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君父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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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盤之上最後一顆算珠“啪”的一聲歸位,如同一場大戲落下帷幕。
然後,在下一個瞬間,另一場大戲的帷幕又是悄然拉開。
你眼中那份視天下為棋盤的冰冷與算計在一眨眼的功夫便消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熱情到了幾乎是有些諂媚的、獨屬於“楊掌櫃”的市儈笑容。你的腰甚至都是微微地躬了起來,臉上的每一條肌肉都在完美地演繹著一個見到了“大主顧”的小商人那份恰到好處的欣喜與恭敬。
你快步從那簡陋的櫃台後麵走了出來,熱情地迎了上去。你的目光精準地落在了那個正在興高采烈地揮舞著手臂的“財神爺”梁俊倪身上,對著她拱了拱手,笑得是見牙不見眼。
“哎呀!梁小姐、趙公子!兩位今日光臨真是令本社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快請進、快請進!”你的聲音洪亮而又充滿了真誠,仿佛是發自肺腑。
梁俊倪顯然是對你這副熱情的姿態感到十分受用。她那張天真爛漫的小臉之上揚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容,下巴都是微微抬了抬,仿佛是在對身邊的“趙公子”炫耀自己的麵子有多大。她挽著姬凝霜手臂的動作更是親昵了幾分。
在你轉身引著她們走向那張唯一還算幹淨的桌子時,一個念頭如同水中的墨滴一般在你的腦海之中清晰地浮現出來。
“新生居……”算算日子,那邊的建設應該是已經開工六七天了。淩華帶著聽雪小築那些京城過來的女弟子,以及收攏的流民和醉仙樓投奔來的女子,應該已經開始著手建設星月樓了吧。送走了眼前這位皇帝和她的“寵物金絲雀”,是時候去巡視一下自己那個真正的、正在萌芽的根據地了。
你的心中閃過這絲冰冷的盤算,臉上笑容卻是愈發熱情周到。你親自為她們拉開了椅子,又是張羅著讓早已是嚇得站起身來的淩華去準備上好的茶水。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無可挑剔。
梁俊倪嘰嘰喳喳地正準備說些什麽,但她身邊的姬凝霜卻是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不必麻煩了。”姬凝霜淡淡地開口。她的聲音依舊是那麽溫潤如玉,但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就讓整個書社都安靜了下來。
她沒有坐。她隻是站在那裏,那雙溫和的丹鳳眼如同兩把最鋒利的解剖刀,死死地鎖定在了你的身上。她臉上那副溫文爾雅的“貴公子”麵具終於是出現了一絲裂痕。一抹屬於帝王發自骨髓的傲慢與冰冷的審判之意毫不掩飾地流露了出來。
然後,她扔出了一顆足以炸響整個朝堂的驚雷!
“你那《時要論》本公子看完了。”她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冰砸在地上。
“第一篇那《民本論》看似有理。可,在本公子看來——完全是無君無父禽獸之言!”
轟!
“無君無父”!
“禽獸之言”!
這八個字就像是八柄最沉重、最誅心的鐵錘,狠狠地當著所有人的麵砸在了你的臉上!在這個皇權至上、父權為天的時代,這是最惡毒、最徹底的詛咒與否定!這等於是直接將你打入了亂臣賊子、禽獸不如的行列!
空氣在這一瞬間徹底凝固。梁俊倪那張天真的笑臉僵在了那裏。她完全是懵了。她張了張嘴,難以置信地看著身邊這個突然變得無比陌生、無比可怕的“趙公子”,又看了看你,完全不明白為什麽氣氛會突然變成這樣。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你的身上。
而你卻是沒有絲毫的憤怒、絲毫的窘迫。
你那張熱情的“楊掌櫃”的笑臉緩緩地、一絲一絲地收斂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是看透了一切的平靜。
你看著眼前這個終於是按捺不住露出了自己獠牙的女皇帝,甚至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就像是一個老師在讚許一個終於是提出了一個像樣問題的學生。
空氣在姬凝霜那八個字落下的瞬間,仿佛是被抽幹所有的火氣,凝固成了一塊巨大、透明的琥珀。
所有的人都被封在了這塊名為“皇權之怒”的琥珀之中動彈不得。
姬凝霜昂然挺立,她的下巴微微揚起,那雙丹鳳眼之中閃爍著審判的、冰冷的光芒。她在等待。等待你的辯解、你的憤怒、你的崩潰。她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承受得起“無君無父”這樣的誅心之罪。她已經是在腦海之中預演了無數種你可能的反應,以及她將如何用更加淩厲的、代表著煌煌天理的言辭將你徹底地碾碎。
然而,你的反應卻是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你隻是那麽隨意地、甚至是有些不耐煩地擺了下手。
那個動作是如此的輕描淡寫,就像是在驅趕一隻在耳邊嗡嗡作響的蒼蠅。仿佛她那句凝聚了帝王之怒的、足以讓天下士子都為之心膽俱裂的指控在你的眼中根本就——不值一提。
你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怒意。你隻是用一種平淡到了近乎是敷衍的語氣開口。那聲音就像是在與鄰家的婦人閑聊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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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父’還好說。”你開口便是一句讓所有人都感到錯愕的話。你竟然是先“承認”了她的指控的一半。
“畢竟人都是娘生爹養的,總不能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這句大白話是那麽的粗俗,那麽的淺顯,卻是瞬間就瓦解了姬凝霜所營造的那份神聖而又莊嚴的審判氛圍。讓這場本該是無比嚴肅的國本之辯瞬間落回了凡塵,沾染上了一種濃濃的、你最擅長的煙火氣。
姬凝霜的眉頭猛地一蹙。她隱隱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這不是她想要的節奏。
然後,你的話鋒陡然一轉。那份平淡的語氣之中終於是帶上了一絲所有人都能聽得出來的嘲弄。
“至於‘有君’……”你的目光終於是從那虛無的空氣之中收了回來,第一次、正麵地、如同是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看向了這位大周的女皇帝。
“本朝太祖皇帝在起事之前,不過是一個隴東小縣城裏的普通役卒吧?主要的工作就是收發一下信件。”這句話一出口,姬凝霜的臉色就是微微一變!這是大周皇室的發家史,雖然不是什麽秘密,但也絕不是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隨意談論的光彩之事!她沒有想到你竟然會拿她的祖宗來說事!
