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傳奇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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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日後,黃昏時分,連州港。
    夕陽的餘暉如融化的黃金,傾灑在波光粼粼的海麵上,將整個港口籠罩在溫暖而寧靜的光暈中。海風帶著一絲鹹腥的潮濕氣息,輕拂著岸邊幾棵姿態奇異的古榕樹。
    張自冰和柳雨倩風塵仆仆地下了馬車。連日的奔波讓這對養尊處優的老夫妻略顯疲憊,但他們無暇休息。一踏上這片土地,他們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懸了起來。
    這裏是距離京城最近的大型港口,也是他們此行通往未知世界的第一站。
    港口一如既往地繁忙,碼頭上人聲鼎沸,穿著各色服飾的腳夫與水手們大聲吆喝著,將一箱箱貨物從停泊的海船搬運下來。空氣中彌漫著魚腥味、汗臭味與木材腐朽的味道,混合成一種複雜的氣息。一切看似並無不同。
    柳雨倩整理了一下褶皺的衣衫,走向碼頭邊一個兜售炊餅的小販。她從袖中取出幾枚銅錢,買了兩塊炊餅,然後隨意地問道:“小哥,向你打聽個事兒。我們夫妻想去遼東的安東府探親,不知這碼頭上可有去那邊的船?”
    小販接過銅錢,麻利地將炊餅用油紙包好遞給她,熱情地說:“去安東府啊?那您二位來巧了!今兒個夜裏子時,萬金商會的‘破浪號’蒸汽商船會經停連州港,上下載客。您二位若不急,可以先在港口的客棧歇歇腳,到時候直接去東邊的三號碼頭買票上船即可。”
    “蒸汽商船?”柳雨倩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女兒曾提及的詞匯。
    “那船票大概要多少錢?”她故作平靜地問道,心中卻已開始緊張。
    小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爽快地回答:“便宜得很!從咱們這兒去安東府,隻要六十文錢!”
    “什麽?”柳雨倩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她失聲驚呼,美目圓睜,聲音因極度震驚而變得尖銳,甚至有些破音。
    這個價格如同一把重錘,砸在她脆弱的常識之上。她清楚地記得,十幾年前,她因一件江湖舊事,從這裏坐船去遼東。那時還是最普通的木製帆船,在海上顛簸整整五天五夜,且因路途遙遠、風險較大,願意跑這條航線的船家極少。她當時費盡口舌,最後花了足足三錢銀子才買到一張船票。
    三錢銀子,即三百文錢!
    而如今,隻需六十文?
    這已不是便宜,簡直如同白送!怎會如此?難道這幾年銅錢突然升值?還是銀子大幅貶值?
    柳雨倩的大腦一片混亂,身為一家主母,常年管家的她,對物價與金錢的概念在這一刻被徹底顛覆。
    她的失態引來了周圍幾位等船旅人的側目。其中,一位常年在外跑生意的中年行商見她震驚不已,笑著走過來搭話:“這位夫人,您一看就是有段時間沒來這港口了吧?”
    柳雨倩勉強穩住心神,點了點頭,苦笑道:“是啊,有幾年沒走動了。這……這物價變化,也太大了吧?”
    行商聞言,哈哈一笑,臉上露出一種“你這就少見多怪了”的表情。
    “夫人,您有所不知。這可不是物價變了,是這天變了!”
    他指了指遠處一望無際的大海,感慨道:“就在幾個月前,您說的沒錯,從這裏去安東府,沒個二三百文錢,您連船板都摸不著。可自從萬金商會的幾艘寶貝蒸汽商船開始跑這條航線後,嘿!您猜怎麽著?那些靠風帆吃飯的小駁船,一夜之間全都不幹了!要麽改行做近海打漁,要麽幹脆把船賣了,回家種地去了!”
    柳雨倩不解地問道:“這……這是為何?”
    行商咂了咂嘴,解釋道:“這還用問嗎?比不過啊!人家那蒸汽船,不用看天吃飯,刮風下雨照樣跑!速度快,又穩當!更要命的是,人家那船大得像座山,一趟拉的貨,比咱們這碼頭所有的船加起來都多!您想想,人家那一趟的運費得收多少錢?運人這點小錢,對人家來說根本就是添頭!純粹是為了方便大家,順帶捎一程!人家不指望這個掙錢!”
