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月下論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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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深沉,子時的梆子聲在梓州城深處隱約傳來,街巷兩側的燈籠早已熄滅,唯有簷角殘燈在風裏搖曳出細碎的光。靜室中,你緩緩睜眼,一口悠長氣息從唇間吐出,在微涼的空氣裏凝成一縷輕霧。經過一下午的調息,體內內力流轉愈發深厚,精氣神已攀至巔峰。
你起身時足尖點地無聲,臨行前從庫房取了水囊、油紙包好的壓縮餅幹,還有一小瓶新生居特製的固元丹——此丹化力溫和,最適體力透支時服用。身影如輕煙融入夜色,穿行在空寂的街巷中,耳畔隻有自己的腳步聲與遠處偶爾的犬吠,不多時,落鳳坡熟悉的輪廓便在月光下浮現。
夜色中的山坡比白日更顯清寂,鬆濤聲在山穀間低回,一輪皓月懸於天幕,銀輝透過鬆枝灑下,在青石台上投下斑駁暗影。開闊地中央,一道身影盤膝而坐,正是唐韻秀。她脊背雖仍下意識挺直,肩頭卻微微聳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明顯的滯澀,顯然已到體力與內力的極限。
那身玄色勁裝早已被汗水浸透數遍,又被山風反複吹幹,衣料上凝出一層細碎的白霜,緊緊貼在身上,將她常年練劍練就的緊實身形曲線勾勒得愈發清晰。她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起皮,唯有那雙鳳眸,在月光下燃著近乎偏執的亮——那是武癡對突破瓶頸的極致渴望,哪怕已瀕臨虛脫也不肯放棄。
你的腳步聲輕得如同鬆針落地,卻還是驚動了她。“沙”的一聲輕響,唐韻秀僵硬的身體猛地一顫,緩緩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眸望向你時,蒼白的臉上驟然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紅。她掙紮著想要站起,膝蓋剛離地便一軟,身形踉蹌著險些栽倒。
你沒有上前攙扶,足尖輕點青石,緩步走到她麵前。月光斜斜浸過你肩頭,玄色衣料泛著冷潤的銀輝,神情平靜得近乎淡漠,眸中沒有半分憐憫,隻有對習武人失度的審視:“劍是克敵護身的刃,不是榨幹自身的磨盤。先墊點東西,把力氣撿回來再說。”話音未落,手腕微揚,裹著油紙的壓縮餅幹便順著月光劃出一道淺弧,“嗒”地輕響著落在她腳邊,恰好停在她垂落的指尖旁。
唐韻秀的身體僵了僵,低頭看向那塊毫不起眼的餅幹,喉結不自覺滾動了一下,吞咽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片刻的怔忪後,極致的饑餓感如潮水般湧來,她終於不再強撐,俯身撿起餅幹,指尖顫抖著撕開油紙,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往嘴裏送。幹硬的餅渣刮過幹裂的喉嚨,她猛地咳嗽起來,眼眶瞬間泛紅。
你將水囊遞到她麵前,壺身還帶著你掌心的餘溫。唐韻秀抬頭看了你一眼,眸中翻湧著委屈、感激與羞愧,卻沒說一個字,接過水囊便仰頭大口吞咽。清涼的泉水順著嘴角溢出,劃過她修長的脖頸,浸濕了衣領,一股暖意從胃裏蔓延至四肢百骸,讓她緊繃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鬆懈。