而你卻是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你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殘忍的弧度。你的下一句話就像是一柄最鋒利的、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地、精準地捅進了她的理論核心的心髒!
“他要是‘有君’,現在恐怕這天下應該還姓薑吧?”靜。死一般的靜。這句話的殺傷力是如此之大,如此之恐怖,以至於在場的幾個女人一時間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它的意思。
但姬凝霜懂了。她在這一瞬間徹底地懂了!你用她自己的祖宗、她的血脈、她的皇權合法性的來源,來反駁她自己的“君權天授”!如果君是天生的是不可違逆的,那麽她的太祖皇帝起兵造反推翻前朝的行為又該如何定義?是順天應人的義舉?還是“無君無父”的大逆不道?這是一個完美的、無解的悖論!一個足以從根本上動搖整個大周皇朝統治根基的邏輯陷阱!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的呼吸都是為之滯!然而,你的攻擊還沒有結束。你嗬嗬地笑了兩聲。那笑聲是那麽的刺耳,在這死寂的空氣之中就像是刀子在刮著姬凝霜的耳膜。
然後,你仿佛是突然想起什麽一般,用一種恍然大悟的、更加輕佻的語氣補上了那最致命的一刀。
“哦,對了。我記得史書上說太祖皇帝當年因為饑困交加差點就中道崩殂了吧?”你的目光戲謔地看著她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慢悠悠地、一字一頓地問道:“他那位姓薑的‘君父’在乎嗎?”
“在乎嗎?”這句反問就像是一道九天之上劈下的神雷,狠狠地、正中姬凝霜的天靈蓋!她的身體猛地晃了一晃,整個人都是往後退了半步!她的腦子裏麵“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她怔住了。她徹底地、完完全全地——怔住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想要說些什麽,卻是發現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給死死地扼住了,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是啊。在乎嗎?如果在乎,天下又豈會大亂?太祖又何須造反?如果不在乎,那所謂的“君父”又與禽獸何異?推翻這樣的君父又有何錯之有?你的邏輯就像是一個完美、滴水不漏的閉環。無論她從任何一個角度去反駁,都等於是在否定自己的祖宗、否定自己的皇權。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那句自以為是可以將你置於死地的誅心之言,竟然被你如此輕易地、如此巧妙地、用她自己的祖宗給擋了回來!這已經不是辯論了。這是一場赤裸裸的、智力之上的碾壓!林清霜臉上那幸災樂禍的笑容早已是凝固了。她看著那個被你三言兩語就逼得啞口無言、搖搖欲墜的“趙公子”,心中湧起的不是快意,而是一種更加深沉的恐懼。這個男人,他不僅能殺人。他還能——誅心!他能誅天下所有人的心!