    他頓了頓,然後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對柳雨倩和張自冰說:“我跟您二位說個裏麵的門道。人家那蒸汽船真正掙大錢的,是給安東府那邊送咱們南方產的物資!絲綢、茶葉、木材,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聽說安東府那邊現在富得流油。隻要是好東西,有多少要多少,給錢又痛快!就像我……”他拍了拍身邊那個鼓鼓囊囊的包裹,臉上帶著一絲得意,“我昨晚剛從安東府回來。您猜,我這包裏裝的啥?”
    不等張自冰他們回答,他便自己揭曉了答案。
    “是奶粉!”
    “奶粉?”張自冰皺起了眉頭,這是他從未聽說過的東西。
    “對!就是奶粉!”行商的眼睛都在放光,“就是用牛羊奶做成的粉末!聽說,是安東府那邊一個叫‘新生居’的地方獨家產的,這東西可金貴了!用熱水一衝,就能變回香噴噴的奶水!給剛出生的娃兒喝,最是滋補。我這次就是去那邊的供銷社,排了半天的隊,才搶到這麽幾小包。準備帶回京城,賣給那些達官貴人的府上。這一來一回,就能掙個辛苦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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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話信息量巨大。
    蒸汽船、奶粉、新生居、供銷社……每一個詞都像一顆小石子,扔進張自冰和柳雨倩本就波濤洶湧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他們開始相信,女兒說的或許並不全是謊言。至少,這個世界的某些地方,真的在發生著他們無法理解的劇變。
    張自冰一直沉默著,此刻終於開口了。
    他那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最後的懷疑與求證的味道,問道:“這位兄台,你說那蒸汽船,真的能一日抵達安東府?”
    行商聞言,用一種看鄉巴佬的眼神看著張自冰,理所當然地說:“對啊!當然能啊!晚上上船,找個鋪位,舒舒服服地睡一覺。第二天早上睜開眼,就到安東府的碼頭了。比之前坐那破帆船,在海上晃蕩好幾天,吃不好睡不香的,要舒服多了!”
    說完,他看天色不早,便拱了拱手,道:“不跟二位多聊了。我還得趕著去搭進京的馬車。二位要是真去安東府,就安心等著便是。這萬金商會的船,準時得很!”說罷,便背著那一大包珍貴的“奶粉”,匆匆離去了。
    留下張自冰和柳雨倩,呆呆地站在黃昏的海風中,久久無法回神。
    六十文的船票,一日可達的航程,還有那聞所未聞的“奶粉”。這一切,都像一記記無形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他們臉上,將他們那屬於舊世界的最後一點驕傲與常識打得稀碎。他們還未踏上那片土地,但那個新世界所散發出的氣息,已經撲麵而來。那是一種他們完全無法理解,卻又能清晰地感受到的強大而碾壓性的力量。
    夜漸深,京城的喧囂並未隨日落而沉寂,反而在無數燈籠與火把的映照下,化作另一種光怪陸離的繁華。
    張又冰如同一道融入暗影的幽魂,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那間作為秘密聯絡點的“新華書店”。
    她的心中並未因接到任務而產生絲毫急躁或興奮。錦衣衛鎮撫司,那是懸在整個大周官場與江湖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是皇權最忠誠也最凶殘的爪牙。裏麵高手如雲,機關遍布,防備森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貿然前去探查,無異於飛蛾撲火,自投羅網。
    她走在被月光拉長的青石板路上,大腦卻在以極高的速度運轉著。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所有關於錦衣衛的情報,將它們一一拆解、分析,試圖從中找到一個可以切入的突破口。強攻不可取,潛入風險太大。詔獄附近,必然有大內供奉的頂尖高手坐鎮,更有可能布置了某種針對武者內力的奇門陣法。以她目前的實力,一旦被圍困,絕無生還的可能。
    那麽,就隻剩下一個選擇了:智取。
    而智取的關鍵,往往不在於事,而在於人。一個名字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腦海中——李自闡。
    當今錦衣衛指揮使,一個與他所有前任都截然不同的存在。
    張又冰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她知道,她找到了那把可以撬開錦衣衛這個堅硬外殼的鑰匙。在她的記憶中,這個李自闡的履曆本身就是一樁傳奇,也充滿了可以利用的矛盾點。
    他並非勳貴出身,也不是女帝潛邸時的心腹。他是正兒八經的建武九年狀元及第,一個憑借真才實學,從千軍萬馬的科舉獨木橋上殺出來的天之驕子。這樣的人,骨子裏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傲氣,一種屬於讀書人的驕傲與自負。
