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顛覆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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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中,爐火熊熊燃燒。
柳雨倩熟練地將切好的雪梨、蜜瓜、甜杏一一擺放在精致的白瓷盤中,水果的清新香氣與爐膛內蓮子羹的甜美氣息交織在一起,營造出一種簡單卻令人安心的家庭氛圍。
她心中的狂喜與後怕逐漸沉澱,轉化為對女兒無盡的疼愛。無論女兒在外經曆了何種變化,隻要她回來了,肯叫自己一聲“娘”,肯吃自己做的飯,便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至於那些“謀反”、“新世界”的大道理,她這個歲數的婦人無法理解,也無意深究。那是男人的事情,是朝堂與江湖的事情。她隻是一個母親,唯一的願望就是家庭完整,寧靜和諧。
她端著色彩繽紛的果盤,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輕快地走向前院的書房。她以為,父女倆終於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談了。盡管丈夫固執,但他終究疼愛女兒,隻要冰兒恢複原狀,那些小爭執很快就會平息。然而,當她推開書房門時,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書房中沒有她預期的父女和解的溫馨場麵,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的女兒張又冰平靜地坐在書桌後,姿態不像是家中的子女,更像一位高高在上的主審官。而她的丈夫,那個在刑部呼風喚雨、在家中說一不二、支撐起整個張家脊梁的男人,張自冰,柳雨倩的心猛地一沉。
他失魂落魄地癱坐在那張他最珍視的太師椅上。那曾經挺直的腰杆,此刻垮了下去,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骨頭。他的雙眼空洞無神,如兩口枯井,看不到一絲光亮。臉色灰敗,嘴唇微微顫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信念崩塌後的絕望。
他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不,是二十歲。柳雨倩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揪住,疼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們成婚四十餘年,她見過丈夫意氣風發,也見過他失意落魄,甚至在張家遭遇滅頂之災時,她都未曾見過他如此被徹底擊垮的神情。
這到底怎麽了?女兒到底對他說了什麽?柳雨倩手腳冰涼。她將沉甸甸的果盤重重地放在一旁的茶幾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然後,她快步走到丈夫身邊,蹲下身,用依舊溫潤的手輕輕拍著他冰冷的後背。
“老東……自冰,你怎麽了?”
一聲急切之下脫口而出的舊日昵稱,帶著隻有他們二人才懂親昵與嗔怪。她已經幾十年沒有這樣叫過他了。
她不理解家國大事,也不明白那些高深的道理。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丈夫此刻如實質般的痛苦與崩潰。這個為她遮風擋雨了一輩子的男人,此刻像迷路的孩子,讓她心疼不已。
張自冰仿佛沒有聽到她的呼喚,依舊沉浸在自己破碎的世界裏,無法自拔。
而坐在對麵的張又冰,此刻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父親,落在母親寫滿焦急與關切的臉上。
“娘。”她的聲音平靜而突兀。
“您行走江湖時,聽說過飄渺宗的宗主幻月姬嗎?”
柳雨倩猛地一愣。這個名字太遙遠了,遙遠得如同上輩子的事情。那是四十多年前,那時她還不是張府的主母,隻是江湖上一個頗有俠名、性格剛烈的女俠。她也曾鮮衣怒馬,仗劍天涯,聽過無數江湖傳說。而幻月姬這個名字,是所有傳說中最為頂端、最為耀眼、也最為不可觸及的存在。
她的思緒瞬間被拉回那個風雲激蕩的年代。
“幻月姬……”她喃喃地重複著這個名字,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敬畏與神往。
“怎麽可能會沒聽說過。那位仙子是傳說中的人物。我年輕時,江湖上就有傳言,說她早已不是凡人,一身功力深不可測,怕是已有數百年的道行,是真正的陸地神仙了。”
在柳雨倩的認知裏,幻月姬和她的飄渺宗屬於另一個世界,不食人間煙火,高高在上,俯瞰著紅塵中為名利、仇殺而掙紮的凡人。
她們是武道的象征,是所有江湖兒女心中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是啊,陸地神仙。”張又冰很平淡地重複了這四個字,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後,她用同樣平淡的語氣,投下了一枚足以將柳雨倩整個世界觀炸得粉碎的重磅炸彈。
“是的,她現在和飄渺宗那三個同樣不食人間煙火的長老,都在安東府的新生居。”
柳雨倩的心猛地一跳,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湧了上來。
隻聽女兒繼續用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說道:
“幻月姬現在負責操作蒸汽起重機,在礦山吊裝上萬斤的礦石。”
“冰魄仙子淩雪在新生居的鍋爐房負責鏟煤。”
“魅心仙子蘇千媚在采礦隊負責開山。”
“至於藥靈仙子花月謠,她現在是新生居衛生所的負責人,每天給普通老百姓看病診療。”
書房裏陷入了比剛才更為恐怖的死寂。如果說剛才的寂靜是因為張自冰的精神崩潰,那麽此刻的寂靜是因為信仰的崩塌。
柳雨倩端著果盤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那盤切得整整齊齊的水果撒了一地,滾得到處都是。她卻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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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腦海中反複回蕩著女兒剛才說的話。幻月姬操作起重機吊礦石?冰魄仙子在鍋爐房鏟煤?魅心仙子在采礦隊開山?藥靈仙子給老百姓看病?這這每一個詞她都認識,但當它們組合在一起時,卻構成了一幅比地獄最深處還要荒誕、恐怖、讓她無法理解的畫麵!
