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汙肥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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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朗的晴空下,一隊官兵在蒼茫的大草原上遊走,當兵的第二天,沒有軍服沒有武器的侯景就隨隊巡邏,他興高采烈地緊跟在隊伍的最後,盡力保持平穩的步伐,不想讓人看出他左腳的殘疾。風和日麗,正映照著侯景的心情,出人頭地、當將軍的夢想,如藍天一樣高遠,如草原一樣遼闊。“高歡大哥十七歲多才當兵,我不到十七歲就當兵了,不比大哥差。”侯景美美地想著,“這些年有大哥的接濟,有大哥的關照,家裏的日子有了起色,老爹也似乎沒有那麽衰老了。還有司馬子如大哥,不僅資助自己讀書認字,而且去賀拔將軍府時,常過問妹妹侯琴的情況,因而妹妹在賀拔將軍家過得不賴,是大公子賀拔允夫人的跟隨丫鬟,在丫鬟奴婢中的地位不低。”
“我要早立戰功,立大軍功,當隊主、軍主、戍主,做將軍、都督、鎮都大將。”侯景暗自立誓,“到時候,我好好報答高大哥,關照司馬大哥,讓他當長史,讓爹爹在家中享清福,讓妹妹在賀拔家裏的地位更高,不,讓妹妹不再伺候別人,而讓妹妹被人伺候。”
隊伍突然停了下來,侯景抬頭看去,隻見隊長指著側前方另一支隊伍說著什麽,那支隊伍仿佛感受到隊長指點的壓力,隊伍折了個彎,背對著巡邏隊走去。
“隊長好像在打那支商隊的主意。”侯景前麵一個士卒說。
“他們已躲著我們走,恐怕沒有機會了。”另一名士卒說。
“如果他們能攻擊我們就好了,哪怕他們去追打別人也行。”前一個士卒說。
“他們可不傻,怎麽會給我們攻打他們的借口。”後一個士卒說。
侯景悄悄地離開了隊伍,從右側向商隊迂回過去,恰巧隊長帶領巡邏隊向左前方跟隨商隊,整個巡邏隊沒有人注意到侯景。
侯景摸近到距商隊僅有五十來步時,忽然投出兩顆石頭,石頭打中了商隊殿後的兩匹馬,馬驚叫躍起,猝不及防地將馬上的人甩落下來,商隊的人回頭看去,隻見一個身體單薄的年輕人站在不遠處,正對著他們傻笑。被甩下馬的兩個人爬起身來,一個衝著侯景大罵:“狗東西,是你使得壞?”
侯景仍然傻笑著,突然一揮手,“啊!”正張口大罵的人慘叫了一聲,伸手捂住腦袋,鮮血從指縫中滲了出來,另一個人憤怒地衝向侯景,身後又有兩個人跟著衝向侯景,侯景轉身撒腿就跑。
“殺啊!”一陣衝殺聲從另一側傳來,追趕侯景的人趕忙跑回來護衛商隊,衝殺過來的人不由分說,揮刀就砍,商隊裏幾個敢反抗的人旋即就被砍翻倒地,其他的人趕緊跪地哀求:
“兵爺饒命啊!我們隻是小老百姓。”
“我們沒做壞事,隻是挑擔運貨的,掙點養家糊口的錢。”
“我們都是苦力,老實本分。”
“老實本分?我看你們是通敵,是柔然人的內應,是大魏國的叛徒。”隊長厲聲喝斥道。
“冤枉啊!”
“不敢呀!”
“饒命啊!”
