?”
林軒聽著白牧的質問,臉上露出了一個更加慚愧,甚至有些無地自容的表情。
“不是這樣的……”
他搖了搖頭,聲音很輕,卻帶著沉重的分量。
“如果我跟她講了實話,以她的性子……她肯定還會用她所剩不多的靈,繼續來救我……繼續用她的本源,幫我這具破敗的身體苟延殘喘……”
他抬起頭,目光望向窗外,眼神有些空洞,又帶著深深的眷戀。
“我很喜歡她,真的……非常喜歡。”
“我也想一直和她在一起,也想未來能夠跟她一起生活,去看她說的森林,去感受她描述的四季變遷……”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但那憧憬越美好,映照出現實就越發殘忍。
“可是……”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白牧。
眼神裏是徹底的,毫不掩飾的絕望。
“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男生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出了最後那句話。
那不是氣話,像是發自肺腑而說。
白牧眉頭微皺:“為什麽?”
僅僅是病痛,就足以讓一個年輕人如此決絕地放棄生命,甚至不惜用最傷人的方式推開所愛之人?
林軒聞言,臉上露出一絲極其複雜的神情。
像是苦笑,又像是羨慕,還帶著點難以言說的悲涼。
“真羨慕你們妖精啊……”
他喃喃道,“天生地養,從誕生開始就無病無災,就能活上百年,千年……甚至更久。”
“你們……根本就不知道疾病纏身是怎樣的痛苦。”
“那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折磨。”
他抬起手指,再次點了點自己的頭,這次用力了一些。
“你知道嗎?”
“現在,就在我跟你講這段話的這段時間裏,我的腦子……就一直在被針紮一樣地痛。”
他的語氣很平靜,仿佛在描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很痛很痛哦……”他輕聲補充道。
像是在自言自語。
“密密麻麻,一刻不停,像是無數根燒紅的針,在裏麵不停地攪動……”
一邊說著,他一邊動作緩慢地,將手中的假發重新戴回頭上,微微擺正,試圖恢複一點往常的體麵。
“而且,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進行化療。”
他繼續說著,聲音微弱,卻字字清晰,描繪著地獄般的圖景,“那些藥水……要打進身體裏,很涼,涼到骨子裏。”
“然後就是難以忍受的惡心,感覺胃都不是自己的了,恨不得把內髒都嘔出來……”
“每天……都痛苦得根本睡不著,渾身像是散了架,又像是被放在火上烤,頭要裂開……”
“可是,卻還要硬撐著,不能在來看我的爸媽麵前表現出來……”
他的聲音開始帶上了一絲哽咽,但他極力克製著。
“他們每天……都強顏歡笑,眼神裏的擔心和絕望,我看得懂……我已經這樣了,不能再讓他們看著我痛苦的樣子,那樣……太殘忍了。”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最後的勇氣,看向白牧,眼神坦誠得令人心碎:
“所以……我可能比較自私吧。”
“我其實……並不是完全為了蘇璃才這樣做的。”
“真的……隻是我自己活不下去了。”
“我太痛了……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害怕……我害怕她會因為心疼我,又來救我,用她自己的命,來換我繼續承受這種無邊無際的痛苦……”
“我對不起她……”
“辜負了她為我付出的一切……”
“但我真的……”
“真的不想活了……”
“與其這樣毫無尊嚴,痛苦不堪地苟延殘喘,眼睜睜看著愛自己的人和自己一起被拖垮。”
“還不如……早點永遠地閉上眼睛。”
“希望您……能理解我的心情。”
白牧默默地聽著,看著眼前這個被病痛和內心雙重折磨的年輕人。
他眼中最後一絲質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凝重。
他緩緩點了點頭。
“我理解。”
他理解了對方並非懦弱,而是被推到了絕望的懸崖邊。
聽到白牧所說,林軒仿佛鬆了一口氣,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懇求。
“既然您都知道了,就麻煩您……替我將這些原因,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吧。”
他誠懇地,甚至帶著點卑微地請求道,“拜托了!”
他依然沒有勇氣親自麵對蘇璃,他害怕看到那雙清澈眼睛裏再次燃起希望。
然後又因為自己的決定而徹底熄滅,他害怕自己會在她麵前崩潰,會動搖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
然而,白牧卻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回應。
“不行。”
白牧沉聲說道,語氣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會館沒那麽閑,不是你們之間負責傳話的傳聲筒。”
林軒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白牧。
白牧的目光銳利起來:
“你因為愧疚——愧疚對方付出那麽多將你從死亡線上拉回來,而你自己卻因為無法承受後續的痛苦,沒有勇氣繼續活下去,而感到愧對她的付出。”
“所以連把自己心中真實想法告訴她的勇氣都沒有?”
“你覺得這樣,合適嗎?”
他的話語像重錘,敲打在林軒的心上。
“你單方麵做出了決定,剝奪了她了解真相、表達想法、甚至是……陪你走完最後一程的權利。”
白牧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
“既然你也知道蘇璃為你付出了那麽多,甚至是她半條命和數百年的修為,那麽,她自然有權利知道這一切的真相,知道你為什麽做出這樣的選擇。”
“否則,你這種自以為是的隱瞞和欺騙,是否也是對她的一種不公平和不尊重?”
