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水驚魂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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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晨霧裹著冷意,像浸了水的棉絮壓在永寧侯府的黛瓦上,抄手遊廊的朱漆欄杆沾著白霜,踩上去腳下打滑,枯葉被風卷著撞在廊柱上,發出細碎的聲響。林微瀾坐在菱花鏡前,青黛正用桃木梳為她綰發,梳齒劃過發絲時帶起幾縷斷發,落在鏡麵上,像被秋霜打枯的柳葉,觸目驚心。
“姑娘,今日去見靖王太妃,真不戴嫡母送的暖玉鐲?”青黛舉著那支素銀簪子,對著晨光轉了轉,簪頭的小銀花泛著冷光,“這簪子雖雅致,可比起別家小姐的頭麵,實在太素了。太妃若見了,會不會覺得咱們怠慢?”
林微瀾望著鏡中自己的臉,淡粉脂粉掩去了眼底的青黑,卻遮不住那雙杏眼的清亮。她抬手撫過頸間的青玉佩,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爬上來,瞬間驅散了殘存的困意:“太妃是先皇後親妹,久在深宮,什麽樣的珍寶沒見過?她要見的是靖王未來的王妃,不是滿身珠光寶氣的花瓶。”她頓了頓,指尖劃過玉佩的紋路,“況且周氏送這鐲子,是盼著我在靖王府得勢,好讓侯府沾光,可不是真心疼我。素淨些,反倒能讓她安心,也讓我少些麻煩。”
青黛剛把簪子插穩,院外就傳來丫鬟怯生生的通報:“二小姐,嫡小姐……嫡小姐來看您了。”
林微瀾指尖一頓,眼底掠過一絲冷意。自她應下替嫁,林婉兒就像換了個人,每日雷打不動地來“探望”,送來的首飾綾羅堆了半箱,話裏話外都是“姐妹情深”,可那雙斜睨她的眼睛裏,怨毒得像淬了毒的針。她理了理裙擺上的褶皺,聲音平靜無波:“讓她進來。”
林婉兒提著描金食盒踏進門,石榴紅撒花襖裙襯得她麵若桃花,鬢邊插著的赤金點翠步搖走一步晃三晃,叮當脆響裏都透著驕縱。她臉上堆著甜膩的笑,將食盒往桌上一放,就去拉林微瀾的手:“好妹妹,快嚐嚐我讓小廚房做的桂花糕,特意加了蜜漬金橘,是你以前最愛的口味。今日要去見太妃,可不能空著肚子,免得說話都沒力氣。”
青黛上前掀開食盒,清甜的桂花香混著蜜味漫開來,可林微瀾的目光卻落在林婉兒的腕間——那支銀鎏金嵌珠手鐲,是去年她及笄時父親賞的生辰禮,林婉兒借去“賞玩”後,就再也沒提過歸還的事。如今鐲子在林婉兒腕上,被磨得發亮,顯然是日日戴著。
“姐姐有心了。”林微瀾避開她的手,拿起一塊桂花糕放在鼻尖輕嗅,蜜香太過濃鬱,反倒讓人發膩,“隻是今日要去靖王府,言行舉止都要謹慎,太甜的東西容易讓人口氣不清爽,還是算了。”她把桂花糕放回碟中,瓷碟與糕餅相撞,發出輕響。
林婉兒臉上的笑僵了一瞬,手指下意識地撚了撚帕子,又很快恢複如常:“是我考慮不周。對了妹妹,昨日母親給你的暖玉鐲呢?怎麽沒戴上?我聽說太妃最喜這些溫潤的物件,你戴去了,保管能討她歡心。”
“鐲子太貴重,我粗手笨腳的,怕戴去磕著碰著。”林微瀾拿起梳妝台上的銅鏡,假裝整理鬢發,“時辰不早了,再耽擱就誤了見太妃的時辰,我們該動身了。”
“哎,妹妹等等我!”林婉兒急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袖,指甲幾乎要嵌進林微瀾的皮肉裏,“母親特意吩咐我陪你去!說你性子太沉靜,怕你在太妃麵前說錯話,有我在旁邊幫襯著,總能穩妥些。”
林微瀾眉峰微挑——昨日周氏明明說“太妃隻見你一人”,林婉兒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分明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可她若是拒絕,反倒顯得心虛,落人口實。她輕輕掙開林婉兒的手,語氣平淡:“有姐姐在,自然是好的。”
兩人並肩走在抄手遊廊上,梧桐葉落了滿地,踩上去沙沙作響,像無數細碎的腳步聲跟在身後。林婉兒一路絮絮叨叨,一會兒說靖王府的偏廳擺著西域進貢的琉璃盞,一會兒說太妃最厭女子塗脂抹粉太過濃重,話裏話外都透著對靖王府的向往,以及對“靖王妃”之位的不甘——那語氣,仿佛林微瀾占了本就該屬於她的位置。
走到映月池邊時,林婉兒突然停下腳步,指著池中央枯槁的荷葉,聲音軟了下來:“妹妹你看,這荷葉都枯了,倒讓人想起去年夏天,我們還在這裏摘蓮蓬吃。說起來,你運氣是真好,空有個庶女的身份,卻能嫁入靖王府做王妃。”她轉頭看向林微瀾,眼底的嫉妒幾乎要溢出來,“不過沒關係,你嫁過去以後,可要好好在太妃麵前替我美言幾句,將來我若能嫁個好人家,定忘不了你的恩情。”
林微瀾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映月池是侯府最偏僻的地方,池邊的朱漆欄杆早已斑駁,好幾處都生了鏽,連固定的木楔都鬆了大半,輕輕一推就能晃動。她心頭警鈴大作,剛要後退半步,林婉兒突然上前一步,聲音壓低到隻有兩人能聽見,怨毒得像毒蛇吐信:“憑什麽?憑什麽你一個卑賤庶女,能踩在我頭上做靖王妃?”
