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青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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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青溪鎮的炊煙被夕陽熔成古銅色,嫋嫋纏繞著黛瓦粉牆。
    官道盡頭拐進青石板巷,熟悉的泥腥氣混著柴火味撲麵而來。
    陳理一身半舊的青布直裰,背著簡單的書篋,步履沉穩地走在漸暗的巷弄裏。
    兩旁是低矮的土牆茅舍,間或有幾聲犬吠和婦人喚兒歸家的吆喝,將他識海中那些模糊的“陳理”記憶碎片,一點點烘烤得溫熱起來。
    腳步最終停在一處爬滿藍紫色朝顏花的斑竹籬笆外。
    籬笆後是座低矮的老宅,土牆被雨水衝刷出道道溝壑,門額上褪色的“陳”字勉強可辨。
    他的目光越過搖曳的藤蔓與花朵,精準地落定在院中泥地上那個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上。
    夕陽的金輝斜斜穿過籬笆縫隙,在泥地上投下長長的、斑駁的光影。
    小女孩陳小荷,頂著一對用粗糙麻繩紮得歪歪扭扭、幾乎要散架的羊角辮,正全神貫注地俯身於她的“傑作”。
    她小小的手沾滿了濕泥,正小心翼翼地將一顆顆形狀各異的碎石、斷枝,在泥濘的地麵上排列組合成一個隻有她自己通曉其義的複雜陣形。
    幾根充當“軌道”的細木棍被深深嵌在泥裏,構成一條歪斜的路徑。
    陳理靜靜佇立,籬笆上朝顏花柔軟的藤蔓隨著晚風輕輕拂過他的衣袖,帶著微涼的濕意。
    他深潭般的眼眸裏,倒映著夕陽下那個孤單又專注的小小剪影,一種不屬於他原本精密思維的、名為“血緣”的微弱電流,無聲地刺穿了層疊的符籙推演與能量公式。
    袖中的青銅矩尺貼著肌膚,冰涼依舊,卻仿佛沾染了一絲此地泥土的溫度。
    竹籬笆吱呀一聲輕響,驚動了泥地上專注的小身影。
    陳理推開那扇爬滿藍紫色朝顏的柴門,踏進了記憶裏模糊的院落,塵土混合著草木的氣息撲麵而來,帶著陳年舊事的微澀。
    陳小荷像隻受驚的小兔子,猛地抬起頭。
    夕陽勾勒出門口那道頎長的陌生身影,青布直裰洗得發白,逆著光,麵容有些模糊,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得如同院角那口深井。她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沾著泥巴的小手攥緊了剛撿起的石子,烏溜溜的眸子盛滿了警惕與茫然,羊角辮隨著她的動作輕輕一顫。
    陳理的目光掃過牆角半塌的柴棚、晾衣竿上打著補丁的舊衫,最後落回泥地上那雙寫滿不安的眼睛上。
    他放緩了腳步,停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聲音刻意放得低沉平緩,像怕驚飛枝頭的雀兒:“莫怕。我姓陳,陳理。”
    小女孩眨了眨眼,對這個名字似乎有些遙遠的印象,卻拚湊不出具體的畫麵。她沒說話,隻是把攥著石子的手背到了身後,小小的身體依然緊繃著。
    陳理不再靠近,視線落在她身前泥地上那些用小木棍搭出的簡陋線條和散落的石子上。他指了指那歪歪扭扭的“軌道”,問道:“這是在做什麽?”
    或許是問到了她正在專注的事情,陳小荷緊繃的肩膀微微鬆弛了一絲。她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盯著自己的“傑作”,聲音細若蚊蚋,帶著點固執的認真:“……鋪路哩,給石子滾著玩。” 仿佛為了證明,她不再理會門口的陌生人,又低下頭,小手奮力將一顆渾圓的鵝卵石推過那道小木棍搭成的“軌道”,嘟囔著:“這樣滾起來才好看哩!”
