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聖旨從天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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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破曉,晨霧像揉碎的素絹,纏在永寧侯府西跨院的黛瓦上,連窗欞都蒙著層薄濕。林微瀾伏在梨木案前,羊毫剛飽蘸鬆煙墨,窗外就飄來嫡姐林婉兒嬌俏的嬉笑聲,指尖一顫,“婦德”二字的末筆拖出長長的墨絲,在宣紙上暈成一團混沌,恰似她看不見頭的前路。
“姑娘,您眼皮都熬青了,好歹眯半個時辰。”青黛端著銅盆踏進門,水汽氤氳中看見案上堆得半尺高的《女戒》,眼圈紅得像浸了水的櫻桃,“王嬤嬤剛叉著腰來催,說夫人要您辰時正去主院伺候梳妝,遲了又要尋不是。”
林微瀾放下筆,揉著發酸的腕骨,指腹蹭過掌心結痂的月牙痕——那是昨夜跪穿堂時掐出來的,如今連帶著膝蓋都泛著鈍痛,像有細針在骨縫裏鑽。她望向銅鏡,鏡中人臉色白如宣紙,唯有一雙杏眼亮得驚人,隻是眼底的疲憊,連厚厚的鉛粉都遮不住幾分。
“知道了。”她起身時身形微晃,青黛連忙上前攙住,從樟木箱底翻出件月白襦裙。裙角的針腳已磨得起毛,還是三年前生母留下的舊物,如今穿在身上,袖口都短了半寸,襯得她手腕愈發纖細。“這件素淨,夫人看了挑不出錯。”青黛低聲說,語氣裏滿是小心。
主院正廳卻暖得像陽春,銀絲炭在銅爐裏燒得通紅,將周氏的臉映得油光水滑。林婉兒歪在鋪著貂絨墊的軟榻上,正讓丫鬟給她梳時下最時興的垂鬟分肖髻,見林微瀾進來,故意晃了晃頭上的赤金點翠步搖,叮當脆響裏裹著尖酸:“喲,這不是我那‘勤勉’的好妹妹?抄了一夜書,眼睛倒沒腫,莫不是躲在房裏偷懶耍滑了?”
周氏捏著汝窯茶盞的手指頓了頓,斜睨過來的目光像淬了冰:“杵著做什麽?沒看見你姐姐要戴珠花?手腳麻利些過來伺候,別總一副上不了台麵的樣子。”
林微瀾走上前,從螺鈿妝奩裏取出一支東珠釵。那東珠圓潤飽滿,是上個月父親從關外帶回的貢品,剛入府就被周氏賞了林婉兒。她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釵身,林婉兒突然猛地一揚手,東珠釵“當啷”砸在金磚上,骨碌碌滾到周氏腳邊。
“毛手毛腳的賤丫頭!”林婉兒捂著發髻尖叫,珠翠亂顫,“這釵子要是磕出半點細紋,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周氏彎腰撿起珠釵,用繡著蘭草的錦帕細細擦拭,語氣冷得能凍住空氣:“微瀾,你這性子就是太浮躁。將來出了閣,這般毛躁如何侍奉公婆?看來這《女戒》抄得還不夠,再加十卷,抄到你懂規矩為止。”
林微瀾默默屈膝跪地,額頭貼著冰涼的金磚,聽著林婉兒得意的嗤笑,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舊傷裏。她早已習慣這樣的刁難——嫡母的刻薄、嫡姐的驕縱,就像侯府後院的狗吠,日日都在上演,不過是想逼她認慫,逼她徹底低頭罷了。
就在這時,院外突然傳來管家連滾帶爬的呼喊,聲音都破了調:“夫人!宮裏來人了!傳、傳聖旨!”