你看著她泫然欲泣的模樣,將那瓶固元丹扔過去:“取一粒服下。連自身狀態都掌控不住,如何掌控手中劍?”唐韻秀連忙接住瓷瓶,如捧至寶般倒出一粒丹丸,指尖顫抖著送入口中。你見她捏著瓷瓶的手仍在發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下,輕輕搖了搖頭。
這細微的動作讓唐韻秀身體一僵,剛恢複些許神采的眼眸瞬間被惶恐填滿。不等她開口辯解,你已起身繞到她身後,雙掌輕輕覆在她後背——隔著冰涼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她因緊張而繃得筆直的肌肉。
“放鬆。”你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
唐韻秀呼吸一窒,剛想張口,便覺一股溫熱的觸感從後背傳來,順著脊椎蔓延開,既似春日融雪般柔和,又帶著沛然力道直透天靈。她渾身一震,緊繃的肌肉不自覺地鬆弛了幾分,連帶著連日來練劍的滯澀感都消散了些許。你體內內力緩緩湧入,精準包裹住她腹中尚未化開的丹藥,以溫和的力道引導著藥力流轉經脈,滋潤著她勞損的筋骨。
“藥力化開得太慢,身體太僵。”你輕聲開口,聲音裏聽不出喜怒,“練劍講究剛柔相濟,你隻知硬拚,反倒落了下乘。”唐韻秀臉頰瞬間漲紅,羞恥感湧上心頭——自己引以為傲的韌性,在你眼中竟如此不堪。她想反駁,卻發現身體在你內力的引導下愈發放鬆,連呼吸都變得順暢起來,到了嘴邊的話終究化作一聲輕喏。
“壓縮餅幹不宜急食,水喝多了容易脹腹。”你收回內力,重新坐回她對麵,語氣平淡如述家常,“歇一個時辰,不僅是恢複體力,更要想清楚——你練劍究竟為了什麽,心裏的念想到底是什麽。”
你沒有催她,隻是靜靜坐著,指尖摩挲著水囊上被歲月磨出的包漿,目光落在她垂落的發梢上,沒有半分催促的意味。山風卷著鬆針掠過青石台,帶來細碎的聲響,也給了她足夠的勇氣。
良久,唐韻秀喉結反複滾動,像是要吞掉所有羞愧,才從齒縫裏擠出字句,聲音細若蚊蚋,還裹著夜風浸出的沙啞:“唐門家主並不能世襲……父親和叔父常說,族中子弟誰有真本事,誰就撐起門戶……我想做唐門第一任女門主。”話音落地,她猛地低頭,額前碎發垂落如簾,恰好遮住泛紅的眼眶——那藏在硬撐姿態下的所有執拗,原是為了這一句藏了十幾年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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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想爭門主之位,為何偏困在劍法裏?”你終於開口,語氣淡得像山澗冰泉,沒有半分嘲諷,卻字字戳中她的軟肋,“唐門根基從不在劍——暗器十步取人眉心,輕功踏雪無痕,近身搏殺的唐門散手更是招招製敵,連毒術都能做到殺人於無形。這些本事哪一樣拎出來,都比劍招更易立威。”
這話像火星濺進油桶,瞬間點燃她積壓十幾年的引線。唐韻秀猛地抬頭,泛紅的眼眶裏蓄滿水光,卻倔強地梗著脖頸不肯落下,攥著衣襟的指節泛白得幾乎嵌進肉裏,聲音裹著委屈與不甘,尾音都在發顫:“就因為江湖人提唐門,不是罵‘暗箭傷人’,就是笑‘不敢見光’!我六歲握劍那天起,這些話就刻在耳朵裏!我要練最光明正大的劍法,堂堂正正贏遍巴蜀同輩,讓所有人知道,唐門不止有旁人眼中的陰詭伎倆,更有能登大雅之堂的真劍骨!”