那是陸地神仙啊!那是她年輕時仰望了一輩子,連其裙角都沒資格觸碰的江湖神話啊!她們怎麽可能去做那些連最底層的苦力都不屑做的粗活?鏟煤?開山?她甚至無法想象,那如同冰山雪蓮般聖潔的冰魄仙子,會滿身煤灰、汗流浹背地站在熊熊燃燒的鍋爐前!她也無法想象,那媚骨天成、顛倒眾生的魅心仙子,會舉著沉重的鐵鎬去敲打堅硬的岩石!
這已經不是顛覆了,這是褻瀆!是對她整個青春、所有江湖信仰最徹底、最殘忍的踐踏!
她寧願相信,她們都已經死了,戰死了或者飛升了,也絕不相信她們會以這種方式活著!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與被欺騙的憤怒瞬間衝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她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女兒,那張平靜得可怕的的臉。
她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嘶啞的尖叫。那是一個信徒在發現自己的神像被人推進糞坑後,從靈魂深處迸發出的最絕望的哀嚎。
“不可能!!!”
“不可能!!!”
柳雨倩的尖叫撕裂了書房內死一般的寂靜。那不再是一個主母優雅的驚呼,而是一個最虔誠的信徒,在親眼目睹神像被投入萬丈汙穢之後,從靈魂深處迸發出的最淒厲、最絕望的哀嚎!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那雙保養得宜的手此刻卻像兩把鐵鉗,死死地抓住了張又冰的肩膀。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女兒的衣料之中,仿佛要將那血肉都掐出來。
她的臉因為極致的震驚與恐懼而扭曲變形。那雙曾經柔情似水的美目,此刻布滿了血絲,死死地瞪著女兒那張平靜得可怕的的臉。
“你騙我!”她的聲音尖銳而嘶啞,充滿了瘋狂的質問,“這都是你編出來的,對不對?你為什麽要這樣說?那個叫楊儀的魔頭,他到底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你連這些江湖裏的神話都要去汙蔑!”
神話!是的,在柳雨倩心中,飄渺宗就是神話!是她行走江湖時,支撐著她對“武道”二字抱有最後一絲幻想的神話!而現在,她的女兒卻告訴她,她神話故事裏那些仙子,一個在吊礦石,一個在鏟煤,一個在挖山,一個在當赤腳大夫!這不是在陳述事實!這是在用最惡毒、最肮髒的語言,對她的信仰進行一場慘無人道的淩遲!
就在柳雨倩情緒徹底失控之時,那個一直癱坐在椅子上、仿佛靈魂出竅的張自冰,突然像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從崩潰的深淵中掙紮出來!
他的雙眼不再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找到了最終答案的狂熱與癲狂!
他的大腦在無法處理“保安隊長,陰後”與“食堂大媽,柔骨夫人”這種荒謬絕倫的信息之後,終於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唯一合理的解釋!一個他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的解
釋!
“妖術!!!”