    石子歪歪扭扭地飛出,帶著泥點,咚一聲撞在晾曬衣裳的竹架腿上,蹦了兩下才不甘心地停住。
    陳理看著那徒勞滾動的石子,又看看眼前這個瘦小、固執又帶著點奇思妙想的小女孩,心中那點屬於“原身”的、模糊的牽連感似乎清晰了一分。他撩起青布直裰的下擺,毫無顧忌地在離她不遠處的泥地上蹲下身來,衣料下擺立刻沾染了濕潤的泥土。
    這個動作似乎比言語更能消解一點隔閡,陳小荷偷偷抬眼,飛快地瞄了他一下。
    陳理從袖中取出一柄泛著幽冷青銅光澤的物件,形狀奇特,非尺非規。哢嗒一聲輕響,他手指靈巧地撥弄了一下,那物件前端精巧的卡爪便張開了,在夕陽餘暉下閃爍著金屬特有的微芒。
    “可想知道這石子飛了多遠?”他目光依舊落在石子滾停的位置,聲音平靜地問道,仿佛隻是在和她探討一個關於石子的簡單問題。
    小女孩猛地抬頭,夕陽的金輝灑在冰冷的青銅遊標卡尺上,竟鍍上了一層暖意。她沾著泥星的小手好奇地伸出一半,又怯怯地縮回袖中:“它……會放光麽?”
    “不會。”陳理答得幹脆。
    “哦……”羊角辮失望地垂落下去,像霜打的茄子。
    “但它能告訴你,”陳理將矩尺穩穩橫在石子飛掠的軌跡上方,目光掃過刻度,“下一顆石子,約需一息又七分三厘落地。”注:1刻=15分,1分=60息,此處用“息”和“分厘”更符合時代)
    恰在此時,陳小荷的肚子響亮地“咕嚕”一聲。她小臉一紅,慌忙用髒手死死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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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理的目光掠過妹妹捂著肚子的手,又瞥了一眼冷灶,神色未動,心中卻已有了計較。
    他早間甫一歸家,見家徒四壁、冷灶無煙,便已料到幾分,趁著小荷在院中玩耍的間隙,他悄然去了趟鎮東正店。
    掌櫃的見是舉人老爺親臨,忙不迭躬身相迎,陳理也不多言,從袖中排出幾枚足色的銀角子,點了店裏最拿手的爊鴨一隻,並幾樣時蔬細點,囑咐道:“申時三刻,送至鎮西陳氏老宅。” 銀錢既足,時辰又準,掌櫃的自然拍著胸脯應下。
    半盞茶功夫後,鎮東正店那個胖墩墩的夥計,果然提著沉甸甸的食盒,氣喘籲籲地奔過福壽巷、長慶巷、楊柳巷三條青石板巷子,食盒裏,爊鴨濃鬱的油脂香氣早已浸透厚厚的油紙,金黃的油滴一路滴落,在石板路上蜿蜒出誘人的痕跡。
    “陳官人!您點的爊鴨送到——小的緊趕慢趕,一刻也不敢耽擱!”夥計抹著額頭的汗,將食盒恭敬地遞上。
    陳理接過沉甸甸的食盒,未置一言,隻彎腰將其穩穩放在院中泥地上。他掀開食盒蓋子的動作不疾不徐,馥鬱濃香瞬間炸開,混合著爊鴨皮脂焦香與醬料辛香的熱氣撲麵湧出。
    陳小荷像隻受驚的小雀,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可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卻死死黏在食盒裏——油光水滑、醬色誘人的爊鴨腿正靜靜地躺在白瓷碟中,飽滿的肉汁幾乎要溢出來。她喉頭小幅度地滾動了一下,咽下悄悄湧出的涎水,小肚子又不爭氣地輕鳴一聲。這香氣霸道地鑽進鼻孔,勾得魂兒都飄了,可眼前的“哥哥”卻如此陌生。
    她怯生生地抬起沾著泥痕的小臉,目光在陳理平靜的麵容和那誘人的鴨腿間逡巡了幾個來回,終於鼓足了勇氣,聲音細若蚊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你當真是我哥?”沒等陳理回答,她又飛快地、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補了一句,手指緊張地絞著破舊的衣角:“……你、你也要用飯麽?這鴨子……香得緊哩。
