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在金色的通道裏緩緩前進。
    船身兩側，那道由鳳臨生命之火構築的屏障靜靜地燃燒著。金色的火焰像活物般跳躍、流淌，在虛空中劃出兩道筆直的光牆。光牆外是翻騰的灰色影子海，那些融合怪物們還在瘋狂地衝擊、撕咬，爪子撓在火焰屏障上發出刺耳的“滋滋”聲，卻始終無法突破這最後的防線。
    光牆內，卻是一片難得的寧靜。
    沒有寂滅之氣，沒有扭曲的空間褶皺，連那種令人窒息的存在感壓迫都減輕了許多。隻有淡淡的、溫暖的金色光輝籠罩著通道，光輝中飄浮著細碎的光屑——那是鳳臨身體崩解後留下的最後痕跡，像夏夜的螢火，微弱，卻執著地發著光。
    星瀾還站在水晶麵板前。
    她的雙手已經從麵板上滑落，垂在身側，指尖還在微微發抖。手掌邊緣剛才摳得太用力，指甲裂開了幾處，滲出的血珠已經凝固，變成暗紅色的痂。她臉上全是淚痕，新的眼淚還在往下淌，但她感覺不到，隻是呆呆地看著外麵。
    看著那條筆直的金色通道。
    看著通道外那些瘋狂卻徒勞的影子。
    看著通道內飄浮的、一點點熄滅的金色光屑。
    她的腦子是空的。像一間被搬空了的屋子，什麽都沒有，隻有回聲。回聲裏全是剛才的畫麵——他燃燒的樣子，他消失的樣子，他最後說“保重”的口型。
    一遍一遍，像永不停歇的走馬燈。
    方舟在通道中平穩地航行，速度不快，像在穿過一條神聖的、不容褻瀆的走廊。船尾推進器的嗡鳴聲壓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艙內沒有人說話。
    赤炎和鳳翎衛們已經重新站到了各自的崗位。他們背挺得筆直，手按在符文節點上，眼睛盯著前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如果仔細看，能看見他們的眼眶還是紅的，眼角還有未擦幹淨的水跡，嘴唇抿成僵直的線，像在死死壓抑著什麽。
    青鋒坐在控製台前，雙手放在操作麵板上，手指偶爾動一下，調整航向。他的背微微佝僂，肩膀塌著，整個人像老了好幾歲。他盯著麵板上的數據流，眼睛卻有些失焦，好幾次需要調整的參數都是旁邊的手下小聲提醒，他才反應過來。
    赤璃坐在地板上，背靠著艙壁。她懷裏還抱著那個昏迷的貓耳青年，一隻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另一隻手無意識地卷著自己的頭發。她的眼睛也是紅的，腫得像桃子，時不時吸一下鼻子，卻再沒有眼淚流出來——好像剛才已經流幹了。
    墨淵站在艙室中央，麵朝前方。他雙手抱在胸前，眼睛閉著，像是在養神。但他的呼吸節奏比平時快了些許，胸口有輕微的起伏。眉心那道劍痕的光芒完全內斂，幾乎看不見，隻有偶爾睫毛顫動時，能瞥見眼底一閃而逝的青色微光。
    所有人都在沉默。
    沉默地航行，沉默地看著那條用生命換來的路，沉默地承受著心裏那塊越來越重的石頭。
    通道很長。
    從起點到青蓮虛影下方，至少有七八裏距離。以方舟現在的速度，需要差不多半盞茶的時間才能走完。
    這半盞茶，像一輩子那麽長。
    星瀾慢慢轉過身，背靠著水晶麵板，滑坐到地板上。她的腿軟得站不住，膝蓋撞在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但她感覺不到疼。她抱著自己的膝蓋，把臉埋進去。
    眼淚又湧出來了。
    這次不是無聲的流淚，是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嗚咽。像受傷的小獸，躲在角落裏，不敢大聲哭，隻能一下一下地抽氣，肩膀跟著一聳一聳。
    赤璃聽見聲音，抬起頭看向她，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最終隻是歎了口氣，把懷裏的貓耳青年輕輕放下，挪到星瀾身邊，挨著她坐下。
    她沒有安慰，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輕輕環住星瀾的肩膀。
