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雨侯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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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冷雨如針,斜斜紮進永寧侯府的青磚縫裏,將整座宅院泡得發沉。林微瀾跪在西跨院的穿堂下,素色羅裙早已被雨水浸透,冰涼的潮氣順著衣料爬上來,凍得她牙關都在打顫,卻依舊脊背挺直如青竹。簷角銅鈴被風搡得亂響,碎成一地刺耳的調子,混著主院方向飄來的靡靡絲竹聲,像鈍刀在心上反複碾磨。
“姑娘,趁熱喝口薑湯吧,再凍下去身子該垮了。”貼身丫鬟青黛捧著粗瓷碗,眼眶紅得像兔子,蹲在三步外不敢靠近——湘妃竹簾後隱約有影影綽綽的人影,那是嫡母周氏派來盯梢的婆子,若是看見丫鬟私相授受,指不定又要生出什麽苛責。
林微瀾緩緩搖頭,聲音輕得像雨絲:“拿走,別惹麻煩。”她垂眸望著磚縫裏掙紮的黑蟻,它們正拖著半粒米艱難爬行,像極了在侯府夾縫中求生的自己。掌心的月牙痕又在發疼,那是今早給嫡姐林婉兒描眉時,被她故意用鎮紙砸出的傷,理由是“庶女的手不配碰我的螺鈿鏡”。
遊廊上響起細碎的腳步聲,繡著纏枝蓮的絳紅裙角掠過簾櫳,甜膩的沉水香瞬間蓋過了雨腥氣。林微瀾心頭一緊,立刻額頭觸地,行最標準的跪拜禮:“女兒參見嫡母。”
“起來吧。”周氏的聲音比這秋雨還涼,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棄,“聽說你這幾日總往佛堂鑽,是在替你那早死的生母祈福,還是在咒我這個嫡母?”
林微瀾抬眼時,目光先落在周氏腕間——那對滿綠翡翠鐲在燭火下泛著幽光,質地通透得能看見內裏的水紋,正是七年前生母臨終前死死攥在手裏的遺物。那年她才十歲,躲在屏風後親眼看見,生母斷氣的第二日,這對鐲子就戴在了周氏手上。父親問起時,周氏抹著眼淚說“是妹妹臨終前托孤時贈我的”,可她分明記得,生母最後氣若遊絲時,喊的是“鐲子藏著秘密”。
“女兒不敢。”她飛快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湧的恨意,“再過三日便是生母忌辰,女兒隻是想替父親和侯府祈福。”
“祈福?”周氏嗤笑一聲,尖尖的指甲劃過案上攤開的《女戒》,墨痕被刮出細碎的白印,“你生母本是個醫女,連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可見是德行有虧折了壽。既念著她,就該學學她的‘本分’。明日去庫房領二十卷《女戒》,三日內抄完,抄不完就別沾飯桌。”
案角銅漏滴答作響,林微瀾盯著周氏裙擺上繡的並蒂蓮,忽然想起生母房裏那幅未完成的繡品。同樣的並蒂蓮,生母卻在花蕊處繡了兩滴血色淚滴,那時她不懂,隻覺得滲人。直到生母臨終前塞給她一枚刻著“琅琊”二字的青玉佩,冰涼的玉麵貼著她的掌心,說“瀾兒,將來去琅琊找答案”,她才隱約覺出不對。
“是,女兒領命。”她的聲音混著穿堂風,散在潮濕的空氣裏。
周氏轉身離去時,裙角故意掃落案上的《女戒》,書頁嘩啦展開,“嫡庶有別”四個朱砂大字狠狠撞進林微瀾眼裏,刺得她眼眶發酸。她蹲下身拾書,指尖剛觸到宣紙,就聽見廊下青黛壓抑的抽噎聲——這丫鬟跟著她五年,忠心是忠心,就是太不會藏情緒。
更漏敲過三響,細雨忽然變成瓢潑大雨,穿堂的油紙燈籠被風掀得亂晃,將她的影子在牆上扯成扭曲的形狀。膝蓋早已沒了知覺,唯有掌心的青玉佩硌得生疼,那是她唯一的念想。摩挲著玉佩上模糊的紋路,她突然想起上個月在林婉兒妝匣裏瞥見的玉璜——那是太子洗馬送來的定情信物,上麵同樣刻著“琅琊”二字,紋樣與她這枚竟有幾分相似。
