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野不知為何，做了一個異常清晰且漫長的夢。
    這個夢很奇怪。
    它描繪的，幾乎就是她日常生活的模樣，每一個細節都真實得可怕——
    會館的古樸走廊，感知組辦公室的冷白光，任務檔案上密密麻麻的字跡，山間小院清晨的薄霧，師父沉默喂雞的身影……
    可唯一的不同，像一道無聲的裂縫，貫穿了整場夢境。
    這個夢裏，沒有那個人的身影。
    沒有白牧。
    仿佛這個夢，是另一個世界的鹿野，所走過的人生。
    她看見幼小的自己，同樣從戰火的廢墟中被無限發現，那雙大手將她帶離了絕望。
    同樣拜入師門，住進那座熟悉的山間小院。
    日升月落，修煉學習，生活的輪廓似乎一切如常。
    但唯獨，缺少了那份因另一個人存在而變得不同的溫度。
    沒有第一次見麵時彼此眼中微不可查的一絲好奇。
    沒有在後來某個心緒紛亂的夜晚，被那個逐漸長成的青年從身後輕輕抱住，用他的體溫驅散她內心的寒冷。
    沒有在滂沱大雨中，兩人不顧一切地並肩狂奔。
    更沒有在漫長的歲月裏，日複一日的相伴，習慣彼此的氣息，經曆誤會與和解。
    在這個夢境的長河裏，鹿野看見了一個“自己”，獨自一人，頑強地從戰爭帶來的陰影中跋涉出來。
    那個“她”更加內斂，更加專注於自我。
    自信，獨立，強大，意誌如同淬煉過的鋼鐵。
    她堅信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爭取和守護想要的一切，完全支配自己的人生軌跡。
    她看見“自己”更早地離開了山間小院，更早地告別了師父無限，更早地全身心投入妖靈會館，加入了感知組。
    那個“她”比現實中的自己更加努力，幾乎將全部精力和時間都投入到任務與修煉中。
    她憑借著過人的天賦和堅韌，快速地脫穎而出，成為了感知組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組長之一。
    她幫助和拯救了更多的人，在無數危機中撐起一片天空。
    後來的故事，似乎又與現實有了重合。
    無限依舊在某處遇見了小黑，收他為徒。
    小黑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她”的師弟。
    “她”與這個新師弟相識不久，便一起麵對了強大的敵人。
    雖然過程中一度命懸一線，但這場生死考驗，也讓“她”的心誌和能力變得更加強大。
    鹿野怔怔地站在夢境邊緣，望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銀發，清冷的眉眼，挺拔的身姿，執行任務時果決的眼神，獨處時望向遠方的側影……
    她，真的和自己一模一樣。
    卻又如此不同。
    夢境還在繼續。
    鹿野看見，熱鬧的街上，師父無限牽著小黑的手，慢慢地走著。
    那個自己則安靜地跟在稍後一點的位置，三人溫馨而和諧。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他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們看起來，也像一家人。
    這是……我的另一種可能的人生嗎？
    一條沒有師兄參與，獨自強大，也獨自承擔一切的人生軌跡？
    然而，一個更強烈的問題瞬間占據了她的全部心神。
    為什麽……沒有他？
    師兄呢？
    她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幾乎是迫切地伸出手，想要攔住前方那三道身影，想要大聲問他們，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然而，就在即將觸碰到他們的瞬間，走在前方的“她”突然毫無征兆地停下了腳步。
    “她”緩緩地轉過身來。
    目光徑直落在了鹿野所在的位置。
    那雙與鹿野一模一樣的銀灰色眼眸，清晰地映出了鹿野驚愕的臉龐。
    她看得見我？！
    鹿野怔在原地。
    隻見夢境中的“她”，臉上沒有任何驚訝，反而露出一絲釋然微笑。
    “她”邁開腳步，不是走向師父和小黑，而是朝著鹿野走來。
    步伐不快，卻異常堅定。
    鹿野猝不及防，眼睜睜看著另一個自己走到麵前，然後——
    伸出手臂，將她輕輕地擁入了懷中。
    這是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擁抱。
    然後，鹿野聽見，一個與自己分毫不差，隻是語調更加平靜的聲音，貼著她的耳廓，輕聲響起：