    星瀾的身體僵了一下，然後更用力地蜷縮起來，把臉埋得更深。
    嗚咽聲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哭聲，很輕，卻撕心裂肺。
    “他……他說過要回來的……”星瀾的聲音從膝蓋間傳出來，悶悶的，破碎得不成調，“他說過……要帶我回家……他答應過的……”
    赤璃的眼睛又紅了，她把下巴抵在星瀾頭頂，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我知道。”赤璃的聲音也啞了，“我知道。”
    “為什麽……”星瀾抬起頭，臉上全是淚，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為什麽要這樣……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可以再等等……為什麽非得……”
    她說不出那個詞。
    犧牲。
    用他的命，換他們的路。
    “因為他沒得選。”一個平靜的聲音插了進來。
    星瀾和赤璃同時抬頭。
    墨淵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正看著她們。他的眼神很冷靜，冷靜得近乎殘酷。
    “方舟的能量隻剩一成半，防護罩隨時會碎。影子海無窮無盡，耗下去所有人都會死。”墨淵的聲音沒有起伏，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他手裏有蓮子這把鑰匙，知道該怎麽做。他是唯一有機會衝到青蓮跟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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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頓了頓，補充道：“而且，就算我們所有人都衝出去，結果也不會改變。隻會死得更快，更沒價值。”
    星瀾呆呆地看著他，嘴唇顫抖：“可是……”
    “沒有可是。”墨淵打斷她，“這就是現實。在歸墟這種地方，沒有兩全其美的選擇。要麽一起死，要麽有人用命換一條生路。他選了後者。”
    他的目光轉向艙外那條金色的通道，眼神深處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
    “這條路，是他用命鋪的。”墨淵的聲音低了些許，“所以，不管多難，我們都得走下去。否則，他就白死了。”
    這話像一記重錘，砸在星瀾心上。
    她張了張嘴，想反駁，想說“我寧願一起死”，想說“我不要他這樣換來的生路”。但所有話都卡在喉嚨裏，因為她知道，墨淵說的是對的。
    鳳臨做出那個選擇的時候，就已經想清楚了。
    他要他們活。
    哪怕代價是他自己死。
    星瀾重新低下頭，把臉埋回膝蓋裏。哭聲停了，隻剩下壓抑的抽噎，肩膀一下下地抖。
    艙內又陷入沉默。
    隻有方舟引擎的低鳴，和通道外影子們徒勞的撞擊聲。
    時間一點點過去。
    通道內的金色光輝開始出現變化。
    最開始是通道邊緣的火焰屏障——那些跳躍的金色火焰，光芒開始黯淡。不是一下子變暗，是像油燈快燒幹時那樣，火焰的高度降低，光芒變得稀薄，顏色也從明亮的金色逐漸轉向淡金色，再轉向淺黃。
    接著是飄浮在通道裏的那些光屑。
    它們原本像螢火蟲般緩緩飛舞，散發著溫暖微光。但現在，它們飛舞的速度變慢了，有的甚至停滯在空中，光芒也開始閃爍、明滅不定。然後，一點點地，開始有光屑熄滅。
    不是同時熄滅，是一個接一個。
    像夏夜裏被人用手指撚滅的燭火，噗，噗，噗……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卻讓艙內所有人的心都跟著一緊。
    每熄滅一點光屑，通道內的光芒就黯淡一分。
