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洞房聽心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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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竹軒正房被紅綢纏得滿室喜慶,成對的龍鳳燭燃得旺烈,燭淚順著鎏金燭台蜿蜒而下,在案上積成一小灘暖紅。可這融融暖意,卻穿不透林微瀾心口的寒。她端坐在鋪著鴛鴦戲水錦褥的喜床上,鳳冠上的珠翠垂落,壓得肩頸發酸,大紅蓋頭遮去了視線,隻聽得見自己穩而沉的心跳,混著院外更夫“梆梆”的敲梆聲——亥時三刻,謝玦終於踏夜而來。
沉重的木門“吱呀”開啟,帶著夜露寒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玄色錦袍掃過青磚地,發出細而清晰的摩擦聲。林微瀾下意識攥緊袖中銀簪,那是母親蘇婉留的遺物,尖細簪頭抵著掌心,刺得她靈台清明。一道銳利如鷹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審視與掂量,讓她後頸的汗毛都繃成了弦。
“都退下。”謝玦的聲音沉得像浸了寒潭水,沒有半分新婚的軟意。門外候著的侍女小廝連忙躬身應喏,腳步匆匆地退了出去,木門再度合上,將滿室紅燭與外界隔絕。空氣瞬間凝滯,連燭火“劈啪”燃著的聲響,都變得格外清晰。
林微瀾聽見他停在喜床前,氣息裏的鬆煙墨香混著龍涎香,比白日在靜思殿時更濃鬱——冷冽裏裹著一絲讓人安心的厚重。她正猜度他下一步動作,頭頂的蓋頭突然被一根冰涼的器物挑開,刺目的紅光瞬間湧來,她下意識眯起眼,睫毛顫了三顫,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樣。
他指間捏著一支羊脂玉如意,如意頭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挑開蓋頭後便隨意擱在妝奩上,玉質與鎏金鏡匣相撞,發出一聲清響。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從眉心的一點胭脂到抿緊的唇瓣,一寸寸掃過,像是在比對什麽舊物,眼神複雜得難辨——有驚訝,有審視,還有一絲被燭火揉軟的悵惘,像蒙著薄霧的寒潭。
“倒比畫像上多幾分靈氣。”謝玦的指尖不經意拂過她鬢邊的珍珠步搖,冰涼觸感讓她肩頭微顫,他卻恍若未覺,語氣淡得像在評點一件瓷器,“周氏把你扔在西跨院磋磨這些年,竟沒磨去你眼底的勁。”
林微瀾穩住心神,抬手想去扶搖搖欲墜的鳳冠,卻被他先一步扣住手腕。他的掌心竟比預想中溫熱,指腹摩挲過她腕間那隻舊銀鐲——鐲身內側刻著極小的“蘭”字,是母親臨終前親手套在她手上的。
“這鐲子,是蘇婉留給你的?”謝玦的目光凝在銀鐲上,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暖意,快得像燭火跳了一下。
“是。”林微瀾點頭的瞬間,悄然催動讀心術——這是她嫁入靖王府後第三次嚐試。前兩次皆如撞入空穀,連一絲思緒的漣漪都探不到,可這次,或許是距離太近,或許是他指尖觸到銀鐲時動了情,腦海裏突然傳來一陣嗡鳴,緊接著,一道清晰的念頭如破閘潮水般湧來:【這鐲子居然還在……前世她被林婉兒推下荷花池時,鐲子磕在石台上碎了,臨死前還攥著半塊碎片,哭得連話都說不清。倒是比前世那個安分些,沒一見麵就哭啼啼問我,是不是真心娶她。】
林微瀾的呼吸猛地一滯,心髒像是被一隻冷手攥緊,連指尖都瞬間冰涼。前世?!這個詞像一道驚雷,在她腦海裏炸得嗡嗡作響。謝玦竟是重生的?他口中的“前世那個”,是指前世的自己?還是……被換嫁的林婉兒?無數疑問纏上心頭,讓她幾乎忘了如何呼吸。
她用力掐了掐掌心,借著刺痛壓下翻湧的情緒,垂眸掩去眼底的驚濤駭浪。謝玦已鬆開她的手腕,後退半步重新拉開距離,語氣又恢複了慣常的冷淡:“怎麽不說話?是怕我,還是在盤算著,如何用這隻鐲子做由頭,讓我替你出頭對付周氏?”