“什麽?”周氏手裏的珠釵“啪”地砸在妝奩上,碎了半片描金。她慌慌張張地起身,拽著丫鬟的手就往外跑,裙擺被門檻絆得翻起,平日裏的端莊儀態蕩然無存。林婉兒也忘了刁難,踩著繡鞋追出去,臉上又是好奇又是興奮,全然沒察覺風暴將至。
林微瀾慢慢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塵。青黛湊過來,聲音發顫:“姑娘,宮裏怎麽會突然傳旨?莫不是為了前日太妃茶會的事?可那日您都沒敢抬頭……”
林微瀾搖頭,心頭卻像被什麽攥緊了。她跟著人群往前廳走,遠遠就看見一隊明黃服飾的太監立在院中,為首的總管麵無表情,手裏捧著的明黃聖旨在晨光裏刺目,像一道催命符。侯府上下全跪伏在地,連呼吸都不敢重,唯有秋風卷著落葉,在青磚地上掃出沙沙的聲響,格外瘮人。
“永寧侯林承業接旨——”傳旨太監的尖嗓劃破侯府的寧靜,字字如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永寧侯府有女賢淑,端莊溫婉,堪為良配。特將其指婚於靖王謝玦,擇吉日完婚。望侯府即刻籌備,不得有誤。欽此。”
“靖王謝玦”五個字,像一道驚雷劈在人頭頂,前廳瞬間死寂。林承業捧著聖旨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臉色白得透明。周氏癱坐在地上,嘴唇哆嗦著,反複念著:“怎麽會是他……怎麽偏偏是靖王……”
林微瀾跪在人群裏,也驚得呼吸一滯。靖王謝玦的名號,在京城是無人敢直呼的存在。他是先皇後嫡子,十五歲從軍,二十歲平北疆,一身戰功堆成了權傾朝野的資本。可比起“戰神”的美名,更讓人膽寒的是他的“凶名”——戰場上殺人如麻,朝堂上鐵麵無私,連皇帝都要讓他三分,京中貴女私下裏都叫他“活閻王”。
更駭人的是他克妻的傳聞——三任未婚妻,無一善終。第一任大婚前夕暴斃,第二任墜馬斷頸,第三任更慘,入府前夜自戕於閨房。從此京中貴女聞靖王色變,哪怕他權傾朝野,也沒人敢把女兒往虎口裏送。
“夫人!夫人您醒醒!”丫鬟的驚叫刺破死寂。周氏兩眼一翻,竟嚇得背過氣去。林婉兒更是哭得癱在地上,手腳亂蹬:“我不嫁!我死都不嫁!那靖王是索命鬼!我嫁過去肯定活不過三天!”
傳旨太監皺緊眉頭,語氣裏帶著皇權的威壓:“侯府千金,當知皇命難違。聖旨已下,三日內須定好人選入宮回稟,逾期便是抗旨。”說罷拂袖而去,明黃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隻留下滿院的恐懼與混亂。
前廳瞬間亂作一團:婆子們掐著周氏的人中,丫鬟們圍著林婉兒哄勸,林承業背著手在廊下踱步,青袍的下擺都被他踩皺了,臉色鐵青得能滴出墨來。林微瀾默默轉身,剛要回西跨院,卻被父親的聲音叫住:“微瀾,你過來。”
她走到父親麵前,垂眸盯著他皂靴上的雲紋。林承業是個典型的文弱官員,朝堂上唯唯諾諾,在家中被周氏拿捏得死死的。這些年,他對她這個庶女,從來都是視而不見,仿佛她隻是侯府牆角一株無關緊要的野草。
“你也聽見了,聖旨說的是‘侯府之女’。”林承業的聲音幹澀,“婉兒是嫡女,將來要配世家公子,光耀門楣的,不能毀在靖王手裏。你……你是庶女,身份上……”
“父親是想讓我替嫁。”林微瀾抬起頭,目光直直地撞進他躲閃的眼裏。她的聲音很平,沒有質問,沒有憤怒,仿佛在說“今日天氣不錯”一般尋常,反倒讓林承業手足無措起來。
林承業愣了愣,隨即臉上擠出一絲愧疚:“微瀾,是委屈你了。可這是皇命,抗旨就是滅族之罪。靖王雖凶,終究是皇親國戚,你嫁過去便是王妃,總比在侯府……總比在侯府受委屈強。”
“受委屈?”林微瀾輕輕重複這三個字,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父親是說,被嫡母罰跪穿堂,被嫡姐用鎮紙砸傷手,連頓飽飯都要看人臉色,這就是‘委屈’?”她的目光太亮,亮得林承業不敢直視,隻能別過臉去。
這時周氏悠悠轉醒,聽見這話立刻掙紮著爬起來,一把抓住林微瀾的手,臉上堆起從未有過的慈愛:“微瀾!我的好女兒!這是天大的福氣啊!靖王殿下權傾朝野,多少名門貴女擠破頭都想嫁!你是庶女,能得這樣的造化,全是侯府給你的恩典!”
“恩典?”林微瀾抽回手,指尖還留著周氏脂粉的膩味,“前日嫡母還說我生母是‘卑賤醫女’,說我‘上不得台麵’,怎麽今日這‘上不得台麵’的庶女,倒能領受如此‘恩典’了?”
周氏被噎得臉色漲紅,轉眼又換上泫然欲泣的模樣:“微瀾,是嫡母以前糊塗,是嫡母偏心。你放心,隻要你肯替婉兒嫁,嫡母立刻讓人備最豐厚的嫁妝——赤金、綢緞、良田,一樣都不少!讓你風風光光地出嫁!將來你在靖王府站穩腳跟,我們侯府也能沾你的光啊!”