    而他的仕途,也證明了這一點。在翰林院待詔期間,他並未像其他同僚一樣謹小慎微、歌功頌德。反而,在一次宮廷夜宴喝多了之後,寫下了那首幾乎斷送他政治生涯的譏諷之詩——“東方晨欲曉,雌雞唱天白。”
    “雌雞司晨”,這四個字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當時正為皇權旁落而焦頭爛額的女帝姬凝霜的臉上。龍顏大怒的結果,便是一紙詔書,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科狀元發配到了煙瘴之地湘南。
    所有人都以為,這顆曾經最耀眼的政治新星就此隕落。但李自闡卻在人人避之不及的匪寇橫行之地,展現出了他性格的另一麵——堅韌與酷烈。他棄文從武,親手組建鄉勇,剿滅匪寇,屢立戰功。其手段之狠辣,謀略之深遠,讓當地的匪寇聞風喪膽。
    直到前任錦衣衛指揮使李楨因勾結合歡宗、意圖謀反的案子被秘密處死之後,女帝為了收攏人心,彰顯自己任人唯賢、不計前嫌的胸襟,才在一片驚愕的目光中,將這個曾被她親手流放的罪臣調回京師,破格提拔成了錦衣衛這個特務機構的最高長官。
    一個滿腹經綸的狀元,去執掌天下最凶殘的屠刀,這本身就是一出充滿諷刺意味的戲劇。
    張又冰的手指輕輕地敲擊著腰間【墜冰】的劍柄,她在分析這個男人的心理。
    他必然是驕傲的,一個狀元的驕傲。他必然是壓抑的,一個被自己曾經譏諷過的君主提拔上來,成為最鋒利的工具。他的內心不可能沒有掙紮。他必然也是現實的,能從湘南的絕境中殺回來,證明他早已不是隻會紙上談兵的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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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人,不會像真正的特務頭子一樣,整日藏頭露尾,生活在陰影裏。他會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圈子,甚至會刻意保持一些屬於“狀元公”的風雅與體麵,以與錦衣衛那肮髒的工作劃清界限。他就是那座戒備森嚴的堡壘上一扇沒有上鎖的側門。隻要有合適的理由和體麵的身份,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進去,與他進行平等的對話。
    而這個理由,張又冰恰好就有。
    她是刑部緝捕司郎中張自冰的女兒。刑部與錦衣衛職能多有交叉,多年來,不知有多少案子是兩邊共同經手的。她隻要回到家中,從父親堆積如山的舊案卷宗裏隨便找出一個當年與錦衣衛有所牽扯,卻懸而未決的陳年舊案。然後,以“為父分憂”的孝女身份,持案卷到鎮撫司,求見新上任的指揮使李自闡大人,請教一二。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無懈可擊。李自闡即便心有懷疑,但出於一個“狀元公”的體麵與風度,他也斷然沒有將一個四品大員的女兒直接拒之門外的道理。隻要能見到麵,能說上話,張又冰就有信心憑借自己的【易容?移魂篇】和來自新世界的見識與談吐,從這個內心充滿矛盾與驕傲的男人身上打開一個缺口。
    計劃在心中成型,張又冰的腳步也隨之停下。
    她抬頭看了一眼天邊那輪清冷的明月,然後轉身朝著家的方向走去。獵人已經選好了獵物,接下來需要的隻是一點準備和足夠的耐心。
    連州港,一家普通的臨海客棧。
    張自冰和柳雨倩躺在那張有些潮濕的木板床上,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窗外,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一波接一波,如同他們此刻紛亂的心緒。白天在碼頭上的所見所聞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了他們的腦海裏,反複衝擊著他們早已搖搖欲墜的世界觀。他們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去麵對一個即將到來的現實。
    終於,窗外的夜色濃鬱到了極致,遠處傳來了更夫敲打梆子的聲音。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子時到了。
    二人仿佛聽到了某種宿命的召喚,一言不發地起身,穿好衣服,離開了客棧。午夜的碼頭比白天要冷清許多,隻有幾盞昏黃的燈籠在海中搖曳。他們跟隨零星的人流走向那個被稱作“三號碼頭”的地方。
    然後,他們便看到了那艘名為“破浪號”的鋼鐵巨輪。
    那一瞬間,他們的呼吸都停止了。
    如果說白天的描述隻是在他們的腦海中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那麽此刻親眼所見的震撼則是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的。
    那根本不是一艘船!