他指著張又冰,那隻顫抖的手指仿佛在指著一個披著人皮的惡鬼。他用沙啞到極致的聲音發出一聲力竭的嘶吼:“這一定是妖術!”
“那個楊儀,他一定是用了某種上古流傳下來的禁忌妖術!他控製了合歡宗的魔頭!控製了飄渺宗的仙子!他控製了所有人!”
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女兒的臉上,那裏麵充滿了混雜著恐懼與憐憫的瘋狂。
“也包括你!我的女兒!你也被他的妖術控製了!你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你自己想說的!是那個魔頭在通過你的嘴說話!”
他找到了!他終於為這一切荒誕找到了一個足以支撐他破碎世界的支點!
楊儀不是人!
他是一個會妖術的魔!
因此,他才能做出這些違背常理、顛覆人性的事情!
因此,自己不是過時了,也不是被淘汰了!
自己是在與一個超乎想象的邪惡妖魔戰鬥!
這個念頭像一劑最猛烈的強心針,狠狠地注入了他即將枯萎的精神之中,讓他重新找到了一絲悲壯的勇氣!
麵對父母,一個癲狂的質問,一個瘋狂的嘶吼。張又冰依舊平靜。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被誤解的憤怒,也沒有一絲被指責的委屈。隻有對兩個在噩夢中掙紮卻不願醒來的孩童的無奈。
她肩膀微微一沉,一抖。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間從她的體內發出,輕而易舉地掙脫了母親如同鐵鉗般的雙手。
她沒有後退,也沒有爭辯。她隻是緩緩蹲下身,將那些被母親失手打翻、滾落在滿是灰塵的地麵上的水果,一片一片地撿起,重新放回白瓷盤中。
她的動作專注而認真,仿佛撿起的不是幾片沾滿灰塵的水果,而是父母那兩顆已經破碎淩亂的心。
柳雨倩和張自冰都愣住了。他們看著女兒這個與眼前緊張瘋狂的氣氛格格不入的舉動,一時間竟然忘了繼續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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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們便看到了讓他們無法理解的一幕。張又冰從盤子裏拿起一片沾滿灰塵、甚至還黏著一根不明毛發
的雪梨,毫不猶豫地放進了自己的嘴裏。
“哢嚓。”一聲清脆的響聲在死寂的書房裏突兀地響起。她麵不改色地咀嚼著那片混雜著甜美汁液與沙礫般灰塵的果肉。
這個動作充滿了無聲的力量,像一個巴掌狠狠地扇在了這對老夫妻早已根深蒂固的貴族體麵之上。
“爹,娘。”她一邊咀嚼著,一邊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他們,“你們年輕時行走江湖,可曾去過嶺南?”
這個問題太跳躍了,讓張自冰和柳雨倩的大腦都出現了一瞬間的宕機。
“又冰你怎麽了?”柳雨倩下意識地問道,聲音裏充滿了困惑與擔憂。她甚至開始懷疑,女兒是不是真的瘋了。
張又冰沒有回答。她將口中那混雜著灰塵的果肉咽了下去,然後用陳述事實的語氣說道:“現在的安東府新生居職工食堂裏,普通的職工每個月可以吃到一次嶺南的菠蘿、芒果和香蕉。”
“你們信,還是不信?”
這句話像一滴冰水滴入滾燙的油鍋,瞬間讓柳雨倩炸了開來!她對“妖術”可以半信半疑,但對這種涉及到地理與民生的事情,她這個曾經跟著丈夫辦案、走南闖北的女俠,有著絕對的發言權!
“怎麽可能!”她的聲音比剛才更加尖銳,因為這次她有著絕對的自信。
“嶺南到遼東,何止萬裏!就算是八百裏加急的禦馬,日夜不停,也要跑上數月!那些嬌貴的水果,不出十天,就會爛成一灘臭水!”
“別說遼東了!就是在京城,天子腳下!除了陛下與幾位頂級的權貴,能偶爾嚐到幾口用冰塊千裏迢存過來的貢品之外,誰能吃得到這些東西?!”
“你竟然說,那什麽勞什子新生居的普通人,都能吃到?你當爹娘是三歲的孩童,那麽好糊弄嗎?!”