“姑娘,主院的燈滅了,王嬤嬤應該走了。”青黛貼著牆根挪過來,飛快往她膝頭塞了個棉墊,“您悄悄墊著,明日還要隨夫人去太妃的茶會,總不能瘸著腿去。”
棉墊的暖意剛傳到膝蓋,西角門方向突然傳來喧嘩。燈籠光裏,林婉兒的貼身丫鬟翠屏拎著描金食盒匆匆跑過,食盒縫隙裏飄出蟹粉豆腐的鮮香,混著風雨鑽進林微瀾鼻腔,勾得她胃裏一陣翻湧。白日裏膳房管事還哭喪著臉說“府裏用度緊,庶女的月例先減半”,轉頭就給嫡姐端上了新鮮的蟹粉。
“姑娘,您從清晨到現在都沒吃東西……”青黛急得快哭了,從袖中掏出塊冷硬的炊餅,“這是我趁管事不注意偷的,您先墊墊。”
炊餅上還帶著麥麩的粗糲感,林微瀾剛咬下一小口,穿堂外就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響。抬眼望去,周氏的陪嫁嬤嬤王媽媽正叉著腰站在月洞門前,手裏的藤鞭在磚地上抽得劈啪響,燈籠光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像隻張開翅膀的老鴰。
“好哇!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王媽媽的嗓門尖利如刀,“主子罰跪,丫鬟竟敢偷膳房的口糧,這侯府的規矩都被你們踩在腳底下了?”
青黛“撲通”一聲跪下,頭上的木槿花發簪摔進泥水裏,立刻糊成一團:“嬤嬤饒命!是我偷的,與姑娘無關,要罰就罰我!”
“閉嘴!”王媽媽甩袖打斷她,三角眼掃過林微瀾膝頭的棉墊,嘴角扯出譏諷的笑,“還敢私藏軟墊?夫人罰你是教你規矩,你倒學會陽奉陰違了?看來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藤鞭抽在磚地上的聲響驚飛了梁上的燕子,林微瀾望著那根油光水滑的藤鞭,突然想起生母出殯那日。也是這樣冷的天,周氏冷著臉說“庶女不必披麻戴孝”,轉頭卻在父親麵前哭得肝腸寸斷,說“定會將瀾兒視如己出”。那時她就懂了,這侯府裏最鋒利的刀,從來都藏在笑臉背後。
藤鞭落下的瞬間,林微瀾死死咬住舌尖,強迫自己沒發出一點聲響。劇痛從膝蓋蔓延到全身,混著雨水的冰涼,讓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恍惚間,她又看見生母臨終前的床榻,藕荷色帳子上繡的並蒂蓮在燭火下扭曲成血花,藥碗裏的黑褐色藥汁泛著苦味,和此刻唇角的鹹澀一模一樣。
“夠了。”一道清冷的女聲突然從遊廊盡頭傳來,林婉兒的貼身侍女翡翠舉著琉璃燈走來,裙角繡的銀線在雨幕中泛著冷光,“夫人說了,明日還要帶林姑娘去見太妃,若是傷得重了,丟的是侯府的臉麵。”
王媽媽的藤鞭懸在半空,臉上滿是不甘,卻不敢違逆主母的意思,隻能狠狠瞪了林微瀾一眼,罵罵咧咧地走了。翡翠遞過一方繡著蘭草的帕子,聲音裏帶著嫡姐特有的驕縱:“我家姑娘說了,明日茶會上你若是失了禮,連累她在太妃麵前沒麵子,仔細你的皮。”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林微瀾掌心的玉佩上,語氣陡然尖銳,“對了,你生母留下的那幅《搗練圖》,夫人說侯府用度緊,明日就拿去當鋪換銀子。”
雨聲突然變大,砸在琉璃燈上發出劈啪輕響。林微瀾握著玉佩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那幅《搗練圖》是生母唯一的遺物,畫中搗衣女子的衣飾紋樣,和她偶然在周氏妝匣裏看見的前朝宮裝圖冊一模一樣。這七年她無數次在深夜臨摹,終於發現畫中女子袖中藏著半片繡著“琅琊”二字的絹帛,與她的玉佩恰好能對上。