林微瀾還沒來得及反應,後背就傳來一股巨大的推力,力道狠戾,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她重心一歪,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倒去,後背重重撞在鬆動的欄杆上。“哢嚓”一聲脆響,朽壞的欄杆應聲斷裂,她像一片被狂風卷落的葉子,直直墜入了冰冷的池水中。
深秋的池水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剛觸到皮膚就凍得人痙攣。林微瀾嗆了一大口水,池水帶著爛荷葉的腥氣灌進喉嚨,灼燒般的疼痛從喉嚨蔓延到肺裏,讓她窒息得幾乎失去意識。四肢像被灌了鉛,怎麽劃動都無濟於事,隻能眼睜睜看著池邊的林婉兒彎著腰,臉上是猙獰又得意的笑,像索命的厲鬼。
“林微瀾,你就安心地沉下去吧!”林婉兒的聲音透過水麵傳來,模糊卻字字惡毒,“等你死了,母親自然會求陛下改旨,這靖王妃的位置,本來就該是我的!你一個庶女,也配和我爭?”
意識漸漸模糊,眼前開始出現幻覺。她仿佛看見生母穿著那件繡著並蒂蓮的月白衣裙,站在池邊朝她伸手,鬢邊的珠花還是她親手為母親簪上的。“瀾兒,別怕,過來母親這邊……”生母的聲音溫柔得像春日的暖陽,可她伸出手,卻隻抓到一把冰冷的池水,生母的身影也隨之消散。
就在她快要徹底失去意識時,一陣混亂的聲音突然闖入腦海,像無數人在耳邊嘶吼,又像直接刻進了靈魂裏——
【小姐怎麽真的推了?這池水這麽冷,要是真淹死了,靖王追究起來,侯府可擔待不起啊!】是林婉兒的貼身丫鬟翠屏,聲音裏的驚慌幾乎要溢出來,連帶著想法都在發抖。
【死了才好呢!一個庶女也敢占著王妃的位置,死了我家小姐才能出頭!隻是別被人看見,我得躲遠點,免得被牽連。】這是另一個跟著林婉兒的小丫鬟,想法裏滿是幸災樂禍,腳已經在往後退了。
【那不是二小姐嗎?怎麽掉水裏了?救還是不救?救了嫡小姐肯定饒不了我,上次我不小心撞翻她的胭脂盒,就被她罰跪了兩個時辰;可要是不救,被侯爺知道了,我的差事就沒了……】是負責打理這片花園的園丁,想法裏全是左右為難的猶豫,腳步在池邊挪來挪去,就是不敢上前。
【姑娘!姑娘你撐住!我這就去找人!侍衛!侍衛在哪裏!】這是青黛的聲音,帶著哭腔,格外清晰,林微瀾甚至能“看”到她跌跌撞撞跑去搬救兵的樣子,裙擺都被石子劃破了。
林微瀾猛地瞪大了眼睛,胸腔裏的窒息感都被這詭異的現象壓下去了幾分——這些聲音,不是通過耳朵聽到的!它們直接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帶著每個人獨有的情緒,清晰得仿佛她鑽進了對方的心裏。翠屏的驚慌、小丫鬟的惡毒、園丁的猶豫、青黛的急切,像一幅幅鮮活的畫麵,在她腦海裏不斷閃過。
這是……什麽?她拚命晃了晃頭,想把這些混亂的聲音趕出去,可越是掙紮,這些想法就越清晰。瀕死的絕境讓她突然清醒過來——這不是幻聽,這是上天給她的恩賜,是她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侯府和靖王府裏,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武器!
