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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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糖葫蘆紅豔豔的山楂裹著剔透的糖殼,在春日午後的陽光下閃著誘人的、寶石般的光澤。
    陳小荷像隻心滿意足的小鬆鼠,腮幫子被糖葫蘆塞得鼓鼓囊囊,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著晶瑩脆甜的糖衣,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兒,糖汁蹭了一點在鼻尖上,她也渾然不覺。
    陳理坐在老槐樹虯結的樹根上,膝上攤著幾塊打磨光滑的薄木板和一捆細韌的竹篾。他手中那柄黃銅矩尺時而被當作規,時而被當作矩,精準地在木板上劃下刻痕。
    小荷吃完最後一顆山楂,意猶未盡地吮著光禿禿的竹簽,好奇地湊過來:“哥,你在做啥子?”
    “做個看星星的架子。”陳理頭也沒抬,指尖靈巧地將刻好的木塊與竹篾用細麻繩綁紮、榫合。他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專注,將代表天、地、日、月、金木水火土星的幾顆大小不一的木球,有的塗了墨,有的染了赭石、靛藍,依次固定在延伸出的竹簽頂端。
    小荷看得入神,連鼻尖的糖漬都忘了擦,隻覺得哥哥手下漸漸成型的那個布滿圓球和杆子的奇怪東西,比鎮上元宵節的花燈還要稀奇。
    暮色四合,炊煙散盡,深藍的天幕上,第一顆星辰悄然點亮,像一粒不小心濺落的糖霜。
    陳小荷騎在哥哥寬厚的肩頭,小手還殘留著冰糖葫蘆的甜香。她仰起小腦袋,烏溜溜的眼瞳映著越來越密的星河,忽然伸出還沾著一點糖殼亮晶晶的手指,指向天穹深處,聲音軟糯得像剛化開的麥芽糖:
    “姨娘說,爹娘在天上,變星星了。”
    陳理正借著最後的天光,仔細調整著手中那個剛剛完工、結構略顯粗糙卻方位初具的竹木“三辰儀”,試圖讓代表“天”的頂球對準北極星的方位。聽到妹妹的話,他調整的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語氣依舊平直,如同宣讀《周髀算經》:
    “星辰者,乃極熾之氣凝聚而成,周行不息。其表熾烈,灼灼若沸湯。”
    晚風拂過樹梢,帶來一絲涼意。
    小女孩沉默了一小會兒,似乎在努力理解那“沸湯”般灼熱的星星。她忽然低下頭,伸出溫熱的小手指,帶著孩童特有的、對抽象概念尋求具象觸摸的渴望,輕輕戳了戳三辰儀最頂上那個代表“天”的、塗著深藍靛料的木頭小球,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和天真:
    “那……爹娘住在那麽燙的星星上……他們……他們燙不燙手呀?”
    “天球”紋絲不動,但旁邊那顆代表“木星”、塗著赭石色條紋的木球,卻因她這輕輕一觸,從並不十分穩固的竹簽頂端的卡槽裏鬆動,“咕嚕嚕”一聲輕響,滾落下來,在鋪著薄薄塵土的泥地上跳了兩下,靜止不動了。
    “哎呀!” 小荷短促地驚叫一聲,小手慌忙捂住嘴巴,大眼睛裏瞬間漫上水汽,怯生生地望向哥哥,“哥……木、木星掉了……” 她像做錯了天大的事,聲音帶著哭腔。
    陳理並未言語,也未動用絲毫靈力去拾取。他隻是平靜地俯身,寬大的青布直裰袖擺掃過微塵,將那顆滾落在地、沾了些許塵土的赭石色木球撿起。
    指腹在粗糙的木紋上輕輕摩挲,拂去浮塵,動作帶著一種對待精密儀器般的專注。
    “無妨。”他將木球遞到小荷眼前,聲音依舊平穩,卻比方才解釋星辰時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溫度,“木星者,古稱歲星,其質非金非石,乃厚土混同星塵凝聚之巨物。此球所染赭石之色,正仿其星表風暴旋流。” 他頓了頓,指尖點了點木球表麵的紋路,“這點塵土,不過是凡塵星屑,無損其質。”
    小荷怔怔地看著哥哥手中那顆失而複得的“木星”,又看看哥哥沉靜如水的麵容。那點慌亂和自責,在他平淡的話語和動作裏奇異地消散了。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過木球,學著哥哥的樣子,用自己洗得發白的袖口內側,仔仔細細地擦拭著球體,仿佛在拂拭一件稀世珍寶。
    小小的臉上重新煥發出光彩,剛才的擔憂被一種奇妙的認知取代——原來木星是土和星星的灰塵做的!還會刮大風!