可話音剛落,她的聲音就泄了氣般沉下去,眼中的光也跟著黯淡,隻剩自嘲的灰敗:“可跟你交手,看了你寫的劍譜,我才懂……我這點引以為傲的本事,連劍法的門檻都沒摸到,更別說爭什麽門主之位了。”她終於低頭承認自己的局限,語氣裏的絕望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抬不起頭。
“你說得沒錯。”你沒有半分圓融的安慰,語氣直白得像淬了冰的鑿子,每一個字都敲在她的痛處,“你的劍法困在招式的樊籠裏,好比挖了方巴掌大的池塘,便錯認作是江海全貌。這池水也許能溺斃井底之蛙,卻沒有江河奔湧的勢能,更無海洋納百川的浩瀚——你守著這方小池沾沾自喜,反倒錯過了真正的天地。”
“池塘……江河……”唐韻秀指尖無意識絞著衣襟,失神呢喃。這尋常比喻落在她耳中,卻如驚雷滾過心湖,震得混沌的心神驟然清明——你便是那片她連輪廓都未曾窺見的江海,而自己,不過是守著小池自滿的井底之蛙。淚水再也繃不住,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嗒”地砸在青石上,洇出一小片濕痕。支撐她十幾年的執念,如被驚雷劈裂的危崖,轟然崩塌。
就在她伏在膝頭雙肩聳動,指尖幾乎要攥皺玄色衣襟時,你的聲音驟然響起——不再是先前冰鑿般的冷硬,反倒帶著三分沉緩,如晨霧裏劈出的第一縷曦光,精準戳透她裹身的絕望:“但池塘從不是武學的終點。江河起於溪澗,江海本就源於一汪池塘。你錯的從不是‘挖池蓄水’練出根基,而是把池岸當成了天地的疆界。”
你指尖輕叩青石,石麵震起細碎的回音,目光落在她垂落的發梢上,語氣漸緩,第一次說起自己鮮少提及的過往:“我與你同歲,十八歲鄉試落第那年,在舊書店偶然買到了天階神功秘籍,習得一部天階內功心法,還得了江湖人稱‘獨尊一指’的上乘指法。”
“未滿二十歲,我便已內力大成,同輩中無人能及。”說到這裏,你語氣裏沒有半分自矜,反倒多了幾分淡然,“可這些年,我偏將這旁人求而不得的‘絕技’刻意束之高閣,極少動用。”
“我沉心鑽研三年,終於悟出一套完全適配自身筋骨的內力流轉法門——這《玄·無為劍術》,便是摒棄舊技、重塑根基後,真正屬於我自己的武學成果。”
唐韻秀猛地抬頭,鳳眸驟然睜大,蒼白的臉上第一次泛起鮮活的血色,滿是難以置信的震顫。原來武學之道從不是“守成”,而是“破立”——不必困在前人劃定的框架裏,竟能憑己身再創天地。絕望的寒冰瞬間消融,一絲灼熱的希望從心底竄起,轉眼便燃成燎原之火。
“從今夜起,”你往前半步,玄色衣袂掃過青石,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宣告,“我便教你如何鑿開池岸,引江河之水入體,再破堤而出,奔湧向海。”
“至於那唐門門主之位……”你目光掃過遠處唐家堡的剪影,語氣裏帶著淡得近乎漫不經心的輕蔑,“待你真能引江河入體、禦氣成鋒時,區區唐門,不過是你登頂途中歇腳的一處涼亭。若畢生隻盯著‘一門之主’‘一方霸主’,眼界便困死在了方寸之地。”
心神激蕩間,她隻覺體內氣血翻湧,連日來練劍的滯澀感徹底消散,連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通暢感蔓延全身。她看著你,眼中再無絕望迷茫,隻剩純粹的狂熱與虔誠。她用盡全身力氣,緩緩跪伏在地,額頭輕輕叩在冰冷的青石上,久久未起。
月光穿過鬆枝,落在她顫抖的肩頭,也落在你靜立的身影上。鬆濤聲在山穀間回蕩,似在見證這一場武學與心神的蛻變,也預示著一段全新師徒緣分的開始。你沒有讓她起身,隻是靜靜站立,目光望向遠方墨色的山巒,神色平靜如常。
