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針藏鋒芒,情纏恨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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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偏閣的燭火燃得越發旺了,燭芯偶爾爆出火星,濺在冰冷的金磚地麵上,轉瞬即逝,如同沈清辭心底那些不敢觸碰的念想。
她指尖的傷口已經用幹淨的布條纏好,隻是剛才被蕭徹捏過的下巴,還殘留著清晰的痛感,連帶著眼眶也泛起一陣酸脹。她深吸一口氣,將眼淚逼回去,重新拿起那件明黃色的龍袍,銀針再次穿梭起來。
十二章紋本就是皇家禮服上最繁複的繡樣,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種圖案各有寓意,針法更是講究,需用套針、戧針、施針等多種技法,才能繡出圖案的層次感與莊重感。蕭徹要求今日亥時完工,算下來不過六個時辰,即便是技藝最精湛的繡娘,也得全力以赴。
沈清辭不敢耽擱,指尖翻飛,銀針在綢緞上起落,留下細密均勻的針腳。她的繡技是幼時母親親授,後來又得江南繡娘指點,在京中貴女裏算得上數一數二。當年蕭徹還在潛邸時,她曾親手為他繡過一方龍紋帕子,那時他捧著帕子,笑得眉眼彎彎,說她的針腳裏都藏著暖意。
可如今,同樣是繡龍紋,針腳依舊細密,指尖卻隻剩冰涼。
窗外的風雪更大了,呼嘯著拍打窗欞,發出嗚嗚的聲響。偏閣裏沒有地龍,隻有一盆炭火,火勢漸漸弱了下去,寒氣從腳底蔓延上來,凍得沈清辭指尖發僵。她時不時停下來,對著雙手哈一口熱氣,搓一搓凍得發麻的手指,再繼續繡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被輕輕推開,一股寒氣裹挾著雪沫湧了進來。沈清辭以為是蕭徹回來了,連忙起身行禮,抬頭卻見是內務府的劉總管,身後跟著兩個小太監,端著一個食盒和一盆新的炭火。
“沈女官,陛下吩咐,讓奴才給您送些點心和炭火來。”劉總管臉上堆著諂媚的笑,眼神卻在沈清辭和那件未完成的龍袍上打轉,帶著幾分探究。
沈清辭心中一動,蕭徹明明剛才還對她那般冷漠,為何會突然吩咐人送來這些?她壓下心頭的疑惑,屈膝道謝:“有勞劉總管,替奴婢謝過陛下。”
“沈女官客氣了。”劉總管放下食盒和炭火,目光落在她纏滿布條的指尖,假意關切地問,“沈女官的手怎麽了?若是繡不動,不如讓奴才再派兩個繡娘來幫襯一二?”
沈清辭知道,劉總管是皇後宮裏的人,向來見風使舵。如今她雖在養心殿當差,卻身份卑微,皇後早已視她為眼中釘,劉總管此刻的“好意”,不過是想看看她的笑話,若是她真的讓其他繡娘幫忙,傳出去便是她技藝不精,誤了陛下的大事。
“多謝劉總管關心,一點小傷不礙事,”沈清辭淡淡道,“陛下信任奴婢,將祭天龍袍交予奴婢縫製,奴婢怎敢假手於人?還請劉總管放心,亥時之前,奴婢定能完工。”
劉總管碰了個軟釘子,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皮笑肉不笑地說:“既然沈女官有把握,那奴才就不打擾了。隻是陛下吩咐了,這龍袍關乎祭天大事,半點馬虎不得,沈女官可得仔細著些。”
說完,他帶著小太監轉身離開,殿門關上的瞬間,沈清辭清晰地聽到了他低聲對身邊的小太監說:“一個罪臣之女,也敢在養心殿擺架子,等著瞧吧,遲早誤了大事,有她好受的。”
沈清辭垂下眼眸,握緊了手中的銀針。罪臣之女,這四個字像一根刺,時時刻刻提醒著她的身份,提醒著她與蕭徹之間隔著的血海深仇。
她重新坐下,添了些炭火,殿內的溫度稍稍升高了些。她打開食盒,裏麵是一碟精致的梅花酥和一碗溫熱的銀耳羹。梅花酥是她從前最喜歡的點心,蕭徹記得。
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泛起一陣酸澀。她拿起一塊梅花酥,放進嘴裏,甜膩的味道在舌尖化開,卻怎麽也嚐不出當年的滋味,隻剩下滿口的苦澀。
她快速吃完點心,喝了幾口銀耳羹,便再次投入到刺繡中。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偏閣裏隻有針線穿梭的聲音和窗外的風雪聲。沈清辭的眼睛漸漸酸澀起來,視線也有些模糊,她不得不時不時停下來,揉一揉眼睛,再繼續。
就在她繡到“火”紋時,殿門再次被推開,這次進來的是皇後身邊的貼身宮女,錦書。
錦書身著一身豔紅色的宮裝,頭上插著珠翠,昂首挺胸地走了進來,眼神輕蔑地掃過沈清辭,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沈女官倒是好興致,在這偏閣裏獨享清淨,倒是讓我們好找。”
沈清辭心中一緊,知道來者不善,起身行禮:“見過錦書姑娘,不知姑娘找奴婢何事?”