    “再見。”
    隻有兩個字。
    輕得像歎息，卻又重得像告別了一個世界。
    “再見”二字落下的瞬間。
    鹿野隻覺得周圍夢中的一切——都如同被狂風卷起的沙畫，瞬間扭曲、模糊、崩解，色彩混合成一片混沌的漩渦。
    所有的景象，所有的感受，都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仿佛它們從來不曾存在過。
    意識被一股輕柔卻強大的力量拉扯著，飛速地脫離那片虛幻，向著現實攀升。
    耳畔開始傳來模糊的，由遠及近的聲響。
    “……組長？組長？”
    “鹿野大人？您醒醒！”
    聲音越來越清晰，帶著明顯的急促和擔憂。
    “組長！快醒醒啊！怎麽這個時候睡著了？！”
    “時間到了！該出場了呀！”
    是黎若的聲音，焦急得快要跳腳。
    鹿野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眼眸緩緩睜開。
    視線先是模糊一片，隻能看到眼前台麵上模糊的反光和色彩。
    她眨了眨眼，焦距逐漸清晰。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自己身上那身婚禮禮服。
    她正趴在一張寬大的化妝鏡前，鏡子裏映出她有些茫然，睡意未消的臉，以及身後黎若和幾位幫忙的感知組女同事焦急的麵容。
    肩膀正被人輕輕地持續推搡著。
    “組長！可算醒了！”
    黎若看到她睜開眼，大大鬆了口氣，但隨即又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鍾，臉色更急。
    “完了完了，時間要來不及了！流程要亂了！”
    她來不及解釋更多，也顧不上鹿野是否完全清醒，直接伸手，一把抓住了鹿野的手腕。
    “快！跟我來！”
    黎若力氣不小，拽著還有些發懵的鹿野就往外走。
    旁邊幾位同事也趕緊幫忙，整理了一下鹿野有些壓皺的裙擺和略顯淩亂的發絲。
    兩扇厚重的偏廳木門，被守候在外的服務員迅速拉開。
    門外，是一條鋪著紅毯的走廊，通向婚禮儀式的主廳。
    黎若站在鹿野身後，雙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深吸一口氣，然後用力一推——
    “組長，去吧！”
    鹿野被這股力道帶著，下意識地邁步，走出了偏廳。
    清冷的空氣混合著淡淡的花香撲麵而來，瞬間讓她殘餘的睡意和夢境帶來的恍惚感消散了大半。
    意識，在這一刻徹底清醒。
    她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紅毯的起始處。
    前方，是精心布置的婚禮主廳。
    不算奢華，卻處處透著雅致和用心。
    暖色調的燈光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很溫馨。
    而台下，坐滿了人。
    很多都是熟悉的麵孔。
    她看到了感知組的同事們，黎若、若水、雲影、澤宇……他們此刻都換下了會館製服，穿著日常的衣服，臉上洋溢著祝福。
    她看到了潘靖館長和他的妻子夏詩越。
    潘靖依舊是一身嚴謹的中山裝，坐得筆直。
    夏詩越則穿著一身漂亮的紫色旗袍，正笑著朝她揮手，翠綠眼眸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她的目光掠過人群，微微一怔。
    哪吒居然也來了。
    但他此刻顯然沒在關注儀式，而是正一臉不爽地揪著身邊一個女孩的耳朵。
    那女孩身邊還跟著兩個看起來像初中生的男孩，一個像貓，一個像狗，正小心翼翼地縮著脖子。
    哪吒似乎正壓低聲音訓斥著什麽。
    她還看到了紫羅蘭。
    那位樂觀開朗的小花妖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眼眶卻有些發紅，她的身邊，依偎著一個怯生生的女孩。
    鹿野記得師兄提起過，她叫蘇璃。
    蘇璃似乎正在小聲啜泣，紫羅蘭正溫柔地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慰著什麽。
    鹿野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主台側後方的一個角落裏。
    那裏，是她的師父，無限。
    他此刻微微低著頭，手中緊緊攥著一張對折的稿紙，嘴唇無聲地快速開合著，眉頭微蹙，神情是罕見的……緊繃。
    顯然，他正在反複默念著什麽，全神貫注，甚至沒注意到鹿野已經出場了。
