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11.審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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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審訊室的門在伊芙琳身後合攏,發出沉悶如棺蓋落下的聲響。阿瑞斯沒有跟進來,將她獨自留在這片由慘白燈光、冰冷合金和無孔不入監控構成的絕對領域。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金屬冷卻劑的刺鼻氣味,比醫療艙更令人窒息。
    沒有審訊官,沒有刑具,隻有四麵光禿禿的牆壁和中央一張固定在地麵的金屬椅。但這恰恰是最可怕的地方——未知,以及阿瑞斯那無聲的宣告所帶來的、無處不在的心理壓力。他不需要親自動手,這座星艦本身,就是他意誌的延伸,是最大的刑具。
    伊芙琳被無形的力量引導著,坐在那張冰冷的椅子上。金屬的寒意瞬間穿透單薄的衣料,刺入肌膚。她沒有掙紮,隻是挺直了脊背,雙手放在膝蓋上,指尖冰涼。她知道,從她被帶進這裏的那一刻起,她與阿瑞斯之間那層虛偽的“平靜”被徹底撕碎了。接下來的,是赤裸裸的意誌較量。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鍾,也許幾小時,審訊室一麵的牆壁突然亮起,變成一塊巨大的單向觀察光屏。光屏上開始快速閃現畫麵——她被押送進“冥府之橋”的每一個瞬間,她在觀景套房內獨處時的一舉一動(包括她偷偷檢查房間、藏匿徽章、甚至對著窗外發呆的側影),她在走廊“散步”時目光掃過的每一個角落,她在晚宴上強忍屈辱的微表情,她在醫療艙外等待時略顯急促的呼吸……甚至,還有幾個極其模糊、但能辨認出是她在維修通道快速穿行、以及在E12區與信風接頭的遠距離捕捉畫麵!
    沒有聲音,隻有圖像,如同默片般一幀幀閃過,將她自以為隱秘的行動,赤裸裸地攤開在她麵前。每一個畫麵都像一記無聲的耳光,抽打在她的臉上,嘲笑著她的僥幸和自以為是的算計。
    伊芙琳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維持著麵部表情的靜止。她早就知道有監控,但如此全麵、如此細致、甚至有些角度刁鑽到令人發指的畫麵被集中展示,依舊讓她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反胃和寒意。阿瑞斯不是在審問,他是在淩遲她的尊嚴,摧毀她最後的心理防線。
    畫麵最終定格在她昨日“散步”時,那個錫紙小球滾入垃圾輸送管道的瞬間。雖然畫麵因為角度和光線有些模糊,但那個動作,那個意圖,清晰得令人絕望。
    光屏暗了下去。審訊室再次陷入死寂。
    然後,阿瑞斯的聲音通過隱藏的擴音器響起,平靜,冰冷,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如同星艦AI的合成音:
    “編號73409δ,凱爾·詹金斯,於標準時前哨7區,因遭遇‘意外’空間磁暴,其所在的懲戒運輸艇失去聯係。初步判定,全員罹難。”
    信風……死了?
    伊芙琳的呼吸驟然停止,大腦一片空白。那個年輕士兵帶著決絕眼神的臉龐在她眼前閃過。是因為她……是她害死了他?那個“意外”的空間磁暴,真的是意外嗎?
    巨大的愧疚和悲傷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淹沒,幾乎讓她崩潰。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血腥味在口腔裏彌漫開,尖銳的疼痛將她從情緒的懸崖邊拉了回來。
    不能哭。不能示弱。不能讓他看到她的崩潰。那正是他想要的。
    她抬起頭,盡管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像被冰雪擦洗過一般,異常清明和堅定,直視著前方空無一物的牆壁,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後麵那個掌控一切的男人。
    “所以?”她的聲音因為緊繃而有些沙啞,卻出乎意料地平穩,“統帥閣下是在向我展示您無處不在的監控能力,還是在炫耀您隨手碾死一隻螻蟻的權力?”