一片哭號聲。
隊長對眾士卒使了個眼色,士卒們端槍舉刀,一陣瘋狂地砍刺,將可憐的苦力們全都殺死了。剛走過來的侯景看得心驚肉跳。
“哈哈哈,”隊長見侯景一臉驚恐,開懷大笑,走過去拍拍侯景的肩頭,嘲笑說,“還是個沒開過苞的處子,下次讓你也開開葷。”
撲哧、哈哈、嘿嘿、嘎嘎,隊長的調侃引來一陣哄笑。侯景臉紅了,也跟著嗬嗬地笑。說也奇怪,侯景一笑出聲,恐懼頓時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越笑越開心,越笑越豪放。侯景的大笑,引發隊長和士卒們更放肆的狂笑,笑聲刺向晴空,刺蕩起層層熱浪,笑聲橫掃草地,震蕩起瑟瑟顫抖。
“馘俘(割取敵人的左耳計數報功),清財,焚屍。”隊長大聲下令。
侯景學著樣,從屍體上割下耳朵,翻找財物,一一堆到隊長跟前。
當焚燒屍體時,侯景有些不解地問隊長:“隊長,為什麽不放了那些苦力?”
隊長瞪了侯景一眼說:“笨蛋,放了他們,萬一他們說漏了嘴,我們還能報功領賞嗎?”
“對,多殺一個苦力,還能多報一份功。”侯景頻頻點頭說。
隊長滿意地看著侯景說:“好小子,夠機靈的,今天你立了頭功。”
此時,士卒們已將搶掠來的財物分成一個大堆和若幹小堆,隊長對眾人道:“老規矩,把馬和武器都上報請功,一半財物孝敬長官,剩下的一半,大家一人一份。”
眾士卒嗷嗷地歡叫起來。
“我的一份呢?”隊長大聲問。
一名士卒捧上了一份的財物,侯景看出這一份明顯比其他的都多。
“給侯兄弟。”隊長豪爽地向侯景一揮手,那名士卒略遲疑了一下,然後笑嘻嘻地把財物捧到侯景的麵前,侯景連連擺手不敢接。
“侯兄弟,今天你立了頭功,該你得的。今後,我們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好兄弟。”隊長十分爽朗地說。
“拿著吧!”
“去下館子!”
“逛窯子去!”
士卒們開心地起哄。
“別聽他們的,拿回去置辦些武器和盔甲,打起仗來,刀劍不長眼。”隊長如關心小弟一樣說。
侯景心中一動,感激地看向隊長,接過財物,心又被刺痛了一下,他想到了差點墜入窯子火坑的妹妹。
手中有錢了,侯景急迫地請高歡、司馬子如、劉貴、賈顯智喝酒,高歡雖然埋怨侯景不該亂花錢,但架不住侯景的再三懇求,還是邀司馬子如和劉貴一起赴侯景的宴請,賈顯智已當上了軍主,推辭說有軍務纏身,沒有來。
“萬景,聽說你第一次去巡邏就遭遇了柔然的搶劫人馬?”高歡帶著明顯的關心語氣問。
“是,真走運。”侯景不無得意地回答。
“走運?你已將遭遇柔然人的侵擾當作走運了?”司馬子如語帶感慨地說,“難怪軍中大大小小的帶兵人都盼著柔然人來入侵。”
侯景並沒有完全明白司馬大哥話裏的意思,但他對“盼著柔然人來入侵”有切身的同感,開心地回答說:“當然是走運,殺柔然人才能立功發財嗎!”
“聽說柔然人很凶狠的。”劉貴擔心地說,“阿景,你還是要小心點。”
“聽段大哥說,因為政治中心南移,北方六鎮的地位大不如從前,邊鎮的將領們情緒很大,抱怨得不到朝廷的重視,朝廷撥給六鎮的錢糧日漸不足,邊鎮將領也難有晉升的機會。”高歡對帶兵人為什麽盼望敵人來入侵有深刻的理解,借段長常的話說出自己的憂慮。
“你的段大哥剛升任戍主(戍城的軍政長官)吧?”司馬子如慢悠悠地問。
“是,他很走運。”高歡的表情陰沉,似乎並沒有為段大哥的“走運”而高興。
“大哥,你走運當戍主就好了,我也可弄個隊主、軍主當當。”侯景不明白高大哥為什麽有一個當戍主的大哥反而不高興,他真心希望自己的大哥能“走運”當上戍主,當然他更希望自己能“走運”當上戍主,於是用羨慕的語調說。
“你大哥大概不會‘走運’了。”司馬子如淺淺地一笑說,“據說朝廷將推行《停年格》的吏部製度,文武官員的晉升全都論資排輩,不分能力高下,不講貢獻大小。”
“唉!”高歡歎了一口氣。
“憑什麽?”侯景一聽到“論資排輩”,就本能地生出了反感,因而連帶著對朝廷也產生了厭惡的情感。
“兩位大哥說的事我不懂,反正跟著兩位大哥幹就行了。我敬兩位大哥一杯酒。”劉貴憨憨地舉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我也敬兩位大哥。”侯景也幹一杯。
高歡、司馬子如也喝了杯中酒。
高歡又問劉貴:“阿貴,你家的買賣是不是越來越難做了?”