林婉兒也哭著撲過來,拽住她的衣袖撒嬌:“妹妹,以前是我不好,我不該搶你的筆墨,不該推你落水。你就當可憐可憐姐姐,姐姐真的怕那個活閻王啊!等你嫁過去了,姐姐天天給你送蜜餞,送新做的衣裳,好不好?”
看著嫡母姐妹瞬間變臉的嘴臉,林微瀾隻覺得荒謬又可笑。昨日還對她百般淩辱,今日為了保命,就把她當成擋箭牌,連虛偽的麵具都懶得戴了。可轉念一想,在這侯府的牢籠裏,她永遠查不到生母的死因——那枚刻著“琅琊”的玉佩,那幅藏著血淚痕的《搗練圖》,永遠都隻能是埋在心底的謎。
而靖王府,雖是人人畏懼的虎穴,卻是離權力中心最近的地方。謝玦手握重兵,身處朝堂核心,或許他知道“琅琊”的秘密,或許他能幫她查清真相。更何況,皇命難違,她若拒絕,等待她的隻會是更慘的結局——被送到家廟為尼,或是賣給老富商做妾,永無出頭之日。
“我嫁。”
三個字,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在混亂的前廳裏炸出一片死寂。周氏和林婉兒臉上的哭喪立刻換成狂喜,林承業長長鬆了口氣,連連搓手:“好!好!微瀾,你真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父親沒白養你!”
“先別急著誇我。”林微瀾抬手打斷他,目光掃過嫡母姐妹,一字一句道,“我有三個條件。第一,生母所有遺物,包括那幅《搗練圖》,立刻還給我。第二,嫁妝不必豐厚,但必須由我親自挑選打理,任何人不得插手。第三,我嫁入靖王府後,侯府不得再以‘娘家’名義幹涉我的事,更不許借我的名頭在外行事。”
周氏想都沒想就拍板:“沒問題!全答應!別說三個條件,就是三十個,嫡母也給你辦!”她生怕林微瀾反悔,立刻讓王嬤嬤去取林微瀾生母的遺物,腳步都快了幾分。
很快,丫鬟捧著個舊木匣進來。林微瀾打開一看,那幅《搗練圖》卷在最底層,絹帛邊角雖已磨損,卻依舊完好。她輕輕展開,畫中搗衣女子袖間的“琅琊”絹帛清晰可見,與頸間玉佩的紋路恰好契合。指尖撫過微涼的絹帛,仿佛觸到了生母最後的溫度,她眼眶一熱,連忙將畫緊緊抱在懷裏。
“還有一件事。”林微瀾抬眸看向林承業,語氣不容置疑,“我要知道生母當年病逝的全部細節——她臨終前見過誰,吃了什麽藥,連太醫的名字都要告訴我。”
林承業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眼神躲閃:“都、都過去七年了,我記不清了……當時隻說是肺癆,太醫都束手無策……”
“記不清也得想!”林微瀾的聲音陡然提高,“這是我唯一的要求!若是父親不肯說,這婚,我便不嫁了。大不了一起抗旨,全家都去斷頭台!”
周氏嚇得魂飛魄散,狠狠推了林承業一把:“你快說啊!藏著掖著做什麽!難道要全家都去死嗎?”
林承業被推得一個趔趄,終於鬆了口:“你生母當年確實咳得厲害,日漸消瘦。我請了太醫院的李太醫來看,說是肺癆。她臨終前……隻見過我、你嫡母,還有她的貼身丫鬟春桃。藥都是按李太醫的方子抓的,應該……應該沒什麽問題。”
“春桃呢?”林微瀾追問,“她現在在哪裏?”
“她……她在你生母走後不久就贖身了,說是回江南老家,之後就沒聯係了。”林承業的聲音越來越低,不敢看她的眼睛。
林微瀾敏銳地察覺到他在隱瞞,但也知道此刻追問不出更多。她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三日內,我隨父親入宮回稟。”說罷轉身就走,脊背挺得筆直,沒有絲毫留戀。
回到西跨院,青黛早已哭成了淚人,撲上來抱住她的腿:“姑娘!您怎麽真的答應了?那靖王是活閻王啊!您嫁過去可怎麽活?”