    陳理沒有立刻回答。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妹妹臉上,那雙清澈卻帶著驚惶的瞳仁裏,映著夕照和他自己模糊的倒影。他從懷中摸索片刻,不是取銀錢,而是掏出一個用粗布仔細包裹的小物件。布帕層層揭開,露出一支磨損得發亮的木簪,簪頭雕著一朵拙樸的荷花——那是原身記憶中,母親為數不多的遺物。
    “認得它麽?”他將木簪遞到小荷眼前,聲音低沉。
    小女孩的呼吸驟然一窒。她髒兮兮的小手猛地捂住嘴,大眼睛裏瞬間蓄滿了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她認得!姨娘藏起這簪子時說過,是娘親的寶貝,等哥回來要交給哥的!她顫抖著伸出小手,想碰又不敢碰,所有的懷疑在這一刻土崩瓦解,隻剩下洶湧的委屈和遲來的依賴。“娘……娘的簪子……” 她嗚咽著,再也忍不住,一頭紮進陳理懷裏,小小的身體哭得直抽抽。
    陳理略顯僵硬地環住這瘦小的身軀,生疏地輕拍她的背。懷中真實的顫抖和滾燙的淚水,比任何符令或記憶都更沉重地烙在他的感知裏。他抬眼望向這破敗的老宅:屋頂茅草稀疏,泥牆剝落,西廂明顯被粗暴地拆改過,成了堆放雜物的棚子——那本該是原身父母居住的地方。叔叔一家的痕跡,如同汙垢般覆蓋在屬於“陳理”和“小荷”的家園上。
    是夜。陳理拒絕了叔叔陳老三假惺惺讓出正屋的提議,隻借了柴房一角。他盤膝坐在幹草堆上,月光透過破窗欞,灑在他手中那枚冰冷的護身玉玨上。指尖靈光微閃,玉玨內部精巧的能量回路在他識海中纖毫畢現。柴房外,隱約傳來嬸娘刻薄的嘀咕和叔叔含糊的應和,內容無非是嫌棄這“窮舉人”回來吃白食,又擔憂他是否真得了功名好處。
    陳理充耳不聞,白日裏小荷那歪斜的石子軌道、嬸娘晾曬時因夠不到高杆而咒罵的場景、以及小荷渴望又膽怯的眼神,在腦中不斷交錯。一絲微弱的靈光,如同卡尺上遊標滑動的軌跡,悄然連接了這些碎片。他指尖在虛空快速勾勒,一個結合了簡單機括、日影定位和微縮靈能驅動的模型雛形在月光下若隱若現。袖中的青銅矩尺,在暗夜裏無聲地調整著微不可察的刻度。
    翌日天蒙蒙亮,一聲足以刺破晨靄的驚恐尖叫,猛地從叔叔家的小院裏炸開,驚得簷下麻雀撲棱棱亂飛,也徹底撕裂了青溪鎮這個清晨的寧靜。
    妖物!定是妖物作祟啊——!”嬸娘淒厲的尖叫劃破清晨的寧靜,她麵無人色,整個人篩糠般抖著,枯瘦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院中那件“異物”。
    隻見一架尋常晾衣用的竹架,此刻卻在熹微晨光中兀自緩緩轉動!這已足夠駭人,更奇的是那橫杆之上——竟精細地陰刻著日晷般的刻度線,深淺均勻,絕非一日之功。尤其刺眼的是申時約下午三點)刻度旁,還用炭筆活靈活現地勾勒了一隻抱著衣裳、憨態可掬的小狐狸!陽光斜斜照在那狐狸臉上,炭粉微閃,竟似活物般咧嘴而笑,看得人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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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荷被這尖叫嚇得一哆嗦,整個人幾乎要縮進哥哥陳理的青布直裰裏,小手死死攥緊了他的衣角,指節都泛了白。她袖口沾著的新鮮泥土簌簌落下幾粒,泄露了方才的秘密。見嬸娘嚇得魂飛魄散,她大著膽子,偷偷伸手拽了一下從竹架頂端垂下的那根不起眼的麻繩——