“可不是嗎!”劉貴滿臉憂愁地說,“鎮裏的人都窮得買不起東西了,豪門大戶又強買強賣,官府的賦稅越來越重,各衙門時不時地亂搞攤派,去北邊做生意,常被柔然人、高車人搶劫,往南邊做生意,各地又處處設卡、層層盤剝。我爹說,再這樣下去不僅生意沒法做,日子也過不下去了。”
“段大哥說,柔然人和高車人鷸蚌相爭,我們漁人得利,否則邊界會更不太平。”高歡麵無表情地說,伸出手撕下一塊肉放進口中。
“什麽相爭?大哥是說柔然人和高車人打架,我們趁機去搶東西?”侯景也像高歡一樣撕下一塊肉塞入嘴裏,邊大口咀嚼邊大聲問。
司馬子如夾了一筷子小菜,慢條斯理地送到嘴中,細嚼慢咽後含笑地說:“侯景,你還得多讀些書,搶東西發小財沒多大出息,將來你還要跟你高大哥做大事呢。”
侯景趕緊將口中的肉吞了下去,抹了把嘴點頭說:“是,是,多讀書,長能耐,幹大事。”說完,抄起酒壺猛灌了幾口酒,把堵在嗓子裏的肉衝下肚,這才舒坦地打了兩個嗝。侯景覺得司馬大哥的話既對也不對,讀書識字是必要的,但最終還要看拳頭硬不硬,拳頭硬才能做大事,拳頭硬才能說了算。
“阿景,你喝慢點,喝酒也不是幹大事,那麽猛幹嘛!”劉貴責怪侯景說。
高歡向侯景頷首微笑,又轉頭對司馬子如說:“如今天下的大事有些看不清。”
“矛盾重重,錯綜複雜。”司馬子如意味深長地說,“不僅北方汗廷裏骨肉相殘、血流成河,我大魏國也危機四伏,南邊的朝廷新貴與北邊的鮮卑舊豪門相互敵視,得寵的文官們和失勢的武官們相互仇恨,掌權的達官顯宦和守疆的部落酋長相互猜忌,上層勾心鬥角、爭權奪利,下層貧困潦倒、心灰意冷。皇權不穩,高層無能,國家如同立於累卵之上,民眾好似躺在幹柴之中。稍有風吹草動,但有火星濺起,國家必危,天下必亂。”
司馬子如的長篇大論聽得高歡心事重重,也讓侯景昏昏欲睡。然而侯景的心中卻有一棵騷動的火苗不停地往上竄,將他醒眼惺忪的眼皮一次次地挑開,國家大事不能驅趕走他的瞌睡蟲,孰是孰非不能攪動醒他的昏睡夢,唯有“危、亂”字眼閃爍著他的心。
高歡讓劉貴攙扶侯景回家,他要和司馬子如深入交談。劉貴攙扶著侯景,侯景沒有朝家走,卻將劉貴引到賀拔將軍府,劉貴請門人將侯琴叫出來,侯景從懷中掏出一個玉簪,含糊不清地說:“讓琴兒戴、戴…”劉貴擔心侯景將玉簪跌落打碎,從侯景手中接過了玉簪。
侯琴款款從深宅中走了出來,劉貴的眼睛一亮,從前可憐兮兮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成楚楚可人的大姑娘了。
“劉貴哥,我哥怎麽了?”侯琴清脆甜美的聲音令劉貴怦然心動,張開口卻沒說出話。
“你哥我能、能怎麽了,你哥我、我有錢了。”侯景在劉貴的攙扶下左搖右晃地說,伸手去口袋裏掏東西。
劉貴趕緊將玉簪遞給侯琴說:“哥給你的。”
侯琴一聽,臉頰緋紅。
“不、不、不,是你哥給、給、給你的。”劉貴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結結巴巴地解釋。