那一刻,你就像是一個已經將對手逼到了懸崖邊上的絕世劍客。但你沒有選擇用最淩厲的一劍將其推下萬丈深淵。不。那太便宜她了。你要用一種更加殘忍、更加誅心的方式,讓她自己心甘情願地、一步一步地走下那座由謊言與鮮血堆砌而成的深淵。
你的臉上甚至都沒有絲毫勝利者的得意。你隻是用一種仿佛是在追憶著一段與自己無關的、遙遠曆史的、平靜而又滄桑的語氣,繼續闡述著那段被皇家史官用無數華麗辭藻所粉飾的、血淋淋的真相。
“昔日隴東大旱,史書記載,十一個月滴雨未落,地上寸草不生。”你的聲音不高,卻擁有著一種讓人身臨其境的魔力。隨著你的講述,一幅人間地獄的畫卷在所有人的腦海之中緩緩展開。
“太祖皇帝所在的那個富民縣,餓死的人之多,以至於官府和民間都已經沒有能力去安葬。城牆下麵的護城河裏堆滿了餓死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因為極度缺水,那些屍體甚至都不會腐爛,成千上萬的幹屍就那麽層層疊疊地堆在富民縣的城郭之外。路過的行商都不敢靠近,將那裏稱之為‘屍城’、‘鬼蜮’。”這段描述是如此的殘酷,如此的血腥,讓旁邊的梁俊倪下意識地就捂住了自己的嘴,那張天真的小臉之上血色盡褪,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她從小讀的是聖賢書,聽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何曾聽聞過這樣的人間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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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理會她的反應。你的目光依舊是鎖定在姬凝霜那張越來越蒼白的臉上,如同是在欣賞一件正在碎裂的藝術品。
“而當時前朝的末代皇帝在做什麽呢?他以隴東饑民作亂已久為由,下了一道聖旨——粒米不得入災區。他想用這種方式來彈壓那些因為饑餓而搶奪官倉的災民。”你說到這裏,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充滿了無盡嘲諷的嗤笑。“嗬嗬,可真是個好‘君父’啊。就如此對待自己的子民。”姬凝霜的身體再次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君父”“子民”這兩個詞從你的嘴裏說出來,就像是兩記最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臉上,扇在了天下所有帝王的臉上!
“太祖皇帝家境普通,此事之後,本就吃不飽的狀態因為糧價飛漲直接就破產了。甚至連他的原配發妻都活生生地餓死在了家中。而他工作的那個驛站也早就已經是無法維係了。當時的驛丞在殺掉了最後幾匹瘦得隻剩骨頭的驛馬來充饑之後,便帶著當時最後幾個還活著的役卒加入了流民的隊伍。不為別的,他們不想造反、不想當英雄,隻是為了一個最基本的要求——活著!”
“活著”!這兩個字是如此的樸素,卻擁有著最沉重的力量,狠狠地撞在了所有人的心口!
“太祖皇帝後來在回憶此事時,隻說了八個字:‘富民負民,天負其民。’”你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又充滿了一種仿佛是能引動天地悲愴的力量。你緩緩地繼續說道:“太祖皇帝征戰天下二十二年,最終能夠萬民歸心得了這天下。趙公子,你以為是因為他能征善戰、殺伐果斷嗎?”你突然拋出了一個問題。但你根本就沒有給早已是失魂落魄的姬凝霜任何回答的機會。
“不!是因為他沿途所過之處,都能收攏那些流離失所的災民。他靠著砸開那些為富不仁的鄉紳和貪官汙吏的官倉,靠著打死那些囤積居奇的富戶,將糧食分下去,讓那些原本隻能等死的災民們一個一個地——活了下來!而他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父’此時又在幹什麽呢?”你的語氣再次變得無比的輕佻與戲謔,仿佛是在講述一個天大的笑話。
“發徭役修宮殿、選秀女,給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汙吏加官進爵。哦,對了,最可笑的是,他甚至給宮裏養的一條獅子狗都封了個‘平寇大將軍’!也不知道是靠什麽去‘平寇’,反正人家也是‘大將軍’了。”這段荒誕到了極致的描述,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陣發自內心的寒意。
最後,你的目光如同兩道最冰冷的寒光,死死地釘在了姬凝霜的臉上,問出了那句足以將她所有的驕傲、所有的尊嚴、所有的信仰都徹底擊碎的最後一問。
“他有絲毫在乎過像太祖皇帝這樣在生死邊緣掙紮的子民嗎?”
這句話就像是一道無形的閃電,劈入了姬凝霜的靈魂深處!她的腦海之中猛地、不受控製地浮現出了前天夜裏在那片亂葬崗之上,她的皇叔燕王姬勝那雙充滿了血絲、絕望而又悲憤的眼睛!
“凝霜!你睜開眼睛看一看!你父皇為了修那座狗屁的望海樓強征民夫、橫征暴斂!結果他就來住了一次!這與當年前朝末年有何區別?!”
轟!曆史與現實在這一瞬間完美地重合了!修宮殿……橫征暴斂……驕奢淫逸……她一直以為是皇叔在危言聳聽。但是現在,當這些詞語從你這個“外人”的口中以另一種形式說出來的時候,她的防線徹底崩潰了!難道?難道皇叔說的是真的?難道父皇他真的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嗎?自己難道也要當亡國之君了?
她那身為帝王的、與生俱來的驕傲與自信,在這一刻被殘酷的現實與血淋淋的曆史撕得粉碎!一股巨大、無法抑製的恐懼,如同是最冰冷的潮水,從她的腳底直衝天靈蓋!她怕了。她不是怕你。她是怕自己、怕自己的父皇、怕整個大周皇朝正在重蹈前朝的覆轍!
“不可能!”一聲尖銳的、充滿了驚恐與絕望的、完全不屬於“趙公子”的、帶著女聲的尖叫,從她的喉嚨深處爆發了出來!
“絕不可能!”
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她也不敢去相信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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