    那是一座漂浮在海麵上的移動的鋼鐵堡壘!
    它太大了,大到讓旁邊那些他們曾經覺得已經足夠雄偉的三桅海船都顯得像玩具一般渺小可笑。它的船身不是由任何他們熟悉的木材構成,而是由一塊塊巨大的黑色鐵板拚接而成。那些鐵板在月光下泛著冰冷而又堅硬的光澤,上麵布滿了一顆顆如同甲胄鱗片般的巨大鉚釘,充滿了原始而又野蠻的力量感。
    船的中部聳立著一根巨大無比的黑色煙囪,正源源不斷地向夜空中噴吐著濃厚的白色蒸汽與黑色的煤煙,像一頭正在呼吸的遠古巨獸,將天上的星辰都遮蔽了。一股低沉的充滿節奏感的轟鳴聲正從那鋼鐵的船艙深處源源不斷地傳來,那聲音不大,卻仿佛能穿透一切,直達人的心髒。
    那是那頭鋼鐵巨獸的心跳!
    張自冰和柳雨倩呆呆地站著,仰著頭,像兩個第一次見到神跡的凡人,大腦一片空白。直到有人催促他們排隊買票上船,他們才如夢初醒,機械地跟著人流走上了那長長的木製跳板。
    當他們的雙腳真正踏上那冰冷而又堅實的鋼鐵甲板的那一刻,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瞬間傳遍他們的全身。那不是木板的溫潤與彈性,而是一種絕對的堅硬,絕對的冰冷,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腳下的甲板隨著那巨獸的心跳在微微顫動,那種有力的震動仿佛在向他們宣告著一個全新時代的到來。
    他們被船上的水手引著進入了底層的通鋪船艙。這裏沒有奢華的裝飾,隻有一排排幹淨整潔的木製床鋪。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機油與煤炭的味道,雖然有些刺鼻,卻並不難聞。
    他們找到了自己的鋪位,躺了下來。但他們知道,今夜他們依舊無法入眠。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無比嘹亮而又充滿穿透力的汽笛聲猛地響徹整個港口!
    嗚——————!!!那聲音仿佛是巨獸的咆哮,宣告著它的啟航。緊接著,他們感到整個船身猛地一震,那顆鋼鐵的心髒開始有力地跳動起來。他們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座鋼鐵堡壘正在緩緩地離開港口,劈開波浪,向著那無盡的黑暗深海駛去。
    柳雨倩再也忍不住,她抓緊了身邊張自冰的手,聲音顫抖地說道:“老爺……這……這,就是女兒說的那個世界嗎?”
    張自冰沒有回答。他隻是睜著眼睛看著頭頂那同樣由鋼鐵構成的船艙頂部。
    他的腦海中反複回蕩著女兒離開時說過的那些話,也浮現出京城裏那些同僚們在朝堂上為了禮儀之爭而吵得麵紅耳赤的樣子,浮現出那些勳貴子弟在酒樓裏吟誦風花雪月的詩詞的樣子。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謬感與悲哀感瞬間淹沒了他。
    他終於明白了,女兒不是被妖術洗腦了,她隻是比他們所有人都更早地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真相。
    真正可悲的是他們這些還在京城裏做著天朝上國美夢的人,他們才是那些不識天地劇變,不知大廈將傾的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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