侯琴更是羞得低下了頭,用衣帶反複纏卷著手指。
“給、給琴兒戴、戴上。”侯景嘟嘟嚕嚕地命令劉貴說。
侯琴一跺腳,作勢要轉身進去。劉貴尷尬地將玉簪舉到侯琴的麵前,侯琴低著頭不接,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侯景伸手去拿玉簪,劉貴慌忙躲閃,怕他撞壞了玉簪,侯琴趕緊接過玉簪,揣入懷裏。
“戴上,戴上。”侯景指著妹妹的頭說。
“哥,你喝了多少酒呀!下次少喝點。”侯琴嗔怪哥哥道,又低聲對劉貴說,“劉貴哥,你扶我哥哥回去吧,別讓他闖禍。”
“好,好,你放心,我會將你哥安全送到家,你也回去吧。”劉貴溫柔地說。
侯琴含笑轉身進去了。劉貴目送侯琴走進深宅,心中既甜美又惆悵。
侯琴對玉簪愛不釋手,她長這麽大第一次擁有自己的珍貴首飾,沒人時,她就偷偷地將玉簪插在發髻上,照著鏡子、映著水麵,反複欣賞,甜蜜暢想。侯琴怪異的舉動引起另一個丫鬟的注意,她悄悄跟在侯琴的身後,看見了侯琴插在頭上的玉簪,她先是一驚,後是嫉妒,心說:“好啊,竟敢偷夫人的簪子。”這丫鬟立刻向女主人賈氏舉報,賀拔允的妻子賈氏聽後大怒,立即將侯琴叫過來訊問,侯琴堅稱自己沒有偷主人的東西,賈氏哪裏相信,令人搜身,果然搜出了玉簪。
賈氏冷笑地說:“還敢抵賴,這是什麽?”
侯琴哭著說:“這不是偷的,是我自己的。”
賈氏柳眉倒豎嗬斥道:“呸,下賤胚子,你還配有首飾?”
“夫人,是我自己的,是我哥給我的。”侯琴又急又怕地辯解說。
“你那個賊眉鼠眼的卑賤哥哥,當兵混口飯吃,哪裏來的錢買這麽高貴的首飾?”賈氏對侯琴的辯解嗤之以鼻。
侯琴也懷疑玉簪不是哥哥的,而是劉貴哥假借哥哥的手送給自己的,於是趕緊解釋說:“不是我哥哥的,是我劉貴哥給的。”
“又冒出個劉貴哥,我看你和你那個卑鄙下流的哥哥一樣,不是什麽好東西,滿口謊言。”賈氏早從堂弟賈顯智口裏得知,侯景是專幹偷雞摸狗事情的小人,對侯琴的申辯更加厭惡,於是惡狠狠地說。
賈氏的話刺痛了侯琴,她大聲反駁道:“我哥哥不是卑鄙下流的人,我也沒有說謊,夫人房裏根本就沒有這樣的簪子。”
賈氏詫異侯琴竟然敢這樣大聲地對自己說話,她看了看手中的玉簪,確實有點眼生,可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挫傷,因而怒從心中起,啪地一聲將玉簪摔碎在地上,大罵道:“反了,你個下賤胚子!竟敢頂撞我!連你都是我的,還敢說這破簪子不是我的。”
侯琴哇地撲到地上,嚎啕痛哭地搜羅著玉簪碎片,手被劃破流出血,也沒停手。
“把這個竟敢勾引野漢子的下賤胚子拖出去,關三天。”餘怒未消的賈氏聲色俱厲地叫道。
晚上,回到家的賀拔允責怪賈氏小題大做,叫人將侯琴放了出來。侯琴出來後,不吃不喝,也不理人,除了哭泣,就是發呆,這樣一連好幾天。賀拔允擔心出事,令人將侯琴送回侯家休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