    擴音器裏沉默了片刻。似乎阿瑞斯也沒料到她會是這樣反應。
    “我在等你解釋,伊芙。”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伊芙琳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被冒犯後的冷意。
    “解釋什麽?”伊芙琳甚至微微歪了歪頭,臉上露出一絲近乎嘲諷的、極其淺淡的笑意,“解釋一個被您長期囚禁、失去自由、連母星安危都係於您一念之間的俘虜,為何會試圖抓住一根可能是幻覺的稻草?還是解釋我為何……不甘心?”
    她將“不甘心”三個字咬得很重。
    “您把我留在這裏,告訴我,我需要認清現實,學會利用規則。”她繼續說著,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裏撈出來的,“我看到了現實,現實就是我是您的囚徒,生死在您一念之間。我也在嚐試利用規則,規則就是——取悅您,或者至少,不激怒您,才能活下去,才能讓地球活下去。”
    她的目光掃過剛才光屏定格的畫麵方向:“至於這些……小動作。一個不甘心的囚徒,在絕對的力量麵前,所做的一些徒勞的、可笑的、甚至是自尋死路的掙紮。這不正是您想看到的嗎?看到我曾經的那些驕傲和反抗,被現實一點點磨碎的過程?看到我如何從將軍,變成一個連傳遞一點微不足道信息都會害死同伴的……蠢貨?”
    她將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用自嘲和承認“徒勞”來化解他的質問。她沒有否認行動(證據確鑿,否認毫無意義),但她重新定義了行動的性質——不是有組織的反抗,而是一個絕望囚徒不甘心的、注定失敗的個人掙紮。她甚至將這種行為,扭曲成符合他“馴化”預期的一部分——一個正在被“磨碎”的過程。
    擴音器裏再次陷入沉默。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長。
    伊芙琳能感覺到那無形的、冰冷的視線依舊牢牢鎖定著自己,評估著她這番話裏有多少是真實的絕望,有多少是精心設計的表演。她在賭,賭阿瑞斯對她這種“精神層麵的掙紮”的興趣,大於立刻將她肉體毀滅的欲望。
    終於,阿瑞斯的聲音再次響起,那絲冷意消失了,恢複了一貫的、聽不出情緒的平穩:
    “你很擅長詭辯,伊芙。”
    伊芙琳的心稍稍落下一點,但依舊懸在半空。
    “但是,”他話鋒一轉,語氣裏帶上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溫柔的殘酷,“你似乎忘了,我討厭不受控製的變量。尤其是……會害死我手下士兵的變量。”
    他提到了信風的死!他將這筆賬,算在了她的“變量”屬性上!
    “凱爾·詹金斯的行為,是背叛,他死有餘辜。”阿瑞斯的聲音冷酷如冰,“而你的‘不甘心’,需要被重新引導。”
    話音剛落,伊芙琳坐著的金屬椅突然發出輕微的嗡鳴,幾道柔韌的能量束從扶手和椅背彈出,如同冰冷的蛇,瞬間纏繞住她的手腕、腳踝和腰部,將她牢牢固定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伊芙琳心中一驚,但沒有掙紮,隻是冷冷地看著前方。
    “既然你覺得之前的‘空間’太大,”阿瑞斯的聲音如同宣判,“那麽,從今天起,你需要更深刻的……‘認知重塑’。”
    正對著伊芙琳的牆壁,突然投射出巨大的、清晰的影像。不是監控回放,而是實時畫麵——浩瀚的星空中,一支由三艘小型帝國突擊艦組成的編隊,正在朝著一個方向疾馳。星圖的坐標清晰地顯示著,它們的目的地,是“遺忘星域”邊緣的一個編號為K17的、已知有抵抗軍零星活動的小行星帶!
    是托雷斯主張的掃蕩行動!他們真的出發了!
    “看著,伊芙。”阿瑞斯的聲音如同惡魔低語,“看著你的‘不甘心’,會引來怎樣的後果。”
    伊芙琳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他看著屏幕,看著那三艘代表著死亡和毀滅的帝國戰艦,如同看著自己的死刑執行令。
    他不僅要摧毀她的反抗,還要她親眼看著,她的掙紮如何將她的同胞推向更深的深淵。
    這才是真正的,“遊戲下一階段”的開始。
    審訊室的門,在她絕望的目光中,依舊緊閉。而她的“認知重塑”,才剛剛拉開序幕。等待她的,將是比肉體刑罰更殘酷的精神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