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匣底血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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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
    或許是知道昨日魚宴過了火,或許是想給她一點喘息的空間以示恩典,蕭景珩並未前來一同用早膳。
    昭華殿裏彌漫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短暫平靜。
    撤下清粥小菜,沈青霓坐到雲母鑲嵌的梳妝台前,任由丫鬟香冬為她梳妝。
    香冬拿起一支赤金點翠的藍寶石舊釵,那是沈青霓新婚時戴的,如今寶石光澤已略顯黯淡。
    香冬看著這支釵,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心底對這“不識抬舉”的夫人越發看不上眼。
    香冬是蕭景珩在赴安國公府宴時,直接撥給昭華殿的。
    在她看來,沈青霓一個娘家勢微、自身無才的寡婦,能被權勢滔天的王爺看中,簡直是祖上積德的天大福氣!
    別人求都求不來,她卻端著架子惺惺作態。
    既要靠王爺過活,又要擺出一副貞潔烈婦的嘴臉。
    誰知道是不是在欲擒故縱,故意吊著王爺的胃口?
    “夫人。”香冬拿起梳子,狀似無意地開口。
    語氣裏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
    “奴婢瞧著您這些首飾都舊了,庫房裏王爺昨日送來的那些新鮮玩意兒,樣式精巧又貴重,何不取來用用?”
    沈青霓透過光可鑒人的銅鏡,清晰地看到了香冬眼中那份毫不掩飾的不以為然。
    一旁的霜降心中一凜,暗道不好!
    首飾正是娘娘此刻的逆鱗,這香冬簡直是在往刀尖上撞!
    果然,鏡中沈青霓臉上那點晨起的溫和,瞬間褪得幹幹淨淨。
    她抬手,從香冬手中抽回了那支藍寶釵子,冰冷的觸感讓她指尖微涼。
    她將釵子在纖白的指間轉了幾轉,目光落在釵尾那點微藍的光暈上,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淬了冰的威嚴:
    “既然口口聲聲自稱奴婢,就該明白什麽話當說,什麽話不當說。
    這規矩,還用我來教你麽?”
    香冬一愣,完全沒料到平日裏看著溫婉和氣的夫人,此刻竟如此不留情麵、直戳要害。
    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覺得受了莫大的折辱。
    一個奴婢,難道連替主子著想的話都不能說了?
    霜降眼見香冬張嘴,似乎還想反駁爭辯,立刻蹙眉上前一步,冷聲截斷:
    “沒聽見夫人的話?這裏不用你伺候了,先出去。”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驅逐。
    香冬不甘地瞪了霜降一眼,心裏隻覺這寡婦迂腐頑固,不識好歹。
    但瞥見霜降那冷肅的眼神,又想起霜降與王爺那邊的關係,終究是忌憚占了上風。
    她憤憤地絞緊了手中的帕子,不情不願地轉身,準備退下。
    “慢著。”沈青霓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香冬腳步一頓,心中瞬間升起一絲扭曲的得意,以為這寡婦終於想通,要收回成命采納她的建議了。
    然而,當她帶著一絲希冀回頭,看到的卻是沈青霓依舊冷淡如霜雪的麵容。
    那雙美麗的眼睛裏,沒有任何動搖,隻有一片看透世情的疏離與決斷。
    “日後這內室……”沈青霓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香冬難掩驚愕的臉。
    “你也不必再進了,去外間做些灑掃的粗活吧。”
    一句話,徹底斷了香冬接近主子、攀附權貴的前路。
    那點自以為是的野心,如同被冷水當頭澆下,瞬間凍結,碎落一地。
    ……
    晨間香冬之事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漣漪很快平息。
    無論那丫鬟如何求情告饒,沈青霓冷著一張臉,再未鬆口讓她踏足內室一步。
    心不在焉的棋子,留在身邊,終將反噬,當斷則斷。
    她喚霜降取來前幾日在書肆隨意購得的幾本才子佳人話本,隨即屏退了所有侍奉之人,隻道想獨自靜靜看書。
    待內室重歸寂靜,沈青霓隨手將一本話本翻開,攤在酸枝木雕花小幾上。
    書頁停在某回,講的是一位賣花女偶遇高門小公子,麵對誘惑,堅守貞潔,不為所動。
    旁邊的繡像插畫上,賣花女側身推拒,一籃鮮花零落滿地。
    她並未細讀,甚至對情節全不在意。
    這本攤開的書,不過是一層淺淺的掩護,用以遮蔽她接下來真正的動作。
    她起身,走到那頂巨大的紫檀木雕花衣櫃前。
    目光銳利地掃過室內,因今日風大,窗戶緊閉垂簾。
    確認無虞後,她才伸手探向那熟悉的角落,摸索著再次取出那個烏木匣子。
    匣子入手,她心頭便是一沉,感覺不對。
    昨日放回時,她曾刻意調整過位置和角度。
    深吸一口氣,她屏息凝神,指尖急切地探向匣蓋與匣身接縫處那道細如發絲的木紋凹槽。
    空空如也!