你沒有讓她起來,隻是緩緩地站起了身。起身時衣袂掃過青石,竟隻帶起半片被夜露打濕的落葉,動作輕得像山間流雲,沒有絲毫煙火氣——仿佛你本就該立於這片鬆濤月色中,以俯瞰之勢,靜觀她的蛻變與林間的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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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去看她腳邊那柄映著月華的佩劍——那劍鞘上還刻著唐門家徽,是她多年來視作性命的信物。轉而邁向不遠處一叢婆娑的矮樹,那樹生得纖細,枝椏間還綴著未謝的細碎白花。你抬手時指節微曲,指尖剛觸到一根三尺來長的枝條,“哢”的一聲輕響,枝條已應聲而落,切口平整得如同精心打磨過。樹皮上還沾著夜露的濕涼,末梢幾片青翠的葉子在風裏輕輕顫動,看起來尋常得像孩童隨手撿拾的玩物,仿佛稍一用力便會折成兩段。
然後,你動了。沒有內力湧動的轟鳴,沒有高手蓄勢的威壓,連衣袂都隻是隨著動作輕擺,像晚風拂過鬆林。
跪伏在地的唐韻秀不敢抬頭,卻忍不住用眼角餘光偷瞄——在她眼中,你的動作慢得近乎刻意,慢到能看清樹枝劃過空氣時,葉片震顫的弧度。你隻是緩緩抬起手臂,手腕微旋間,樹枝已循著一道極緩的軌跡向前刺出。那姿勢,分明就是《玄?無為劍術》的起手式“引月歸鞘”,是她白日裏對著劍譜練了上百遍,卻總覺得筋骨滯澀、神韻全無的招式。
你周身沒有半分內力外泄的跡象,連呼吸都平穩得像深潭靜水,若非手中樹枝還在動,旁人定會當你是個閑坐山間的尋常書生,在隨意擺弄手中枯枝。
但就在樹枝尖梢離青石三寸時,唐韻秀突然屏住了呼吸——那根脆弱的樹枝,竟似有了生命。夜風仿佛順著樹枝的軌跡流轉,鬆針簌簌作響著向兩側分開;月華落在枝椏上,凝成一道銀線,從指尖直貫梢頭;連腳下的青石,都似有細微的震顫順著她的膝蓋往上爬。
在那一瞬間,唐韻秀產生了一個荒謬卻無比清晰的錯覺——不是你在揮劍,是天地在借著你的手運劍。你的腳掌輕貼青石,便與整座落鳳坡連成一體;手中樹枝微顫,便引動了山間風、天邊月、林間露,萬物都在跟著這一刺的軌跡運轉。
那一刺的軌跡明明清晰可見,卻又藏在風露月色裏——是夜風掠過鬆梢的弧度,是月華灑滿青石的角度,是草葉承露的姿態,是這世間最自然、最本真的運轉之理。沒有刻意的發力,沒有炫技的轉折,卻比她見過的所有淩厲劍招都更具威懾力。
道!
這個字像驚雷般在她腦海中炸開,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連日來困在劍招裏的混沌、突破瓶頸的焦躁,在這一刻盡數消散。她終於懂了,為何自己練了千百遍的招式始終僵硬——她練的是“形”,而你演的是“神”。
原來,這才是【無為】——不是無所作為,是順應本心,契合天地。
原來,這才是劍。
真正的劍,與鐵刃無關,與內力無關,隻與“道”有關。是手中無劍,心中有道;是身與境合,劍與意通。
她看癡了,連呼吸都忘了調勻,直到你緩緩收回樹枝,枝梢的白花落在青石上,發出“嗒”的輕響,才驚得她猛地回神。
而就在這鬆濤為靜、月色為證的傳道場景外,不遠處的黑鬆林中,三道身影正死死攥著衣襟,連呼吸都壓得像蚊蚋振翅。唐春芳三姐妹本是見唐韻秀徹夜未歸,擔心她遭人暗算,才循著她練劍的痕跡尋來,卻不想撞見這一幕——尤其是看到唐韻秀五體投地的模樣,唐秋瑞當場便要衝出去,被唐春芳死死按住。
“我猜的沒錯!”唐秋瑞壓低聲音,牙齒咬得咯咯響,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悅山樓時就覺得他不對勁,果然是用旁門左道蠱惑堂姐!”她說著便要拔腰間短匕,卻被唐春芳用眼神狠狠製止。
“別、別衝動!”唐夏憐聲音發顫,尾音都在打抖,話剛出口,肩頭便控製不住地一顫——竟不小心碰掉了黏在夜露浸潮的衣料上的鬆針。鬆針“嗒”地落在腳邊的落葉堆裏,在死寂的林子裏格外清晰,她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抬手捂住嘴,指節都在發僵,圓睜的眼睛裏滿是驚恐,連眼尾都泛著紅,“你、你看……堂姐她……好像是自願的啊?他們……他們真的隻是在指點劍法……”
然而唐春芳早已顧不上姐妹的爭執,她的目光死死黏在你手中的樹枝上,臉色從最初的警惕,漸漸轉為蒼白,再到毫無血色——這樹枝演繹的劍法看似平淡,那“大道至簡、大巧不工”的神韻,她根本不需要額外佐證,瞬間便與記憶深處的畫麵重合!