    小荷摩挲著光滑的木球表麵,忽然仰起臉,眼睛亮晶晶的,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童真智慧:“哥!我知道了!爹娘要是覺得燙,就躲到木星後麵去!木星大,能擋著!” 她獻寶似的把擦得幹幹淨淨的木球舉到陳理眼前,仿佛找到了解決父母“燙手”問題的完美方案。
    陳理看著妹妹眼中純粹的、為解決“難題”而生的雀躍光芒,那光芒比天上的任何星辰都要清晰、溫暖。他沉默了片刻,伸出手,不是去接木球,而是輕輕揉了揉小荷柔軟的、帶著皂角清香的發頂。
    然後,陳理接過那顆被妹妹擦拭一新的“木星”,仔細地將其重新卡回竹簽頂端的凹槽,指尖注入一絲微不可察的靈力,讓榫卯咬合得比之前更為穩固。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算是認可了這個充滿童趣的宇宙解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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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荷立刻滿足地笑起來,小酒窩在星光下若隱若現。她不再仰望星空,而是專注地看著哥哥手中那個重新變得完整的“三辰儀”,小手輕輕護著那顆“木星”,仿佛在守護一個剛剛被修補好的小小宇宙。
    晚風穿過老槐樹的枝葉,沙沙作響。
    陳理的目光掃過妹妹滿足的側臉,最終落回那個粗糙卻承載了妹妹無限好奇與慰藉的竹木模型上。他小心地將整個“三辰儀”遞給她:“收好。”
    小荷驚喜地抱緊了這個奇妙的“看星星的架子”,把它緊緊摟在懷裏,小小的下巴抵在代表“天”的藍色木球上。她知道,當哥哥離開後,這個由木球、竹簽和哥哥親手綁紮的細繩構成的小小宇宙,還有那顆她“拯救”回來的巨大“木星”,會成為她仰望真實星空時,最溫暖的陪伴和答案。
    光陰在陳小荷學會用黃銅矩尺丈量螞蟻爬行、用石子計算拋物線的專注裏悄然滑過,又在冰糖葫蘆的甜脆和仰望星辰的童言稚語中無聲流淌。
    這段與哥哥朝夕相處的短暫時光,如同老宅牆根下驟然綻放的朝顏花,雖隻一瞬,卻將她此前灰暗的歲月映照得暖意融融。
    這一日,晨光熹微,薄霧如紗。
    一輛青篷馬車碾著草尖上剔透的露珠,悄無聲息地停在了陳氏老宅那爬滿藤蔓的柴扉之外。
    轅馬輕踏前蹄,噴出幾縷白氣,車夫懷抱長鞭,靜默地倚在車轅上,身影融在淡青色的天光裏,仿佛一尊等待了許久的石像。
    陳理指尖拂過青布行囊簡單的係帶,最後一道檢視已然完成。
    他的目光沉靜地掃過這方小小的院落——晨露浸染的泥地,爬滿藤蔓的矮牆,角落裏那個兀自轉動的晾衣竹架……這裏回蕩過小荷稚嫩的笑聲,也沉澱下夜深人靜時竹木機括的輕響,短暫卻奇異地將喧鬧與寧靜糅合在這方破敗之中。
    陳小荷靜靜地立在門扉的陰影裏,懷中緊緊抱著那個幾乎要淹沒她單薄肩膀的竹木“三辰儀”。模型粗糙的邊緣硌著她的手臂,她卻渾然不覺。
    小臉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弦,用力抿著唇,將洶湧的淚意死死鎖在通紅的眼眶裏,努力挺直小小的脊背,試圖撐起一副“我很好”的堅強模樣。
    在陳理即將踏上馬車踏板的那一刻,她突然鬆開緊抱著模型的一隻手,飛快地拽了拽哥哥的衣角。
    陳理回頭,小荷踮起腳尖,用力將那個“三辰儀”往他半開的行囊裏塞,動作笨拙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她仰著臉,清晨的露氣沾濕了她的睫毛,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哽咽,卻異常清晰:
    “哥……帶著它!路上看星星!木星……我擦幹淨了,不擋道!” 她指的是模型上那顆赭石色的木球,仿佛擔心它會影響哥哥在真實宇宙中的航行。
    陳理看著行囊口露出的、歪斜指向天空的竹簽和木球,又看看妹妹眼中強忍的淚水和那份固執的關切。他沒有拒絕。他伸出手,不是去拿模型,而是再次揉了揉她的發頂,然後輕輕托了一下她努力塞進行囊的“三辰儀”,讓它穩穩地落入包裹深處。
    “嗯。”他應道,聲音低沉卻清晰,他轉身,青布衣擺拂過沾露的車轅,身影消失在微微晃動的車簾之後。
    車軲轆轉動,碾過濕漉漉的村道。陳小荷赤著腳追了出去,脖子上掛著的巨大黃銅矩尺隨著奔跑叮當作響,懷裏空空如也,卻仿佛抱著比之前更沉重的東西。晨風灌滿了她洗得發白的舊衣。
    “哥——!”帶著哭腔的呐喊撕破了清晨的寧靜,驚飛了道旁竹林裏棲息的鳥雀,“我會算啦!石子能飛出二十二步半——!”