    看著師父這副難得緊張的模樣，鹿野心中泛起一絲暖意。
    她定了定神，按照之前演練過的，開始沿著紅毯，一步一步，緩緩地向前走去。
    步履平穩，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她的目光掃過全場，像是在確認，又像是在尋找。
    每一個笑容，每一道目光，都如此真實。
    這裏，才是她的世界。
    就在這時——
    “吱呀。”
    主台對麵，那扇對稱緊閉的木門，也被輕輕推開了。
    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
    隻見他先是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和袖口，動作鄭重。
    然後，抬起頭。
    目光穿越不算長的距離，彼此視線交匯。
    那張熟悉的，總是帶著點慵懶笑意的臉龐，此刻漾開了一個無比明亮的，且充滿了幸福和期待的笑容。
    他邁開腳步，捧著一束花，朝著她，緩步走來。
    明明距離很短。
    從門口到主台中央，不過十幾步路。
    然而，在鹿野的感知裏，時間仿佛被某種無形的手悄然拉長，放緩了。
    她能看清他每一步落下的節奏，能看清他眼中倒映的廳內燈光，能看清他微微揚起的嘴角弧度，甚至能看清他手中花束上，那些細微的紋理。
    ……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每一幀都清晰無比。
    然而，鹿野的心，卻在這一幀幀緩慢的畫麵中，越來越急。
    等不及了。
    這個念頭如此強烈！
    她看著那個一步步向她走來的身影，看著那個在另一個可能的漫長人生裏徹底缺席，卻在此刻真實地，滿心歡喜走向自己的人——
    她邁出了第一步。
    腳步比預想中快。
    然後是第二步，第三步……
    步伐越來越快，最後，幾乎變成了小跑。
    潔白的裙擺隨著她的動作揚起弧度，銀發在身後輕揚。
    “誒？鹿野大人？！”
    台下，負責流程的一位禮儀人員驚愕地小聲提醒：
    “您、您在這裏等著新郎過來就好了！儀式還沒開始呢！”
    他的聲音被淹沒在鹿野急促的心跳和風聲裏。
    鹿野根本聽不進去。
    她眼裏隻有那個越來越近的人。
    原本的規劃，應該是新郎沉穩地走向新娘，完成一場充滿儀式感的交接。
    但現在，變成了雙向的奔赴。
    紅毯兩端的身影，都在加速。
    白牧看到對麵那個朝他奔跑而來的白色身影，先是微微一愣，隨即，眼中的笑意如同被點燃的星河，瞬間璀璨到極致。
    他也徹底拋開了那些所謂的步驟和規矩，毫不猶豫地加快了腳步，最後也幾乎是小跑起來。
    距離，在心跳聲中急速縮短。
    五步、三步、一步——
    在紅毯的正中央，在無數道或驚訝、或了然、或感動、或祝福的目光注視下，兩道身影相遇了。
    沒有停頓。
    白牧伸出手臂，在鹿野即將撞入他懷中的瞬間，穩穩地一把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這一刻，白牧隻覺得自己仿佛擁抱了整個世界！
    鹿野低呼一聲，手臂下意識地環住了他的脖頸。
    然後，白牧低下頭。
    深深地吻上了她的唇。
    無關儀式，無關流程。
    隻關乎此刻，此地，此心。
    台下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加熱烈的掌聲。
    片刻後，唇分。
    白牧微微喘息著，額頭與鹿野相抵，鼻尖輕蹭。
    他凝視著懷中人的眼眸，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
    “很幸運……”
    “我的人生，能遇見你。”
    他頓了頓，聲音更柔：
    “我不清楚，是否真的會有來世。”
    “但我希望，如果真有那麽一天……”
    “我們還能遇見。”
    “依舊成為彼此的唯一。”
    “永不分離。”
    鹿野的目光，深深地望進他的眼底。
    夢境中那個孤獨而強大的身影，那個沒有他的冰冷世界，在此刻懷中真實的體溫和心跳麵前，徹底消散，化為虛無的煙雲。
    她緩緩地，綻開一個笑容。
    不是清冷的淺笑，不是禮貌的頷首。
    是發自內心，來自本能的，由幸福凝聚的情緒。
    然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清晰回應：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