她不再徒勞地掙紮,任由身體在水裏沉浮,目光卻死死盯著池邊。林婉兒還在得意地笑著,翠屏拉了拉她的衣袖,壓低聲音勸道:“小姐,我們快走吧,青黛已經去找人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行!我得親眼看著她沉下去才能走!萬一她命大被人救了,反咬我一口怎麽辦?隻要她死了,死無對證,母親自然會為我周旋。】林婉兒的想法清晰地傳入林微瀾的腦海,帶著斬草除根的狠戾。
林微瀾心頭一冷,故意放鬆身體,讓自己往水下沉了沉,隻露出半張臉和頭頂的發絲,看上去就像已經失去意識。林婉兒見了,臉上的笑意更濃了,轉身就要帶著丫鬟離開。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伴隨著侍衛洪亮的吆喝:“靖王殿下駕到——閑雜人等速速退開!”
林婉兒的身體猛地僵住,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靖王?他怎麽會來侯府?還偏偏走到了這裏!完了,要是被他看見林微瀾掉在水裏,我就算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她的想法裏充滿了恐懼,轉身就想躲進旁邊的假山後麵。
就是現在!林微瀾抓住這千鈞一發的機會,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猛地掙紮著浮出水麵,發出一聲微弱卻清晰的呼救:“救……救命……”
馬蹄聲驟然停在池邊,濺起幾片落葉。林微瀾抬起沉重的眼皮,透過模糊的水光,看見一個身著玄色錦袍的身影從馬上躍下。玄色錦袍上用銀線繡著暗紋,隨著他的動作流淌出冷冽的光澤,身姿挺拔如青鬆,劍眉星目,正是靖王謝玦。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審視的冷意,像寒冬的冰棱,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這就是永寧侯府那個替嫁的庶女?落水了還能保持眼神清明,倒是比傳聞中那些嬌弱的貴女堅韌些。】謝玦的想法傳入林微瀾的腦海,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仿佛在評價一件物品。
“還愣著幹什麽?”謝玦的聲音比池水還要冷,掃過身後的侍衛,“把她救上來。”
兩名侍衛立刻縱身跳入水中,動作利落地將林微瀾從池裏撈了上來。她渾身濕透,單薄的襦裙緊貼在身上,凍得牙齒不受控製地磕碰,發出細碎的聲響,嘴唇紫得像凍壞的桑葚。青黛哭著跑過來,將自己身上厚實的外袍脫下來,緊緊裹在她身上,手都在發抖:“姑娘,您沒事吧?嚇死奴婢了!”
謝玦的目光掃過池邊斷裂的欄杆,朽壞的木茬上還帶著新鮮的斷裂痕跡,顯然不是自然損壞。他的視線又落在臉色慘白、渾身發抖的林婉兒身上,眉峰微蹙。【欄杆是人為破壞的,看這庶女落水的位置,分明是被人從背後推下去的。這嫡女眼神躲閃,神色慌張,倒是有幾分嫌疑。】
林婉兒被他看得渾身發毛,“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聲音帶著哭腔,刻意裝出柔弱無措的樣子:“靖王殿下,您可算來了!我妹妹不知道怎麽回事,走到池邊時突然腳下一滑,就掉下去了,幸好您及時趕到,不然……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向侯府交代。”
【快裝可憐,裝無辜!隻要我不認,他沒有證據,總不能憑空定我的罪!母親說了,女子示弱最能博人同情,靖王就算懷疑,也不會對我一個弱女子怎麽樣。】林婉兒的想法和她臉上的柔弱截然不同,充滿了算計和慌亂。
林微瀾靠在青黛懷裏,冷眼看著林婉兒的表演。此刻她能清晰地“聽”到林婉兒的每一個想法,知道她在害怕什麽,在算計什麽,這種感覺既新奇又震撼。她終於明白,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能在她麵前偽裝,所有的惡意和算計,都會在她麵前無所遁形。
“是嗎?”謝玦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他緩步走到池邊,玄色錦袍掃過地麵時帶起一陣冷風,“本王剛才在巷口,好像聽見有人說‘這靖王妃的位置,本來就該是我的’,不知道是不是本王聽錯了?”
林婉兒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連說話都結結巴巴:“殿、殿下,您、您一定是誤會了!我、我沒有說過這話!是、是風聲太大,您聽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