這刻意的敲打,倒讓林微瀾徹底清醒。不管謝玦藏著怎樣的重生秘密,他此刻的試探都藏著深意。她緩緩抬眸,目光清澈得像洗過的月光,直直撞進他墨色眼眸:“殿下說笑了。鐲子是母親的念想,於我是心尖肉,不是用來謀利的籌碼。至於周氏……”她頓了頓,語氣添了幾分鋒銳,“我西跨院的寒夜,她欠我的,我會親手討回來。”
謝玦眉峰微挑,墨色眸子裏閃過一絲真切的訝異。這一次,林微瀾清晰捕捉到他的心聲:【和前世截然不同的回答……前世她隻會攥著我的衣袖哭,求我為她做主,連正視我的勇氣都沒有。難道是蘇婉留了什麽後手?還是琅琊閣的人提前找過她?不管怎樣,這樣帶刺的她,倒比前世那朵嬌花更能扛事。】
林微瀾的心沉得更深。原來前世的自己,竟是如此軟弱可欺。她不動聲色地調整呼吸,聲音穩得像嵌在玉裏:“殿下娶我,為的是琅琊閣密函;我嫁殿下,為的是母親的真正死因。我們是共踏險途的盟友,不是召之即來的仆役,更不是可以隨意丟棄的棋子——殿下覺得,我說的對嗎?”
謝玦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沒料到她會如此直白地戳破兩人的關係本質。他轉身走向桌邊,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喉結滾動著飲下,冰涼的茶水似乎壓下了眸中的波瀾。林微瀾的耳畔又響起他的心聲:【她知道的比前世多太多……蘇婉的卷宗她定然看過了,說不定還摸到了密函的線索。這樣也好,有她幫我,查清皇後的死因、拿到密函,都會快些。】
“盟友?”謝玦將茶杯重重擱在案上,瓷器相撞的聲響在靜室裏格外刺耳,“你倒有幾分自知之明。”他的目光掃過她身上的嫁衣——大紅錦緞是前年的舊款,襟邊繡的並蒂蓮都磨得發淺,顯然是侯府庫房裏壓箱底的貨色。他的心聲裏翻起一層冷意:【周氏越發膽大包天了。前世雖也苛待,至少給了件新嫁衣,這次竟用舊衣搪塞。若不是怕打草驚蛇,壞了查案的事,真想現在就帶兵抄了永寧侯府。】
林微瀾沒料到他會留意嫁衣的新舊,更沒料到他的怒火是為自己而發。她壓下心頭的異樣,輕聲道:“侯府近些年入不敷出,能有件完整的嫁衣,已是周氏開恩了。”
“開恩?”謝玦嗤笑一聲,上前一步,指尖拂過她領口的盤扣——那扣子線跡鬆散,顯然是被人故意挑鬆的。“這扣子鬆成這樣,若你今日在喜宴上俯身行禮時崩開,丟的是靖王府的臉麵,受辱的是你自己。”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將鬆動的盤扣重新係緊,指腹不經意擦過她的頸側,帶著一絲溫熱的癢,【前世她就是被這扣子絆了一跤,摔在賓客麵前,發髻散了,嫁衣也扯破了,被京中貴女笑了整整半年。這次,絕不能讓她再受這種委屈。】
林微瀾的心跳漏了一拍,頸側的癢意順著血管蔓延到心口。他竟連前世這樣細微的屈辱都記得?這重生的謝玦,到底藏著怎樣的心思?是愧疚,是補償,還是另有圖謀?她往後退了半步,避開他的觸碰,欠身道:“多謝殿下提醒。往後在王府的日子,我會步步留心,絕不給殿下添亂。”
謝玦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失落,隨即轉身走向窗邊,推開一條窗縫。夜風卷著竹葉的清香湧進來,吹散了房內的燭氣。他望著窗外懸著的銀月,聲音沉得像浸了霜:“你母親的卷宗,看到第幾頁了?”