    “頭發呢……”沈青霓低低驚呼出聲,心髒猛地一縮。
    昨日精心隱匿的、那根用以警示的烏黑發絲,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匣口幹幹淨淨,仿佛從未有過任何多餘之物!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裹緊了她。
    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她“哢噠”一聲掀開了匣蓋。
    匣內,衣物尚在。
    然而,那件藏青色的舊袍,卻被替換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件折疊整齊的月白色男式外袍!
    那色澤,那紋樣,都刻骨銘心地熟悉!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開,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讓她渾身冰涼!
    她幾乎是顫抖著將那件外袍拎起,猛地抖開。
    袍服的左胸襟處,一團已幹涸成暗褐色的血跡,如同猙獰的烙印,赫然刺入她的眼簾!
    “轟”的一聲,沈青霓隻覺得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
    臉頰滾燙,羞憤與怒火交織著灼燒她的理智!
    她死死攥著這件冰冷的衣袍,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腦海中一片混亂的嗡鳴,竟是被氣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蕭景珩!
    他竟敢如此囂張!
    她早知昭華殿在他掌控之下,卻未曾料到,他竟連最表麵的掩飾都懶得去做!
    不僅取走了她試探的餌,更將亡夫唯一的遺物調包,換上了這件……
    這件浸染著鮮血、銘刻著那日尷尬的恥辱印記!
    這無異於一道赤裸裸的挑釁書!
    我知道你在試探。
    我知道你藏了什麽。
    我不僅看著你的一切,還要親手攪亂你的心湖,讓你記住是誰在主宰!
    我便如此了,你待如何?
    強烈的羞辱感讓她渾身發抖,臉頰燙得如同火燒。
    她下意識地用雙手緊緊捂住臉,仿佛想隔絕這不堪的現實。
    可那灼人的感覺並未消退,心髒在胸腔裏狂亂地擂鼓,幾乎要掙脫束縛。
    她又猛地捂向心口,試圖平息那幾乎要炸裂的憤怒。
    無處發泄的怒火灼燒著她的四肢百骸!
    她猛地抓起那件刺目的血衣,連同手中的烏木匣子,狠狠推向地麵!
    “哐當——啪嚓!”
    木匣砸在堅硬的青磚地上,精巧的螺鈿瞬間崩裂,脆弱的合葉應聲斷裂,整個匣蓋都摔飛了出去,碎片四濺!
    巨大的聲響驚動了外間的霜降。
    “娘娘?!”霜降焦急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您怎麽了?可傷著了?”
    沈青霓胸口劇烈起伏,手裏還死死攥著那件染血的月白外袍。
    她閉了閉眼,強迫自己深深吸氣,再緩緩吐出,聲音帶著一絲竭力壓抑的沙啞:
    “……無事,你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