她的反駁有理有據,邏輯清晰,充滿了經驗主義者的絕對自信。
張自冰也從“妖術”的狂想中被拉回了一絲理智。
是的,妖術可以控製人心,但妖術能縮短萬裏的距離嗎?
能讓水果不腐爛嗎?這不可能!
看著父母臉上那副“你終於露出了破綻”的表情,張又冰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絲笑容。
那是一種憐憫的笑容。
“爹,娘。”
“你們的世界沒有錯。”
“隻是太小了。”
“就在我送回來的那份邸報裏,應該有提到。萬金商會從社長那裏購買了兩艘他設計並建造的新船。”
“名為‘踏浪一號’與‘踏浪二號’。”
“它們不需要風帆,也不需要人力劃槳。它們的動力來源是一種叫做‘蒸汽機’的東西,隻要不斷燒煤,就能驅動巨大的鐵輪,在水中日夜不停地航行。”
“它們從安東府的港口出發,順流而下,進入大海,再沿著海岸線南下。隻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就能往返嶺南的港口與安東府。”
“那些菠蘿、芒果和香蕉,隻需要在七八分熟的時候,提前采摘,裝上船,運到遼東,卸下來時,正好就完全成熟了。”
她頓了頓,看著已經徹底石化的父母,說出了那句足以將他們的認知防線徹底摧毀的話。
“爹,娘。”
“這不是妖術。”
“這叫做工業。”
“工業……”
“蒸汽機……”
這兩個從女兒口中吐出的陌生、冰冷、充滿某種金屬質感的詞匯,像兩把無形的萬鈞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張自冰與柳雨倩早已千瘡百孔的認知之上。
如果說,“妖術”是他們在理智無法理解的恐怖麵前,為自己找到的最後一處可以蜷縮躲藏的避難所,那麽,“工業”這個詞,則是一雙無情的巨手,將他們的可憐的避難所,連同地基一起拔起,然後在他們麵前揉成了一團廢鐵。
妖術尚在理解的範疇之內。自古便有奇人異士,能施展鬼神之事。雖然可怕,但終究有跡可循,有法可破。但,“工業”是什麽?這是一種可以無視天時地利,可以縮短萬裏之遙,可以讓凡人享受到帝王待遇的力量。這已經不是妖術了,而是一種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可以從根本改變天地規則的力量!麵對這種力量,武功算什麽?權謀又算什麽?
張自冰和柳雨倩徹底呆滯了。他們像兩個被抽走了所有提線的木偶,僵硬地站在那裏。大腦一片空白,靈魂仿佛都被這兩個字所蘊含的未知與恐怖吸走了。
他們終於隱隱約約地明白了,他們麵對的是一個何等恐怖的存在。那不是一個武功蓋世的魔頭,也不是一個會使用妖術的邪魔,而是一個掌握了全新創世之力的神?不,連神都做不到這些!
就在這對老夫妻的精神防線即將徹底溶解在這無盡的未知與恐懼之中時,張自冰那雙已經渙散的瞳孔猛地重新聚焦!他如同一個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大海中即將沉沒之人,突然看到了遠方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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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金商會!”
他用沙啞而充滿癲狂的聲音嘶吼著,眼中燃起病態的光芒,指向張又冰,仿佛找到了她話語中的最大破綻。
“你說過,這船是萬金商會買的!金不換,那個老狐狸!他唯利是圖,必定知道真相,絕不會被所謂的‘工業’所蒙騙,背後一定隱藏著更大的陰謀!”
“我必須去找金不換,當麵問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個念頭如同一道神光,瞬間照亮了他黑暗混亂的內心。
對!金不換,那個隻認錢不認人的商人,是最不可能被理想或主義蠱惑的人。隻要從他的口中得到證實,一切便還有轉機。或許,這隻是楊儀和金不換聯手做的一個驚天大局,目的是為了哄抬物價,牟取暴利。這個解釋雖依舊驚人,但至少回到了他能夠理解的權謀與利益的範疇。
柳雨倩也瞬間被點醒,找到了主心骨,失血的臉上泛起一絲希望的紅暈,連連點頭附和道:“對!去找金不換!你爹說的沒錯!他是個生意人,最講實際,眼睛裏隻有金子,絕不會被什麽妖術蒙騙。隻要找到他,一切都會清楚了!”