“看到先皇後舊部的名錄,還有琅琊閣的聯絡暗號。”林微瀾如實應答,同時凝神捕捉他的思緒——這是她唯一能窺探他“重生秘密”的途徑。
【果然看到了……前世她拿到卷宗,翻到舊部名錄就嚇哭了,連夜把卷宗塞回床底,連碰都不敢再碰。這次倒有膽子細看,倒是長進了。】謝玦的聲音裏添了幾分讚許,“那些舊部如今多隱於市井,有的在六部當差,有的在江湖開了商號。你若要查,我讓人把他們的行蹤遞過來。”
“殿下為何這般信我?”林微瀾抬眸追問,目光裏帶著一絲探究,“萬一我拿到密函後,私藏起來以此要挾殿下呢?”
謝玦轉過身,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她的心思:“因為你是蘇婉的女兒。蘇婉對先皇後忠心不二,你骨子裏流著她的血,不會背叛她的遺願。”他頓了頓,語氣添了幾分威懾,“何況,你沒有與我談條件的資本。”
林微瀾的耳畔又響起他的心聲:【前世她就算拿到密函,也會被林婉兒哄騙著交出去,最後落得個“私藏密函”的罪名慘死。這一世她既然變了,就值得我信一次。何況,有我盯著,她也藏不住。】
“殿下說的是。”林微瀾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緒,“我會盡快整理卷宗線索,找出密函的下落。隻是……”她抬眸時,目光裏帶著一絲懇切,“卷宗最後一頁畫著桂香院的地圖,紅點標在老桂樹下,旁注‘八月十五,月上中天’。我猜密函就藏在那裏,可中秋回侯府,周氏定然不會讓我靠近桂香院半步。”
謝玦的眼底閃過一絲了然,【和我猜的一樣。前世密函就是被周氏從桂樹洞裏取走的,還反過來嫁禍給林微瀾,說她私通外敵。這次,我絕不會讓曆史重演。】他走到桌邊,提起狼毫在宣紙上落下“中秋計”三個字,墨色遒勁如鬆,推到她麵前:“侯府的布防我已讓人查探清楚,中秋那日我陪你回去。桂香院那邊,我會安排暗衛掩護你。”
林微瀾看著宣紙上的字跡,指尖輕輕拂過紙麵——這字跡裏藏著的篤定,讓她心頭泛起一股複雜的暖意。謝玦的重生,於她而言竟是意外的助力。可她也清楚,這份助力的背後,是他自己的執念——為先皇後昭雪,扳倒周氏與丞相。
“多謝殿下。”林微瀾將宣紙小心折好,塞進袖中貼身的位置。
謝玦已走到門口,手搭在門閂上,卻又頓住腳步,轉身看向她:“鳳冠沉,我幫你取了吧。”不等她應答,他已走回床前,指尖繞過她頸後的係帶——動作輕得不像他的風格,指腹擦過她後頸的碎發,帶著一絲癢意。鳳冠的重量驟然消失,林微瀾隻覺得頸間一鬆,連呼吸都輕快了幾分。
他的指尖不經意間拂過她的發頂,觸到幾縷幹枯的發絲。林微瀾的心跳驟然加快,腦海裏又響起他的心聲:【頭發比前世枯糙許多,想來在西跨院沒少受磋磨,連像樣的發油都用不上。明日讓人把庫房裏那盒何首烏發膏送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