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長夜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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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應聲推門而入,第一眼便看到地上四分五裂的匣子殘骸。
她心頭一驚,娘娘素來沉靜自持,何曾如此失態?
再看娘娘臉色蒼白中透著不正常的潮紅,眼神冰冷得駭人,顯然是氣極所致!
霜降立刻蹲下身收拾殘片,心中驚疑不定:是何事能將娘娘激怒至此?
當她收拾好碎片,抬頭欲詢問是否要更換新匣時,目光驟然凝固在沈青霓手中緊握的那件衣物上!
“這……!”
看清那月白錦緞和刺目的暗褐血跡,霜降瞬間明白了,臉色也跟著“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沈青霓看著這件猶如戰利品的衣袍,恨不能將其撕成碎片!
但理智殘存的一角在尖叫:若撕了,豈非正中蕭景珩下懷?
讓他看到她失控的憤怒與無助?
她隻能更加用力地攥緊那昂貴的錦緞,指節咯咯作響,仿佛想將其捏碎在掌中。
她腦中一片混亂,實在想不通蕭景珩為何要如此行事!
她早知他溫潤如玉的表象下藏著雷霆手段,可這等下作又惡趣味的羞辱,實在不像他平日的作風!
他究竟意欲何為?難道僅僅是為了看她方寸大亂、羞憤欲絕的模樣取樂?
還是背後藏著更深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圖?
他總不可能真是好心,覺得亡兄的衣物寒酸,特意慷慨地用自己的染血華服來替換吧?
這念頭荒謬得讓她感到一陣惡心。
霜降足足在原地呆滯了片刻,才徹底消化了這令人驚駭的事實。
她一直知曉娘娘衣櫃深處藏著一個秘匣,裏麵存放著太子的遺物。
她隻當是娘娘心性要強,不願在人前顯露思念亡夫的脆弱,故才深藏。
萬萬沒想到……
娘娘藏得如此之深,果然是有不得不藏的道理!
……
蕭景珩被蕭逸絆在宮中議事,直至宮門落鑰時分才得以脫身。
他心知昭華殿恐有風波,卻不曾想,迎接他的是一場醞釀了整日的凜冽冰霜。
等待,足以將焦灼釀成孤注一擲的衝動。
沈青霓枯守在文淵閣外,從日上中天站到暮色四合,再到星子寥落。
寒露浸濕了她的鞋尖,夜風鑽進單薄的衣衫,身體深處傳來陣陣虛弱感。
有那麽一瞬,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甚至劃過腦海。
直接闖進蕭景珩的臥房,把那件該死的衣服換回來!
但這念頭如同投入深潭的火星,瞬間熄滅。
隱在暗處的無數雙眼睛,那些屬於暗衛的、無處不在的窺伺目光,讓她如芒在背。
強闖?不僅不自量力,更是自取其辱,將僅存的體麵也摔碎在塵埃裏。
霜降憂心如焚,隻能取來一件厚實的狐裘披風,小心翼翼地裹在沈青霓身上。
無人知曉,那柔軟的狐裘之下,掩藏著的正是那件刺目的、染著暗褐血跡的月白錦袍。
娘娘要求她必須隨身攜帶的罪證。
這份激憤,源於更徹底的掠奪。
在發現匣中衣物被調包後,沈青霓強撐著最後一絲冷靜,命霜降立即去查看庫房。
結果令人窒息。
庫房裏那些被精心封存的過往,蕭景琰的舊衣舊物、新婚時他贈予的首飾信物、承載著最初記憶的房內擺設……
所有沾染著另一個男人氣息的、陳舊卻溫暖的記憶載體,竟在無人察覺時消失得幹幹淨淨!
取而代之的,是蕭景珩回來後,以賞賜之名送入昭華殿的那些金玉珠寶。
那一刻,沈青霓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身體晃了晃,若非霜降眼疾手快扶住,她幾乎要癱倒在地。
這已不是挑釁,而是宣告主權的徹底清洗,要將那個已逝之人存在過的所有痕跡,從她的世界裏連根拔起!