    “小荷,要記得,量己心,莫偏莫倚。”馬車沒有停頓,隻在官道盡頭化作一個模糊的黑點。
    陳小荷呆呆地站在官道旁,小小的身影在空曠的田野間顯得格外孤寂。淚水終於決堤,無聲地滑過沾著塵土的臉頰。她緊緊攥著脖子上冰涼的黃銅矩尺,仿佛那是連接哥哥的唯一繩索。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從老宅方向傳來。陳老三和他婆娘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衝到了官道邊,後麵還跟著他們那個流著鼻涕、睡眼惺忪的兒子陳狗蛋。三人臉上都帶著驚魂未定的惶恐,尤其是陳老三,臉色灰敗,嘴唇哆嗦著。
    “小荷!小荷啊!”陳老三撲通一聲跪在泥地裏,也顧不得髒了,雙手想去抓小荷的胳膊,卻被她下意識地躲開。他隻得伏低身子,額頭幾乎要碰到冰冷的石板路,聲音帶著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卑微,“叔……叔錯了!叔不是人!豬油蒙了心啊!”
    嬸娘也一改往日的刻薄尖酸,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發顫:“小荷…好侄女,以前…以前是嬸娘糊塗!苛待了你…嬸娘給你磕頭賠罪!”說著竟也真作勢要跪。
    小荷被這陣仗嚇住了,忘了哭,隻是茫然又警惕地看著眼前這兩個突然變得無比陌生的“親人”,小手把黃銅尺攥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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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老三猛地直起身,從懷裏哆哆嗦嗦掏出一張按著鮮紅指印的紙,高高舉起,對著馬車早已消失的方向,聲嘶力竭地喊道:“理哥兒!你看著!這是老族長親筆寫的分家文書,還有我們按的手印!北灣那三畝田,還有老宅西廂兩間房,都歸小荷!白紙黑字,族裏祠堂供著一份呢!”他喘著粗氣,又轉向小荷,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和討好的急切,“叔…叔發誓!以後小荷就是咱家的眼珠子!有好吃的先緊著她,有新衣裳先給她做!誰…誰要是敢動她一根汗毛,叔…叔跟他拚命!理哥兒,你聽見了嗎?你…你放心走吧!”
    嬸娘在一旁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連聲道:“對對對!小荷就是我們親閨女!狗蛋!快!快叫姐姐!以後有好東西都讓給姐姐!”她使勁推了一把懵懂的兒子。陳狗蛋揉著眼睛,含糊不清地叫了聲:“姐……”
    陳小荷看著叔叔嬸娘這突如其來的涕淚橫流和賭咒發誓,又看看那張在晨風中抖動的、按著紅手印的紙。她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眼神裏沒有多少感動,更多的是困惑和一種超乎年齡的冷靜。
    陳小荷不明白這些大人為什麽突然變了臉,但她知道,這一切的改變,都源於那個坐在馬車裏、已經看不見背影的哥哥。
    陳小荷沒有回應叔叔嬸娘殷切的目光,也沒有去看那張分家文書,她隻是默默地轉過身,用袖子狠狠擦掉臉上的淚痕和泥土,脖子上的黃銅矩尺沉甸甸地貼著胸口,那是哥哥留下的尺子,丈量田地,也丈量人心。
    陳小荷最後望了一眼官道盡頭那早已空無一人的方向,然後,抱著那柄巨大的、象征著她新世界的黃銅尺,一步一步,沉默而堅定地朝著炊煙重新筆直升起的陳氏老宅走去。
    晨光將陳小荷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長,也照亮了身後那對跪在泥地裏、臉上交織著如釋重負與深深惶恐的夫婦。
    陳氏老宅的屋頂上,那一縷新燃的炊煙筆直地升起,穿透淡青色的天幕,幹淨利落,像一個初學握筆的孩子,終於穩穩地寫出了人生第一個端端正正的“一”字。
    而這一次,這間屋子,這片田地,真正屬於那個抱著尺子、獨自前行的小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