“皇後娘娘聽聞陛下將祭天龍袍交給你縫製,特意讓我來看看進度,”錦書走到龍袍前,伸手就要去摸,被沈清辭及時攔住,“錦書姑娘,龍袍乃陛下禦物,不可隨意觸碰。”
錦書猛地甩開她的手,力道之大,讓沈清辭踉蹌了一下,指尖的銀針掉落在地。“你一個罪臣之女,也敢攔我?”錦書冷笑,“沈清辭,你別以為仗著陛下讓你在養心殿當差,就能狐假虎威。告訴你,這後宮是皇後娘娘的天下,你不過是個卑賤的女官,隨時都能讓你身首異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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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辭撿起銀針,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錦書姑娘慎言,奴婢隻是在盡自己的本分,縫製龍袍。”
“盡本分?”錦書眼神陰鷙,“我看你是別有用心!陛下乃九五之尊,豈容你一個罪臣之女玷汙禦物?我看這龍袍繡得粗製濫造,根本不配讓陛下穿去祭天!”
她說著,突然伸手,一把抓住龍袍的下擺,用力撕扯起來。沈清辭大驚失色,連忙去攔:“錦書姑娘,不可!這是陛下的祭天龍袍,你若是弄壞了,誰也擔待不起!”
“擔待不起?”錦書用力一扯,隻聽“嘶”的一聲,明黃色的綢緞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正好在“火”紋的位置,“我看是你擔待不起!等會兒陛下過來,我倒要看看,他是會護著你這個罪臣之女,還是會嚴懲你玷汙禦物之罪!”
沈清辭看著那道刺眼的口子,隻覺得眼前一黑,渾身冰涼。祭天龍袍何等重要,若是被弄壞,別說她一個女官,就算是皇後,也難逃罪責。錦書這是要置她於死地!
“錦書姑娘,你這是何苦?”沈清辭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奴婢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這般害我?”
“無冤無仇?”錦書嗤笑,“你占著養心殿的位置,讓陛下對你另眼相看,這就是最大的罪過!當年沈家滿門抄斬,你本該陪葬,卻苟活至今,還敢出現在陛下麵前,簡直是不知廉恥!”
這些話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刺進沈清辭的心髒。她知道,在這座深宮裏,人人都想置她於死地,可她沒想到,錦書會如此明目張膽地毀掉龍袍,斷她的生路。
就在這時,殿門外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伴隨著太監的通報:“陛下駕到——”
錦書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立刻收起了剛才的囂張氣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哭啼啼地說:“陛下,您可要為奴婢做主啊!沈女官她……她竟敢玷汙禦物,將您的祭天龍袍撕壞了!”