看著父母那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在自我催眠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可憐模樣,張又冰的臉上沒有絲毫被戳穿的慌亂。她隻是緩緩地搖了搖頭,那動作輕柔,卻帶著一種足以斬斷世間一切妄念的沉重。
“沒用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如同最終的審判,將父母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徹底澆滅。
“爹,娘,你們知道萬金商會為什麽會花天價購買社長的船嗎?”
她看著他們茫然的眼神,用近乎殘忍的平靜,揭開了那個讓他們永世絕望的真相。
“因為社長用這兩艘船帶來的第一筆利潤,在安東府建立了十二個免費的學堂。讓超過三千名窮人的孩子可以進入學堂,讀書識字,學習算術和格物。而這些孩子長大後,都會成為社長最忠實的擁護者。他們的心中,沒有皇帝,沒有神佛,隻有那個給了他們知識與尊嚴的社長。”
“除了學堂,還有新生居內部的安老院。所有新生居職工的年邁父母,隻要喪失了勞動能力,都可以住進安老院。每天領到一張寫著‘老有所依’的飯票,去職工食堂打飯,安享晚年。至於剩下的錢,正在用來從安東府向後方的東寧關鋪設一種叫‘鐵路’的東西。過個一年半載,就會修到京城腳下。”
她每說一句,張自冰和柳雨倩的臉色便更白一分。
學堂?
安老院?
鐵路?
這已經不是在做生意了,這是在建立一個國家!一個從根基上就與大周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國家!
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個道理他們懂,但他們從未想過,會有人用這種方式去得民心。
這不是陰謀,也不是陽謀,這是堂堂正正的王道!是用足以讓天下所有百姓為之瘋狂的利益,去碾碎一切舊的秩序。
張又冰看著父母那已經徹底死寂的眼神,緩緩做出了最後的總結。
“金不換,他買的不是船,而是未來。一個他萬金商會絕對得罪不起的,充滿無限希望的未來。所以,爹,娘,你們去找他,他隻會笑著告訴你們,安東府是個好地方,楊儀社長是個有魄力的好夥伴。然後,在你們轉身離開後,立刻將你們的行蹤賣給錦衣衛,或是別的出得起加錢的勢力在京城的聯絡人,看哪邊出價更高。”
這誅心之言徹底摧毀了張自冰心中那最後一絲屬於舊秩序的體麵與幻想。他癱軟下去,徹底地癱軟下去。
就在此時,張又冰仿佛想起了什麽,又補上了那最輕也最重的一刀。
“哦,對了,忘了告訴您二老。這次我從安東府回來,就是乘坐萬金商會的‘破浪一號’蒸汽船。從安東府的港口出發,到京城外的連州港。隻用了一天,早上出發,天還沒黑就到了。”
書房裏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張自冰和柳雨倩,這對在舊世界風雨中相攜一生的夫妻,此刻卻像兩尊被風化了千年的石像,呆滯地、無聲地麵對著彼此世界觀徹底崩塌後的廢墟。他們眼中的光芒已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空洞與茫然。張又冰看著他們,那雙清冷的眸子裏沒有勝利者的快意,也沒有說教者的居高臨下,隻有一絲淡淡的、如同秋日薄霧般的悲哀。那是對舊時代即將落幕的近乎憐憫的致敬。
她緩緩走上前,伸出那雙既能握劍也能扶持的手,輕輕扶起癱軟在冰冷地磚上的母親。
柳雨倩的身體仍在顫抖,那曾經讓她引以為傲的江湖俠義與傳說,此刻都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她的精神支柱已經斷裂。
張又冰將母親那冰冷無力的身體安置在旁邊的椅子上,然後,目光轉向那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的父親。
“爹,娘。”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如同一陣微風,吹過這片死寂的廢墟。“你們好好想想吧。舊的世界正在像一座被潮水衝刷的沙堡一樣崩塌。它的每一塊磚石都在瓦解,地基已經鬆動。是選擇抱著它一起沉入海底,還是勇敢地走出來,看看岸上那個嶄新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選擇權在你們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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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沒有再去辯駁什麽,也沒有再去證明什麽。它隻是將一個血淋淋的現實平靜地擺在他們麵前。
張自冰的眼珠微微動了一下,那空洞的眼神裏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掙紮。
張又冰捕捉到了這一絲變化,她知道,父親那顆被舊秩序包裹了一輩子的心還沒有徹底死去。於是,她決定再推一把。
“爹,”她看著父親,繼續說道,“您可以跟刑部的尚書大人告個病假。然後,帶上娘,去京城外的連州港,坐船,去那個你們口中的‘魔頭’那裏,親眼看一看。”
“去看看,他的‘妖術’是如何蠱惑人心的。”
“去看看,那些被‘改造’的魔頭與仙子是如何生活的。”
“去看看,那些窮人的孩子在學堂裏讀的是什麽書。”
“去看看,那些白發蒼蒼的老人在安老院裏吃的是什麽飯。”
她頓了頓,然後,用極其平淡的語氣,投下了最後一顆足以徹底動搖張自冰身為大周忠臣最後一點立場的炸彈。
“起碼,我知道的是,當朝的丞相程遠達和尚書令邱會曜,上次微服去了一趟安東府,回來之後,就給社長秘密地上了一封勸進表。想讓當今陛下退位,然後推他去做那個九五之尊。而他,拒絕了。”
轟隆!如果說之前的一切是對世界觀的摧毀,那麽,這最後一句話則是對張自冰政治立場的精準核打擊!