就在十天前,她剛代表唐門去巴州參加玄劍門三年一度的試劍大會,那座青石演武場上的場景,此刻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眼前:你身著玄衣儒袍立於台心,褚臨淵師徒見你率先尋釁大為光火,而你直接當眾言明“衝撞山門,先讓三招”。褚臨淵師徒輪番出招,招招狠辣刁鑽,卻連你的衣袂都未曾碰到;三招過後,你僅用台邊隨手撿來一根二尺長、兩指寬的普通木條,僅一招遞出,力道看似輕緩卻暗藏千鈞,竟直接震得褚臨淵倒飛幾丈,重重撞在觀禮台上,當場內力盡散。更讓她記憶猶新的是,試劍大會未散,你便聯合錦衣衛與蒙麵殺手封鎖玄劍門山門,不僅以“玄劍門長期欺壓鄉裏、為非作歹”為由,還帶了上百名巴州喊冤百姓當場舉證,最終將滿門作惡多端的玄劍門盡數抓捕除名。那一日的漫天血光,與你全程雲淡風輕的模樣形成的強烈反差,本就成了她連日來的夢魘;而眼前這柄樹枝演繹的劍法,與那日木條破敵的神韻如出一轍,更讓她渾身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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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楊儀……”唐春芳的聲音像被凍住般發顫,每一個字都從齒縫裏擠出來,“是那個在巴州滅了玄劍門的楊儀!”
你的話音很輕,卻像帶著穿透力,越過鬆濤落在唐韻秀耳中,也落在林中三人的心上。那“看清楚了嗎”不是疑問,是師長對弟子的確認;“江河最初的模樣”也不是比喻,是你將自己悟劍的根基,赤裸裸地攤開在她麵前。
唐韻秀依舊跪伏著,但先前空洞的眼眸裏,已燃起細碎的光,那光越燃越亮,最後凝成一片澄澈的明悟。她終於懂了,你扔給她的不是劍譜,是打破樊籠的鑰匙;你演示的不是招式,是劍心與天地相通的法門。
你仿佛完全沒察覺林中斷裂的呼吸與紊亂的心跳,目光始終落在唐韻秀身上,語氣平穩得像在說“今日風大”般尋常:“起來。”
僅僅兩個字,卻似有千斤力道。唐韻秀微微顫抖的身軀猛地一僵,隨即緩緩撐著青石站起。她的動作不再猶豫,不再僵硬,每一寸筋骨都透著前所未有的舒展——仿佛你的話語,不僅解開了她的劍招桎梏,更理順了她多年的心結。她甚至沒低頭看自己濕透的衣袍,也沒拍去膝頭的塵土,眼中隻有你,隻有你手中那根還帶著白花的樹枝,和那樹枝所代表的“道”。
“拿起你的劍。”你又道,聲音裏添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
唐韻秀彎腰,雙手握住劍柄。那柄陪伴她多年的劍,此刻竟不再冰冷——指腹觸到劍柄紋路時,一股熟悉的溫熱順著指尖蔓延,不是內力,是一種血脈相連的契合感。這一次,它不再是證明自己的工具,不是唐門的象征,是她身體的延伸,是承載“道”的容器。
“把你看到的練一遍。”你看著她,目光銳利如月華,“記住,別用腦子想招式,用你的骨頭記,用你的呼吸合,用你的心去應。”
說完,你轉身邁向不遠處的老槐樹。樹幹粗得需兩人合抱,樹皮上刻滿歲月的溝壑。你悠然靠坐,後背貼著粗糙的樹幹,雙腿隨意交疊,姿態慵懶得像在曬月亮——可這位置卻刁鑽至極,抬眼便能望見唐韻秀的劍勢,餘光亦能將黑鬆林的動靜盡收眼底。
“他看到我們了!”唐秋瑞的聲音帶著哭腔,死死捂著嘴,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想躲,卻被唐春芳死死拉住,連動都不敢動。
唐夏憐早已嚇得渾身發軟,靠在唐春芳肩頭,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隻能死死攥著姐姐的衣袖。
“別慌!”唐春芳用氣音嘶吼,指甲掐進自己的掌心,借著疼痛維持最後一絲理智,“他沒看我們,他要是想動手,我們早死了!”話雖如此,她後背的冷汗卻已浸透衣衫,順著脊椎往下淌——她比誰都清楚,楊儀這是故意的,故意選這個位置,故意讓她們知道自己被發現,卻偏不動手,這種無聲的威懾,比直接拔劍更折磨人。