    每黯淡一分，通道外影子們的衝擊就更瘋狂一分——它們似乎能感覺到屏障在衰弱，猩紅的眼睛裏閃爍著貪婪和急切，攻擊的力度和頻率都在增加。
    火焰屏障開始出現波動。
    原本平滑的光牆表麵，出現了漣漪般的褶皺。褶皺處光芒明顯薄弱，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細微的裂痕。裂痕很細，像頭發絲，但正在緩慢地延伸、擴大。
    “通道……在衰弱。”青鋒盯著監測麵板，聲音幹澀，“按照這個速度，最多還能維持……一百息。”
    一百息。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艙內的氣氛驟然緊繃。
    赤炎和鳳翎衛們的手同時握緊了武器，身體微微前傾，像隨時準備撲出去的獵豹。青鋒的手指在控製麵板上快速滑動，將推進功率推到最大——方舟開始加速，船身在通道中帶起一陣輕微的氣流，吹得那些飄浮的光屑四散飛舞。
    赤璃鬆開環著星瀾的手，站起身，回到那個貓耳青年身邊。她檢查了一下他的狀態，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袋，倒出幾顆綠色的藥丸，掰開他的嘴塞進去。做完這些，她才重新看向前方，雙手在身側握成拳，指節發白。
    墨淵也動了。
    他放下抱在胸前的雙手，垂在身側。右手抬起，輕輕按在腰間的劍柄上。沒有拔劍，隻是按著，像在確認什麽。他的眼睛盯著前方通道的盡頭——那裏，青蓮虛影已經越來越近，近到能看清蓮葉上每一道葉脈的紋路，能看清花苞頂端那滴緩緩滾動的青色光露。
    星瀾還坐在地上。
    但她抬起了頭。
    臉上的淚痕還沒幹，眼睛還腫著，但眼神已經不再空洞。她看著外麵那條正在衰弱的金色通道，看著那些一點點熄滅的光屑，看著通道盡頭越來越清晰的青蓮。
    腦海裏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很輕，很遙遠，像是從記憶深處浮上來的。
    是鳳臨的聲音。
    不是剛才說“保重”的聲音，是更早以前，在靈山上，在星空下，在那些平靜的夜晚裏，他跟她說話時的聲音。
    “瀾兒，這世上有些路，注定要一個人走。”
    “但如果走不下去了，就回頭看看。我會一直在你身後。”
    星瀾的心髒猛地一抽。
    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他騙人。
    他根本沒有一直在她身後。
    他跑到她前麵去了，用命給她鋪了條路，然後就這樣消失，連回頭看看的機會都不給她。
    眼淚又湧了上來，但這次她沒有哭出聲。她死死咬著牙，把嗚咽憋回去，憋得喉嚨發疼，憋得胸口發悶。
    然後，她扶著艙壁，慢慢地、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腿還是軟的，站不太穩，赤璃想過來扶她，被她輕輕推開了。
    她站穩了，深吸一口氣，看向前方。
    通道的盡頭，青蓮虛影下方，那片區域開始出現變化。
    原本平靜的青色薄霧開始旋轉，形成一個緩慢的漩渦。漩渦中心，空間微微扭曲，像水麵下的漣漪，一圈圈蕩漾開來。透過扭曲的空間，能隱約看見後麵的景象——不是虛空，不是黑暗，而是一片朦朧的、散發著淡淡青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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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
    或者說，一個入口。
    一個通往更深層時空的入口。
    那就是蓮子指引的、青蓮本體所在的地方。
    也是他們最後的目的地。
    “還有五十息！”青鋒吼道，“通道衰弱加速了！”
    話音剛落，通道左側的火焰屏障猛地一暗！
    一大片區域的光芒驟然熄滅，露出後麵翻騰的灰色影子！影子們發出興奮的尖嘯，瘋狂地湧向那個缺口！
    墨淵右手動了。