    “哢噠…吱呀…”一陣極輕微的機括咬合聲響起。那原本隻展開一半的竹架側翼,竟如被無形之手操控的靈禽,順從地、平穩地向上旋起,直至完全展開,形成一對舒展的“翅膀”。最高最顯眼的那根橫杆上,四個歪歪扭扭卻異常清晰、用尖銳石子或小刀)用力刻劃出的稚拙大字,在晨光中昭然若揭:小 荷 專 用。
    晾衣架引發的風波並未隨著嬸娘的尖叫平息。
    那會“自己動”的竹架和“小荷專用”四個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小小的青溪鎮激起千層浪。
    村婦們交頭接耳,既有對“妖物”的恐懼,更有對陳老三一家霸占侄兒家產、苛待孤女的不滿。
    陳老三試圖強拆那竹架,手剛碰到麻繩,一股微弱卻精準的電流猛地竄上指尖,麻得他怪叫一聲跌坐在地,更坐實了“妖物護主”的流言,再無人敢靠近。
    陳理對此置若罔聞,翌日天未亮,他便帶著小荷出現在陳家位於鎮北河灣的三畝薄田旁。
    晨霧彌漫中,他手持一柄黃銅矩尺,一絲不苟地丈量著田埂、溝渠、界石的位置拿著個小本子和炭筆記下。
    小荷則踮著腳尖,看著努力看著哥哥指著小本子上的每一個精確到寸分的數字:“東界石至老柳樹根,七步三尺一寸”、“南水渠上沿寬,一尺八分”……她雖不懂深意,卻學得格外認真,小臉上滿是鄭重。
    有早起耕作的族人遠遠看見,那精確到苛刻的丈量方式,那舉人老爺躬身泥地的身影,以及旁邊那個像模像樣記錄的小丫頭,構成了奇特的畫麵,消息風一般傳到了族長陳老太公耳中。
    陳老三聽聞更是坐立不安,幾次想衝到田邊阻撓,卻被陳理那平靜無波卻深不見底的眼神懾住,隻敢在家裏跳腳咒罵。
    三日後清晨,當須發皆白的老族長陳老太公,在兩位族老的攙扶下,拄著那根油光水滑的梨木鳩杖踏入陳氏老宅那破敗的院門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陳理正半蹲在青磚鋪就的院角,神色平靜而專注。
    他握著小妹陳小荷的手,引導她用那柄精巧的黃銅矩尺,小心翼翼地測量一隊正奮力搬運米粒的螞蟻爬過一道磚縫所需的時間。小荷屏住呼吸,小臉緊繃,仿佛在進行著世上最莊嚴的儀式。
    老族長渾濁的老眼掃過院內,在角落那個安靜轉動、刻著狐狸和“小荷專用”的竹架上停頓了一瞬,複雜之色一閃而過,他輕咳一聲。
    陳理聞聲起身,從容一禮,從袖中取出一卷墨跡簇新的素紙,雙手奉上:“老太公親臨,晚輩有失遠迎。此乃晚輩依祖製,重新厘定繪製的陳家老宅及北灣三畝田產魚鱗圖副本,請老太公過目。”
    老族長眯起眼,接過圖紙緩緩展開。
    圖上線條剛勁清晰,田埂阡陌、溝渠邊界、屋基宅院,乃至院中水井、老樹位置,皆用極細的墨線標注得一絲不苟,尺寸精確到了寸分!每一塊田畝形狀、大小、相鄰關係,皆躍然紙上,比官衙存檔那模糊籠統的舊圖不知精準了多少倍。
    他抬眼,目光如電般射向癱坐在堂屋門檻上、麵如死灰、抖如篩糠的陳老三叔叔),又緩緩落回手中這張前所未見的、凝聚著“規矩”之力的圖冊上,飽經風霜的臉上,那叢白胡子難以抑製地顫了幾顫。
    “老朽活了八十載春秋……” 他蒼老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圖冊上那些用最嚴謹的“矩尺之法”重新厘定的田界線上,“頭一回見舉人老爺不假胥吏之手,親自持矩尺、踏泥濘,為族中厘清這……家務田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