此刻的唐韻秀,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她閉上眼,將劍譜上的招式、你演示的軌跡都拋在腦後,隻去感受——感受夜風拂過臉頰的力度,感受月光落在肩頭的重量,感受腳下青石的微涼,感受不遠處你平穩的呼吸。
漸漸地,她動了。
劍出鞘時沒有刺耳的嗡鳴,隻有一聲輕吟,像春溪破冰。她的動作很慢,比你演示時還要慢,甚至有些笨拙——手腕轉動的角度偏了半分,腳步落地時也晃了一下,與你那渾然天成的道韻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劍不一樣了。
以前的劍,是淩厲的,是緊繃的,是帶著“不能輸”的執念的;而此刻的劍,是柔和的,是舒展的,是帶著“應天地”的意韻的。劍鋒劃破空氣時,裹著月華漫出半寸柔光,竟與夜風融在了一起;劍身在月光下流轉,沒有了往日的殺氣,反倒透著幾分溫潤。
一招“引月歸鞘”練完,她身體微微一晃,氣息也亂了,顯然耗盡了心神。但她的臉上,卻綻開了一個極燦爛的笑容,比月色還要亮——那是頓悟後的狂喜,是找到方向的釋然。她轉過頭,一雙鳳眸亮得驚人,滿懷期待地望向老槐樹下的你,像個練會新招式、盼著師長誇獎的孩子。
你靠在樹上,指尖輕叩樹幹,發出“篤”的一聲輕響。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形似而神不似。”你頓了頓,目光落在她的劍柄上,“你學的是風的軌跡,卻沒懂風的自在。風不會刻意繞開障礙物,它會穿林而過,會翻山越嶺,會順勢而為——你的劍,還帶著‘要像風’的刻意。繼續。”
夜更深了。
落鳳坡上隻剩下兩種聲音:一種是唐韻秀的劍聲,時而輕吟,時而低嘯,漸漸與鬆濤、夜風、蟲鳴交織成一曲韻律;另一種是黑鬆林裏的心跳聲,三顆心狂跳著,撞得胸骨生疼,卻連一絲粗氣都不敢喘。
你依舊靠在樹上,姿態慵懶,指尖偶爾摘一片落在肩頭的鬆針,漫不經心地撚碎。但你的目光,卻始終沒離開唐韻秀的劍——你看著她從笨拙到熟練,看著她的劍勢從刻意模仿到漸有自在,看著那顆“道”的種子,在她心中生根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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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夠了。
武學之道,點到即止。剩下的,不是靠旁人指點,是靠自己悟,靠日夜打磨,靠心性沉澱。你要做的,已經做完了。
於是,你緩緩地站起了身,拍了拍衣袍——其實根本沒有灰塵,隻是一個隨意的動作,卻像一道無形的指令,瞬間打破了場上的平衡。
唐韻秀立刻收劍而立,劍尖斜指地麵,香汗順著鬢角滑落,俏臉上滿是孺慕與期待,連呼吸都放輕了。
黑鬆林裏的三姐妹,更是渾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唐秋瑞的臉瞬間白了,唐夏憐直接閉上了眼睛,唐春芳則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驚呼溢出——她們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你沒有看她們,隻是對著唐韻秀淡淡地說:“今日便到這裏。”你走到她麵前,目光掃過她泛紅的眼角,“你已摸到‘劍術’的門檻,再練下去隻會耗損心神。疲憊時心不靜,心不靜則劍不定——回去好好睡一覺,明日再練。”
你頓了頓,看著她手中的劍,一字一句道:“記住,劍不在手中,而在心中。手中劍可折,心中劍不可破。”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徹底刻進了唐韻秀的心裏。她用力點頭,眼中淚光閃爍,剛想再次跪下謝恩,卻見你已緩緩轉過身。
這一轉,你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黑鬆林的方向。
沒有殺氣,沒有威壓,甚至沒有任何情緒,隻是平靜地掃過那片濃黑的陰影,像在看路邊的石頭、林間的野草。
轟!
唐春芳三姐妹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來了!
審判的時刻,終於來了!