林軒聞言。
整個人僵住了。害她,和現在隱瞞真相,本質上不都是一種欺騙嗎?
害怕麵對她,害怕看到她的眼淚,害怕自己會心軟,會貪戀那一點點溫暖而動搖……
所以我就選擇了最輕鬆,也是最殘忍的方式——逃避。
而自己卻也有私心作祟……
我,果然是個自私又懦弱的人……
病房裏,隻剩下他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久,林軒才用沙啞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問道:
“……她現在,還在這裏嗎?”
“嗯。”白牧肯定地回答,“就在這家醫院。”
林軒再次沉默了片刻,仿佛在進行著此生最艱難的思想鬥爭。
最終,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頹然地點了點頭,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那麻煩你們了。”
“請……讓她過來吧。”
林軒聲音飽含誠懇。
“嗯。”白牧應了一聲,沒有再多說什麽。
他拿出手機,給外麵的無限發了條簡短的消息。
沒多久,病房的房門被再次推開。
首先走進來的是麵色平靜的無限。
而緊跟在他身後,是那道身影嬌小,穿著簡約的綠色身影,蘇璃。
蘇璃剛邁入病房,目光瞬間就鎖定了病床上的那個身影。
幾天不見,他好像更瘦了,戴著那頂她之前覺得有點傻氣的假發,臉色蒼白得嚇人。
但這一切,都無法抵消她心中那如同火山噴發般的憤怒和委屈!
“林軒!”
她幾乎是尖叫出聲,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有些變形。
“你個混蛋!!”
一邊罵著,她一邊不管不顧地邁開腿,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朝著病床猛衝過去!
碧綠色的眼睛裏燃燒著怒火,似乎隻想衝到他麵前,狠狠地給他一拳,或者咬他一口,質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對自己。
然而,她才剛衝出幾步,後脖頸就被人從後麵輕輕揪住了。
是無限。
他甚至沒有多餘的動作,像拎小貓一樣,精準地捏住了她的後頸。
蘇璃瞬間身體一僵,前衝的勢頭戛然而止。
她整個人被提得雙腳微微離地,隻能在原地徒勞地撲騰著四肢,又氣又急,卻根本無法掙脫那看似隨意,實則蘊含無窮力量的手指。
“放開我!放開我……!”
“你這個大壞蛋!放開!”
她掙紮著,叫嚷著,眼淚卻不爭氣地再次湧了上來,混合著憤怒和無法靠近的無力感。
無限對她的叫嚷充耳不聞,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白牧。
白牧走到掙紮不休的蘇璃麵前,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她平行。
他的目光平靜而嚴肅,聲音不高:
“蘇璃,冷靜點。”
“你不是想要一個答案嗎?”
“現在,他就在這裏。”
“給他,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好好聽對方把話說完。”
蘇璃的掙紮稍微減弱了一些,她喘著粗氣,通紅的眼睛瞪著白牧,又狠狠剜向病床上那個低垂著頭的青年。
“他……他還有什麽好說的!”
“他就是個騙子!渣男!”她帶著哭腔喊道。
“是不是騙子,是不是渣男,聽完你再自己判斷。”
白牧的語氣不容置疑。
“但如果你現在衝過去打他一頓,除了發泄一時的怒氣,什麽都改變不了,而且這也不是你真心想做的。”
“對吧?”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林軒那微微抖動的肩膀,補充了一句,語氣意味深長。
蘇璃愣住了。
白牧站起身,與無限眼神對視了一瞬。
隨即,無限鬆開了揪著蘇璃後頸的手指。
蘇璃腳落實地,踉蹌了一下,但這次,她沒有再像剛才那樣不管不顧地衝過去。
她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著,緊緊咬著下唇,看著林軒,眼神複雜。
白牧走到林軒床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說什麽。
然後,他轉身,與無限一起,毫不猶豫地走向病房門口。
無限率先出去,白牧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病房內的兩人——
一個站在房間中央,像隻受傷後依舊豎起尖刺的小刺蝟。
一個坐在病床上,低著頭,滿是愧疚。
他沒有再多言,輕輕帶上了房門。
“哢噠。”
一聲輕響,將空間徹底留給了他們。
門外,白牧與無限,默契地靠在走廊的牆壁上。
“師父,這種情況,執行者執行任務的時候,麵對的多嗎?”
強大而又壽命悠久的妖精,一旦與弱小的人類產生感情糾葛,無論是友情,愛情或是親情,似乎都將會演變成一個複雜而難以抉擇的問題。
無限目光愣了一瞬。
聽著白牧的話,腦海中不自覺的浮現出一個人的背影。
華麗的寢宮內,那人一襲錦繡衣袍,卻氣息萎靡,哪怕是生命的最後一刻,自己與他也依舊相伴左右。
原來……
都已經過去這麽久了嗎?
思緒流轉間。
停頓良久。
無限吐出四個字。
“不是個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