林微瀾蹲下身,輕輕擦掉她的眼淚,語氣平靜卻堅定:“青黛,在侯府,我是任人踐踏的庶女,遲早會被嫡母嫡姐害死。去靖王府,雖說是虎穴,但至少有機會查清楚生母的死因,有機會活下去。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拚一把。”
她將《搗練圖》鋪在案上,點上一盞油燈。燭火跳動中,畫中女子的衣飾紋樣愈發清晰,袖間半片“琅琊”絹帛與頸間玉佩嚴絲合縫。指尖拂過畫的右下角,忽然摸到一處凹凸——竟是個極小的印章,字跡模糊,仔細辨認,像是個“謝”字。
“謝?”林微瀾心頭猛地一跳。靖王也姓謝,這之間難道有什麽關聯?她連忙將畫卷起,藏進床底的暗格——這畫裏藏著的秘密,或許就是她在靖王府的保命符。從答應替嫁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已踏上未知的路,前方縱是刀山火海,她也隻能一往無前。
接下來的三天,侯府上下忙得腳不沾地。周氏果然沒食言,讓林微瀾親自去庫房挑嫁妝,綢緞、銀器、首飾,雖不算頂級奢華,卻樣樣精致實用。林婉兒也日日來“探望”,送來的金銀首飾堆了半箱,語氣裏的討好藏都藏不住,仿佛前幾日的刁難從未發生過。
第三日清晨,林微瀾換上一身淡粉襦裙,頭上隻簪了支素銀梅花簪,清麗得像雨後初綻的蓮。她跟著林承業入宮,皇宮的琉璃瓦在晨光裏閃著冷光,巍峨的宮殿層層疊疊,透著讓人窒息的威嚴。走向乾清宮的每一步,她都走得極穩,手心雖出汗,眼底卻一片清明。
乾清宮內,龍涎香嫋嫋。皇帝端坐在龍椅上,麵容儒雅,眼神卻深不見底。靖王謝玦立在階下,身著玄色織金錦袍,身姿挺拔如勁鬆,劍眉星目,容貌俊美得驚心動魄,隻是周身散發的冷意,讓殿內的溫度都降了幾分。他的目光掃過林微瀾,帶著審視與疏離,像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器物。
“臣女林微瀾,叩見陛下,叩見靖王殿下。”林微瀾屈膝跪地,聲音平穩,沒有絲毫怯懦——她知道,此刻的退縮,隻會換來更糟的結局。
“抬起頭來。”皇帝的聲音帶著笑意。
林微瀾緩緩抬眸,目光直視龍椅,不卑不亢。她的容貌算不上絕色,卻勝在清雅溫潤,眉眼間那股韌勁,與京中嬌養的貴女截然不同。
“果然是個端莊的好孩子。”皇帝點點頭,轉向謝玦,“靖王,你看如何?”
謝玦的目光落在林微瀾頸間——那枚青玉佩從襦裙領口露出一角,他的眼神微微一動,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又恢複了慣有的冷漠:“全憑陛下做主。”
皇帝哈哈大笑:“好!那就定了!下月十五是吉日,靖王與林氏完婚!”
“臣女領旨謝恩。”林微瀾再次叩首,額頭觸到冰涼的金磚,心中百感交集。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永寧侯府的庶女林微瀾,而是靖王謝玦的未婚妻。她的命運,從此與那個冷麵戰神緊緊綁在了一起。
離開皇宮時,正午的陽光刺眼,林微瀾卻覺得渾身發冷。她回頭望了一眼巍峨的宮牆,又看了看侯府的方向,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堅定的笑。不管前方是萬丈深淵還是康莊大道,她都要走下去——查明生母的真相,守住自己的本心,在這波譎雲詭的京城中,活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回到侯府,周氏立刻將她拉進內室,塞來一個描金錦盒:“這裏麵是暖玉鐲,明日去靖王府拜見太妃時戴上。記住,太妃最疼靖王,你多陪她說話,撿她愛聽的講。隻要太妃喜歡你,你在靖王府的日子就穩了。”
林微瀾打開錦盒,暖玉觸手生溫,果然是難得的珍品。她知道,周氏是怕她失勢連累侯府,這份“關心”,從來都帶著算計。她收下錦盒,淡淡道:“多謝嫡母。”
當晚,林微瀾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她想起乾清宮裏謝玦的眼神,冰冷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她不知道這個重生的王爺心中藏著怎樣的秘密,也不知道嫁入靖王府後會麵臨怎樣的危機。但她清楚,從今往後,她不能再一味隱忍——她要利用自己的讀心能力,在靖王府站穩腳跟,找到屬於自己的生存之道。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灑下一片銀霜。林微瀾摸了摸頸間的青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她仿佛聽見生母在耳邊低語:“瀾兒,勇敢些,琅琊會給你答案。”她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林微瀾,你不能輸,也輸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