霜降的心沉入穀底。如此浩大的動作,文淵閣的人卻對她這個眼線隻字未提!
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王爺對她的信任,恐怕早已蕩然無存。
管家象征性地處置了幾個看守庫房的婆子雜役,鞭子抽得啪啪作響,算是給了娘娘一個交代。
在他看來,這已是極大的台階,處置了下人,也暗示娘娘此事該到此為止。
一個仰人鼻息的寡婦,難道還想向王爺討還公道不成?
然而這份台階,落在沈青霓眼中,卻是*赤裸裸的輕視與敷衍。
它無聲地宣告著:你的憤怒,你的委屈,你的珍視之物,在絕對的權力麵前,一文不值。
於是,她固執地站在了文淵閣外。
從午後到夜深,粒米未進,滴水未沾。
本就纖細的身形在寒夜中顯得愈發單薄,麵色蒼白如紙,嘴唇也失了血色。
唯有那雙眼睛,燃燒著執拗與不屈的火焰,死死盯著院門的方向。
霜降幾次欲言又止,她怕娘娘這樣熬下去身子受不住,想勸她暫時隱忍,從長計議。
可每次對上娘娘那雙蘊藏著巨大痛楚卻又異常堅定的眼眸,所有勸慰的話語便哽在喉間。
此刻勸她退讓,與那些默許欺辱她的人,又有何異?
霜降隻能默默退後一步,將那件藏了血衣的披風抱得更緊些,如同抱著娘娘搖搖欲墜的尊嚴,無聲地陪伴在側。
寒風掠過庭院,卷起幾片枯葉。
遠處終於傳來車馬聲和搖曳的燈火。
蕭景珩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清冷的月輝與昏黃的燈籠光暈交織的路口。
他步履從容地走近,一眼便看到了煢煢孑立在夜風中的纖影。
當她抬起臉望向他時,那雙蓄滿了整日煎熬的眸子,瞬間迸射出毫不掩飾的憤怒與控訴。
緊抿的唇瓣微微顫抖著,仿佛他犯下了什麽十惡不赦的重罪。
他自然心知肚明緣由。
但此刻,他臉上並未浮現預料中的戲謔或冷漠,反而眉頭微微蹙起,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關切,聲音溫和:
“嫂嫂?”他走近兩步,目光在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逡巡。
“更深露重,怎獨自在此?”
沈青霓隻覺得一股血氣直衝頭頂,這虛偽的關切如同火上澆油!
她幾乎想立刻扯開霜降懷中的披風,將那件染血的外袍狠狠擲到他臉上!
然而理智死死拉住了她,當眾撕破臉,難堪的隻會是她自己。
強壓下幾乎要衝破喉嚨的怒意,她齒縫間擠出幾個字,聲音因寒冷和激動而微顫:
“為什麽?王爺心裏……莫非真不知曉麽?!”
她本想厲聲質問,可連續的煎熬、憤怒和身體的虛弱,讓這句話脫口而出時,竟不可控製地染上了濃重的哽咽。
眼圈瞬間紅透,一層薄薄的水汽迅速彌漫了清澈的眼瞳,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那模樣,哪裏還有半分方才視死如歸的強硬?
分明是一個被徹底欺負慘了、無助又委屈到了極點的可憐人兒。
蕭景珩早已準備好迎接她尖銳的指責,甚至預演了如何四兩撥千斤地化解。
卻萬萬沒料到,她憋悶了一整天的怒火,最終竟以這樣一種柔腸寸斷的泣音收場。
看著那雙含淚控訴、仿佛他是天下第一負心人的眼睛。
蕭景珩心底那股冷硬的掌控欲,竟被這突如其來的、脆弱又真實的表演撞出了一絲微妙的縫隙。
他難得地怔了一瞬,隨即,一絲哭笑不得的情緒悄然浮上心頭。
這場無聲的長夜對峙,似乎正滑向一個他未曾預料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