沈清辭渾身一僵,緩緩轉過身,看向門口。蕭徹身著玄色常服,在一眾太監宮女的簇擁下走了進來,目光落在那件被撕開一道口子的龍袍上,眸色瞬間沉了下來,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
“陛下,不是奴婢做的,是錦書姑娘她……”沈清辭急忙辯解,聲音卻因為緊張而有些哽咽。
“陛下,您別聽她狡辯!”錦書哭得梨花帶雨,“奴婢剛才進來,就看到沈女官拿著剪刀要剪龍袍,奴婢上前阻攔,她還推搡奴婢,結果不小心將龍袍撕壞了。她一定是心懷怨恨,故意想讓陛下誤了祭天大事!”
蕭徹的目光落在沈清辭身上,銳利如刀,仿佛要將她看穿。沈清辭迎著他的目光,心中充滿了委屈與絕望。她知道,在這深宮裏,她人微言輕,錦書是皇後的人,蕭徹未必會相信她。
“陛下,真的不是奴婢,”沈清辭的聲音帶著一絲哀求,“您可以問偏閣外的宮女太監,他們一定看到錦書姑娘強行闖入,還撕扯龍袍。”
蕭徹沒有說話,隻是轉頭看向身邊的李總管。李總管連忙上前,低聲道:“回陛下,剛才確實聽到偏閣裏有爭執聲,但具體發生了什麽,奴才們不敢靠近,並不知曉。”
錦書立刻道:“陛下您看,他們都不知道,分明是沈女官在撒謊!她就是想推卸責任!”
沈清辭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知道,這場爭辯,她注定是輸家。
蕭徹緩緩走到龍袍前,看著那道撕開的口子,沉默了許久。殿內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聲。
“沈清辭,”蕭徹終於開口,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錦書說的是真的嗎?”
沈清辭看著他,眼底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她知道,無論她怎麽解釋,他都不會相信她。在他心裏,她始終是那個背叛了他、心懷怨恨的罪臣之女。
她緩緩低下頭,聲音平靜得近乎麻木:“是,是奴婢不小心撕壞的。”
聽到她的承認,錦書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心中暗暗想著,這下沈清辭必死無疑。
蕭徹的眸色更沉了,他盯著沈清辭,一字一句地問:“你可知,損壞祭天龍袍,按律當斬?”
沈清辭的身體輕輕一顫,卻依舊低著頭:“奴婢知曉。”
殿內一片死寂,隻剩下窗外的風雪聲。李總管和其他太監宮女都嚇得大氣不敢出,誰也沒想到,沈女官竟然真的敢損壞龍袍,這簡直是自尋死路。
就在錦書以為沈清辭必死無疑的時候,蕭徹突然開口:“李總管,將錦書拖下去,掌嘴二十,禁足三月。”
錦書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不敢置信地抬起頭:“陛下,您……您為何要罰奴婢?是沈清辭撕壞了龍袍啊!”
“朕說罰你,自然有朕的道理,”蕭徹的聲音依舊冰冷,“朕的養心殿,豈容你隨意撒野?衝撞女官,擾亂宮規,這二十掌嘴,你受得並不冤。”
錦書還想辯解,卻被李總管強行拖了下去,很快,殿外傳來了清脆的掌嘴聲和錦書的哭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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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辭也愣住了,她沒想到蕭徹會突然罰錦書。他明明聽到了她的承認,為何還要這般做?