丞相!
尚書令!
這兩位位極人臣、代表著大周文官集團意誌的人物,竟然已經背叛了皇室!
他們竟然要去擁立一個“魔頭”做皇帝!
而那個“魔頭”竟然還拒絕了?
為什麽?
他圖的到底是什麽?
這個疑問如一個無解的魔咒,瞬間占據了張自冰已經無法思考的大腦。他想不通,也不敢想。因為答案的背後所隱藏的東西,已經徹底超出了他對權力與欲望的所有理解。
張又冰沒有再多說什麽,她知道,該說的已經說完了。再多的言語也不如讓他們親眼去看一看來得震撼。思想的種子已經種下,至於能否破土而出,就看他們自己了。
她轉身離開了這間如同墳墓般的書房,留下一個安靜的空間,讓那對在風中徹底淩亂的老夫妻獨自去麵對這個已經麵目全非,並且還在以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速度瘋狂演變的世界。
回到自己那間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閨房,張又冰感覺有些疲憊。
這種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與舊世界進行思想上的交鋒,遠比與任何一位武林高手進行生死搏殺都要耗費心神。但她知道,這是必須的。她無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親的人,抱著那些早已腐朽的觀念,被新時代的車輪無情地碾碎。
她在房間裏靜坐片刻,調息一下有些紛亂的心神。然後,她走到床頭,那個雕花的木櫃前,打開一個塵封已久的暗格。
暗格裏靜靜地躺著一柄連鞘短劍。劍鞘是用不知名的鯊魚皮製成,呈現出深邃的暗藍色,上麵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她將劍取出,握在手中,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劍柄傳遍全身,讓她有些疲憊的精神為之一振。
這是她的佩劍【墜冰】,是她當初離開京城時故意留下的。因為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九死一生。她不想讓這把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寶劍跟著自己一起埋骨他鄉,留給母親當個睹物思人的念想也好。
而現在,她回來了,她要把它重新帶在身邊。因為她知道,京城的戰鬥才剛剛開始。她將【墜冰】掛在腰間,整個人的氣質瞬間又變得淩厲起來。
然後,她推開窗戶,看了一眼外麵湛藍的天空,身體如同一片沒有重量的落葉,輕輕一躍,便悄無聲息地翻過了張府那高高的圍牆,融入了京城那繁華而又暗流洶湧的人海之中。
書房內,死寂依舊。
不知過了多久,張自冰那如同生鏽齒輪般的脖子才緩緩轉動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被他視若珍寶的關於“楊儀”的卷宗之上。然後,他口中喃喃地吐出一句話,那句話充滿了無盡的苦澀與恍然大悟後的絕望。
“怪不得……怪不得朝廷裏所有關於安東府的事情,都被丞相和尚書令,甚至陛下太後他們死死地壓了下來。原來……原來天早就變了。”
而他,這個刑部的緝捕司郎中,還像一個傻子一樣,為一個即將傾覆的王朝搖旗呐喊,衝鋒陷陣。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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