唐秋瑞嚇得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唐夏憐的眼淚直接湧了出來,死死咬著袖子;唐春芳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連呼吸都停了——她們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的下場,像玄劍門的弟子一樣,倒在血泊裏。
然而,你開口的語氣,卻平淡得像在提醒路人天要下雨:“夜深了,林子裏蛇蟲多,還有些夜遊的走獸,三位姑娘家家的,早些回去吧。”
這句話,比任何殺氣都讓她們膽寒。
他知道!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們在這兒!他甚至知道她們是女的!
唐春芳的後背徹底被冷汗浸透,連指尖都在發抖——她們躲在林子裏,連大氣都不敢喘,他卻能將她們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這實力差距,簡直是雲泥之別。
還不等她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你已抬手從懷中摸出三塊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手腕輕輕一抖,三道微不可聞的破空聲響起——那聲音極輕,像蜂翼振翅,卻帶著驚人的精準度,穿過層層鬆枝,“啪嗒”“啪嗒”“啪嗒”三聲輕響,精準地落在了三姐妹的腳邊。
油紙被鬆風吹開一角,露出裏麵深褐色的壓縮餅幹——邊緣還帶著你掌心的餘溫,正是方才唐韻秀狼吞虎咽吃下的同款,淡淡的麥香混著鬆針氣息,飄進三姐妹緊繃的鼻息裏。
唐春芳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腦子裏那根緊繃的弦“啪”地斷了——宕機的空白裏,全是方才唐韻秀攥著這餅幹、嘴角沾著餅渣的模樣。她死死盯著地上的油紙,連指甲掐進掌心的痛感都忘了。
唐夏憐死死咬著下唇才沒哭出聲,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砸在胸前的綠裙上,洇出點點深色,連肩頭的顫抖都不敢控製得太明顯。
唐秋瑞指節原本泛白的拳頭緩緩鬆開,指甲在掌心掐出的印子還發燙,可臉上的憤怒早被凍住——取而代之的是從尾椎骨竄上來的寒意,裹著蝕骨的羞辱。她終於懂了,她們在林子裏壓著嗓子說“再待下去要餓暈”的竊竊私語,早被這人聽得一清二楚,連她們藏在強硬下的窘迫,都被看得通透。
“山裏夜涼,沒什麽妥當的吃食。”你的聲音隔著鬆枝傳來,調子平得像說“今日月色不錯”,卻帶著針般的穿透力,紮進三姐妹心裏,“這餅子頂餓,可以當夜宵慢慢吃,別學你們堂姐方才那般狼吞虎咽——這餅子幹,這荒郊野外的沒水,噎著就麻煩了。”
“噎著”兩個字,像淬了冰的錘子,狠狠砸在她們緊繃的神經上。
是羞辱!是被人扒著門縫看盡心思、連偽裝的強硬都被戳破的羞辱!是明明占盡上風,卻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的憋屈!
說完這最後一句,你再無停留。玄色衣袂輕擺間,身形如輕煙掠過高聳的鬆梢,不過三兩個起落,便徹底融入夜墨裏,連衣袂掃過鬆針的輕響都沒留下。
落鳳坡上,隻留下唐韻秀癡癡望著你離去的方向,鳳眸裏的狂熱比月色更亮;黑鬆林裏,三姐妹癱坐在地,盯著那三塊帶著麥香的餅幹,渾身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
夜色如墨,你的身影如同一縷最不起眼的青煙,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梓州城那錯綜複雜的街巷之中。
鬆濤客棧裏靜得隻剩鼻息聲,趴在櫃台上打盹的夥計,頸間垂落的算盤珠子都沒晃過半分。你足尖點過門檻時,連廊下懸掛的燈籠都隻是輕顫了下,沒驚動半分煙火氣。
你沒點燈,借著窗欞漏進的月華褪去外衣,隨手搭在椅背上。床板雖硬,躺下時卻穩得像陷進雲絮,呼吸轉瞬便沉了下去——悠長,平穩,沒有半分波瀾。
你閉著眼,卻比睜眼時更清楚——落鳳坡那汪看似平靜的水,被你扔進去的“餅幹”和“道”,炸成了翻湧的浪。唐門年輕一代的認知、唐韻秀的劍心、三姐妹的敬畏,早成了係在你指尖的線。
現在,你需要做的僅僅是耐心地等待,等待那被你掀起的驚濤駭浪,自己找上門來。
很快,你便沉沉地睡了過去,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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