更漏敲過五響,雨勢終於漸歇。林微瀾扶著牆慢慢站起,膝蓋傳來的鈍痛讓她踉蹌了半步,青黛連忙上前扶住她,借著火折子的微光,看見她素色裙角的血跡已凝成暗紫,像一朵開敗在泥裏的墨梅。
“姑娘,去偏房歇會兒吧,我給您揉揉膝蓋。”青黛的聲音帶著哭腔。
“不用。”林微瀾望向主院方向,周氏房裏的燈又亮了,窗紙上映出林婉兒舉著螺鈿鏡描眉的影子,姿態嬌縱。“把《女戒》拿來,我今晚抄完前三卷。”
偏房的燭火搖曳不定,墨汁在硯台裏泛著冷光。林微瀾握著羊毫的手微微發抖,筆尖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團團墨漬。她盯著“卑弱第一”四個大字,突然想起生母教她識字時說的話:“瀾兒,女子讀書不是為了學三從四德,是為了看清這世間的荒唐,守住自己的本心。”
窗外傳來梆子聲,已是子時三刻。林微瀾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將玉佩湊到燭火下——七年摩挲讓玉麵光滑溫潤,背麵的紋路在火光中漸漸清晰,竟與她偷看過的侯府地形圖上,西南角假山的暗格紋路完全吻合。
就在這時,主院方向突然傳來一聲驚叫,緊接著是器物摔碎的聲響。林微瀾立刻吹滅燭火,貼著窗欞往外看——周氏房裏燈火通明,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抬著個沉重的檀木箱子匆匆走過,箱子角的饕餮紋銅飾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正是她在嫡母妝匣裏見過的前朝樣式。
“姑娘,您快看!”青黛突然指著西南角,聲音都在發抖。
細雨中,那座常年鎖著的假山竟緩緩移開,露出一道半人高的暗門。王媽媽抱著個描金錦盒快步走入,錦盒縫隙裏露出的一角黃絹,繡著的正是《搗練圖》中女子袖裏的紋樣!
更漏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林微瀾望著暗門緩緩閉合,突然感覺掌心一陣刺痛。低頭看去,玉佩不知何時劃破了皮膚,鮮血滴在攤開的《女戒》上,將“卑弱”二字染成暗紅。她盯著那片血色,生母臨終前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瀾兒,去琅琊,那裏有真相。”
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雨徹底停了。林微瀾放下羊毫,看著案頭墨跡未幹的《女戒》,忽然低低笑了一聲——這侯府的規矩,從來都是給庶女設的牢籠。但她不是任人擺布的金絲雀,掌心的玉佩是鑰匙,也是利刃,終有一日,她會用這把刀剖開侯府的層層迷霧,讓生母的冤屈重見天日。
穿堂外傳來王媽媽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林微瀾整理好裙角,垂眸遮住眼底翻湧的鋒芒——天快亮了,新的刁難即將開始,但她不怕。在這風雨如晦的侯府裏,唯有聰慧與隱忍,才是她破局的底氣。
啟明星在天際閃爍,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敲碎了黎明前的寂靜。林微瀾摩挲著掌心的玉佩,指尖的血跡已經幹涸。她知道,這一夜的風雨隻是開始,而她這朵在淤泥中紮根的蓮,終將破水而出,在琅琊的晨光裏,綻放出最堅韌的姿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