    劍出鞘一寸。
    一道凝練的青色劍光從劍鞘縫隙中迸射而出，精準地射入那個缺口！劍光在缺口處炸開，化作無數細小的青色劍芒，劍芒交織成網，暫時堵住了缺口。
    但劍芒的光芒也在迅速黯淡——寂滅之氣在侵蝕它們。
    “三十息！”青鋒的聲音帶上了急切，“右側屏障也出現薄弱點！”
    右側，火焰屏障的另一個位置，光芒也開始明滅不定。表麵出現大片的暗斑，暗斑處的火焰幾乎看不見了，隻剩下一層薄薄的光膜，光膜上裂痕密布，隨時會碎。
    赤炎暴喝一聲：“第三隊，補位！”
    三名鳳翎衛同時鬆開按著符文節點的手，衝到右側艙壁前，手掌按在艙壁內側特定的位置上。他們的手臂亮起淡淡的紅光，紅光透過艙壁，在外部凝聚成三道赤色的光柱，光柱交織，暫時穩住了那片薄弱區域。
    但三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們在用自身的血氣硬抗寂滅之氣的侵蝕。
    “二十息！”青鋒的聲音已經開始嘶啞，“通道整體強度下降六成！撐不住了！”
    話音未落——
    “哢嚓！”
    一聲清晰的碎裂聲！
    左側那個被墨淵劍芒暫時封住的缺口，劍芒網徹底崩碎！青色劍芒化作點點光屑消散，缺口重新暴露！
    無數影子瘋狂湧入！
    它們沒有攻擊方舟——方舟本身的材質似乎對它們有克製——而是像潮水般湧向通道內部，湧向那些還在飄浮的金色光屑！
    光屑被影子吞沒，瞬間熄滅。
    通道內的光芒又黯淡了一大截。
    “十息！”青鋒吼道，“全力衝刺！”
    方舟尾部的推進器爆發出刺目的光芒，船身猛地加速，像一支離弦的箭射向通道盡頭！
    速度太快，船身與通道內的空氣——如果虛空中有空氣的話——摩擦發出尖銳的嘯音！艙內所有人都被巨大的慣性壓在座椅上或艙壁上，骨頭發出“咯吱”的響聲。
    星瀾死死抓著艙壁上的扶手，指甲幾乎要嵌進金屬裏。她的眼睛盯著前方，盯著那個越來越近的青色漩渦，盯著漩渦後麵朦朧的入口。
    五息。
    通道兩側的火焰屏障同時開始崩塌！大片的金色火焰熄滅，黑暗從兩側向內侵蝕，像兩隻合攏的巨手，要將通道徹底捏碎。
    四息。
    左側屏障徹底消失！灰色的影子海湧入通道，瘋狂地撲向方舟！但方舟的速度太快，它們隻來得及在船尾留下幾道抓痕。
    三息。
    右側屏障也崩碎了！更多的影子湧入，通道內的金色光輝被徹底淹沒，隻剩下方舟自身防護罩發出的、微弱的光芒。
    兩息。
    方舟衝到了通道盡頭！船頭對準了那個青色漩渦，對準了漩渦後麵朦朧的入口！
    一息。
    船身狠狠撞進了漩渦！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感覺身體一輕，像是從高處墜落，又像是被扔進了滾筒裏瘋狂旋轉。眼前的一切——金色的通道，灰色的影子，青色的光——都扭曲、拉長、碎裂，最後化作一片混沌的色彩。
    然後，是黑暗。
    絕對的、連自身存在都快要消失的黑暗。
    但在黑暗降臨前的最後一瞬，星瀾看見了。
    她看見通道徹底崩塌，最後一點金色火焰熄滅，最後一點光屑消散。
    她看見那些灰色的影子在通道消失後茫然地徘徊，猩紅的眼睛裏寫滿了不甘和憤怒。
    她看見通道起點那片空蕩蕩的虛空——那裏什麽也沒有了，沒有光，沒有火，沒有那個人的身影。
    什麽都沒有。
    隻有一片永恒的、死寂的黑暗。
    像他從來沒有存在過。
    然後，黑暗吞沒了一切。
    方舟消失在青色漩渦中，消失在那個通往更深層時空的入口。
    隻留下身後一條徹底熄滅的、曾經金光璀璨的通道。
    和通道起點，那片空無一物的虛空。
    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
    這條路，是用命換的。
    這個代價，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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