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珠玉琳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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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珩似也終於找回了自己的君子麵具。
他優雅地抬手,虛虛整理了一下並無可整理的前襟。
動作一如既往地從容,隻是眼神深處那點殘留的異樣出賣了他。
他朝沈青霓的方向微微欠身,聲音清潤如常,聽不出絲毫波瀾:
“是景珩唐突了,想著今日下朝早,得了幾件精巧玩意兒,便想早些送來給嫂嫂賞玩。
不想擾了嫂嫂清靜,景珩這便告退。”
他絕口不提那印記,仿佛那隻是不小心蹭上的灰塵。
沈青霓也巴不得立刻翻篇,連忙順著台階下,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未褪盡的窘迫:
“王爺有心了,慢走。”
蕭景珩微微頷首,轉身離去,那抹刺目的紅隨著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卻仿佛留在了暖閣的空氣裏,揮之不去。
人一走,沈青霓才像泄了氣的皮球,癱軟在榻上,長長籲了口氣,隻想把剛才那尷尬的一幕從腦子裏徹底刪除。
霜降定了定神,開始著手整理蕭景珩帶來的那幾隻紅木提箱。
箱子一打開,珠光寶氣瞬間傾瀉而出!
“夫人,王爺送來的物件,奴婢這就清點入冊?”霜降請示道,試圖轉移沈青霓的注意力。
沈青霏也確實需要點別的東西來衝淡剛才的窘迫,遂湊到箱籠前。
霜降拿著冊子,一件件報出名稱,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歎:
“赤金牡丹步搖一支……”
“點翠戀花寶簪一對……”
“羊脂白玉鬢簪一支……”
“水晶海棠玲瓏簪一支……”
…………
僅僅是各式各樣的發簪、步搖、釵環,就裝滿了整整一層提箱,件件工藝繁複,用料考究,寶光流轉。
後麵更是成套的赤金寶石頭麵、通體無瑕的翡翠玉飾。
沈青霓看得有些目眩神迷。
即便在現代社會見過奢侈品專櫃,也從未一次性見過如此多、如此精美絕倫的古董級珠寶首飾。
原主的記憶裏,也隻有大婚當日才戴過一套分量十足的頭麵。
但論精致華美、巧奪天工,恐怕還不及眼前這些的一半!
她心中的困惑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麵,一圈圈擴大。
上一次送厚禮,是為了回門撐場麵。
那麽這一次如此貴重,如此……私密的造訪,又是為了什麽?
麵對這滿箱溢彩流光、價值不菲的琳琅珠翠,沈青霓心頭卻沉甸甸的。
她看不透這男人層層包裹下的真實意圖,隻得將探尋的目光投向霜降。
霜降是蕭景珩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睛,總該知曉幾分主人的心思。
霜降正巧也得了顧傀的交代,此刻被沈青霓一看,心頭一緊。
垂下眼,聲音低低地複述那套說辭:
“回娘娘……王爺是想著您為先太子守喪的五個月之期將近,府中各處也該預備著替您除服。
這些是王爺特意吩咐提前置辦的飾物,說也好給您屋裏添些鮮活顏色……”
她話語艱澀,幾乎不敢看沈青霓的臉。
五個月?
這麽快?
沈青霓心尖微顫。
乍一聽,這話似乎合情合理。
環顧這暖閣,鬆青、檀棕、牙白,一片素淨死寂,的確沉悶得不像女兒家的居所。
添點亮色,似乎是為她好。
可細品之下,那字字句句都透著一股冰冷刺骨的嘲諷與羞辱!
守喪未盡,便急吼吼地送來這等鮮豔奪目的首飾,還打著為你著想的旗號?
這哪裏是體貼?分明是在未愈合的傷口上,強行撒一把名為忘記的鹽巴!
就差指著她的鼻子說:給那死鬼守什麽喪?何必裝模作樣?
這比明晃晃的惡意更令人齒冷!
沈青霓甚至可以想象,若是換了原主在此,以她那剛烈的性子,怕是早就悲憤交加。
要麽哭厥過去,要麽提了劍就去找蕭景珩拚命了。
她在心底冷冷一笑。
好一個蕭景珩!好一個殺人不見血的試探!
這禮,收得燙手。
不收,更顯得刻意,反而坐實了“在意”。
表演的難度陡然拔高,她必須在瞬息間鋪陳出複雜交織的情緒:
對亡夫蕭景琰的深情與守喪之誠。
對小叔子蕭景珩好意的困惑與隱約的信任。
寄人籬下、身不由己的卑微與隱忍。
霜降垂首,映雪在她身後看不清表情,其他侍女更是眼觀鼻鼻觀心。
這片刻的無人注視,給了沈青霓一絲喘息的空間來醞釀。
她伸向那支銀鳳簪的玉手,猛地頓在半空!
指尖如同被無形的針紮了一下,倏然蜷縮起來,僵直地停在冰冷的珠寶上方。
一聲極輕極微、幾不可聞的“嗬……”從她唇邊逸出。
那聲音裏裹著濃重的無力、自嘲,仿佛一捧沙從指縫間無聲流瀉。
霜降心驚膽戰,忍不住偷偷抬眼覷去——
預想中的淚雨滂沱或怒容滿麵並未出現,夫人甚至沒有皺眉。
那張絕美的臉上,先前因乍見珠寶而浮現的一絲淺淡愉悅,還僵在唇邊,混合著一種巨大的空洞和茫然。
沈青霓猛地將手收回,寬大的煙水碧絲廣袖滑落,嚴嚴實實地掩住了那雙因極力克製而微微顫抖的柔荑。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眼底洶湧的酸澀。
倉促地轉過身,視線投向窗外,像是急於抓住一個逃離尷尬的浮木。
“哎呀……”
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帶著點刻意驚訝的輕呼,指向窗外廊下某處。
“瞧那落了隻雀兒……”聲音幹澀,帶著強行轉移話題的生硬。
映雪順著看去,窗外廊簷空空如也,哪有半隻鳥的影子?
沈青霓卻仿佛真的看到了,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袖口,聲音愈發輕飄,帶著一種失魂落魄的恍惚:
“去撒把穀子吧,別餓著了它……”
她始終沒有抬眼看向自己所指的方向,濃密纖長的睫毛如同風雨中瑟瑟發抖的蝶翼。
漸漸被水汽濡濕,凝結成細小晶瑩的珠光。
這話音剛落,她猛地背過身去,仿佛再也支撐不住那強行挺直的脊背。
就在這轉身的瞬間,那強忍了許久的淚珠,終究是不堪重負地滑落下來!
她飛快地抬起手,用那煙水碧的衣袖輕輕貼上眼角,動作極其細微。
仿佛隻是在拭去不小心沾染的塵埃。
然後,她才緩緩地、帶著一種心力交瘁的疲憊,坐回那張錦榻之上。
她微微側首,用寬大的袖擺半掩住口鼻,目光終於落回那堆刺眼炫目的珠寶箱籠上。
那眼神,不再有初見時的驚豔。
隻剩下一種深重的悲哀、冰冷的諷刺,以及無路可逃的無奈。
珠光寶氣映在她含淚的眸中,碎成一片令人心碎的琉璃光。
暖閣內寂靜無聲。
霜降看著夫人那雙藏在袖後、隻露出半張臉卻寫滿破碎與隱忍的眼睛,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王爺這禮,哪裏是添亮色?
分明是把一把刀子,懸在了夫人搖搖欲墜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