蕭徹沒有看她,隻是指著那件龍袍,淡淡道:“亥時之前,將口子縫好,若是有半分瑕疵,朕絕不輕饒。”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偏閣,留下沈清辭一個人站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
殿門關上,沈清辭緩緩蹲下身,看著那件被撕開的龍袍,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剛才蕭徹的維護,像一道微弱的光,照進了她灰暗的心底,可她又不敢抱有任何希望。他是天子,心思深沉,誰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
她擦了擦眼淚,重新拿起銀針。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必須在亥時之前,將龍袍縫好,否則,等待她的依舊是死路一條。
那道口子不算小,而且位置正好在“火”紋上,想要縫補得天衣無縫,難度極大。沈清辭不敢有絲毫馬虎,她小心翼翼地將裂開的綢緞對齊,用最細密的針腳,一點點縫補起來。她選用的絲線與龍袍的顏色完全一致,針法也與原來的繡法保持統一,盡量讓縫補的痕跡變得不那麽明顯。
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的天漸漸黑了下來,偏閣裏的燭火越發明亮,映著沈清辭專注的側臉。她的眼睛已經紅腫不堪,指尖也因為長時間用力而變得僵硬,甚至隱隱作痛,但她不敢停下。
亥時的鍾聲漸漸敲響,沈清辭終於縫好了最後一針。她放下銀針,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幾乎虛脫地癱坐在椅子上。
她拿起那件龍袍,仔細檢查了一遍。縫補的地方雖然不能說完全看不出痕跡,但在燭光下,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她知道,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了。
就在這時,蕭徹再次走進了偏閣。他徑直走到沈清辭麵前,接過她手中的龍袍,仔細查看起來。
沈清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判決。
蕭徹的目光在縫補的地方停留了許久,沒有說話。沈清辭的手心漸漸冒出了冷汗,她甚至已經做好了被治罪的準備。
過了好一會兒,蕭徹才緩緩開口:“還算不錯。”
沈清辭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是這個反應。
蕭徹將龍袍遞給身後的太監,轉頭看向沈清辭,目光落在她紅腫的眼睛和布滿血絲的臉上,眸色暗了暗:“你一夜未眠?”
“回陛下,奴婢不敢耽擱。”沈清辭低下頭,不敢看他。
蕭徹沉默了片刻,道:“李總管,帶沈女官下去休息,傳朕的旨意,賞沈女官人參湯一碗,糕點一碟。”
“是,陛下。”李總管連忙應下。
沈清辭有些不解地抬起頭,看著蕭徹。他今天的所作所為,實在太反常了。他明明可以治她的罪,卻選擇了維護她;明明對她冷漠至極,卻又賞賜她休息和點心。
“謝陛下恩典。”沈清辭屈膝行禮,心中卻充滿了疑惑與不安。她知道,蕭徹這麽做,絕不是因為對她舊情難忘,或許,隻是想讓她活著,繼續償還所謂的“虧欠”。
跟著李總管走出偏閣,外麵的風雪已經小了些,月光透過雲層,灑在宮牆上,一片銀白。沈清辭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李總管將她帶到養心殿旁邊的一間小偏殿,裏麵陳設簡單卻幹淨,地龍燒得很旺,溫暖如春。
“沈女官,您好好休息,人參湯和糕點一會兒就送來。”李總管恭敬地說,語氣比之前和善了許多。
沈清辭點了點頭:“有勞李總管。”
李總管離開後,沈清辭坐在椅子上,疲憊感瞬間席卷而來。她閉上眼睛,腦海裏全是蕭徹的身影,他的冷漠,他的憤怒,他剛才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關切,都讓她心緒不寧。
她不知道,蕭徹到底想讓她怎麽樣。是想讓她活著,在這深宮裏受盡折磨,以此來報複她當年的“背叛”?還是說,他對她,還有一絲殘存的感情?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小太監端著人參湯和糕點走了進來:“沈女官,這是陛下賞的。”
沈清辭道謝接過,人參湯還冒著熱氣,散發著濃鬱的香氣。她喝了一口,溫熱的湯汁順著喉嚨滑下去,溫暖了她冰涼的身體,也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些。
吃完糕點和人參湯,沈清辭躺在床榻上,卻怎麽也睡不著。她想起了當年沈家遭難的那個夜晚,火光衝天,哭喊聲響徹雲霄。父親被押赴刑場,母親自縊身亡,而她,被忠心的老管家偷偷送出了京城,一路顛沛流離,最後卻還是被抓回了宮中,淪為官婢。
她想起了蕭徹,想起了他們在桃花樹下的約定。那時的他,還不是如今這個冷漠威嚴的天子,他會溫柔地叫她“清辭”,會為她摘最豔的桃花,會許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如今,一切都變了。他成了天子,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而她,成了罪臣之女,在這深宮裏苟延殘喘。他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隔著身份懸殊,隔著無盡的誤會與怨恨。
她知道,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沈清辭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年少時的沈家,桃花開得正豔,蕭徹站在桃花樹下,笑著向她伸出手,叫她“清辭”。她笑著跑過去,想要握住他的手,可就在快要觸碰到他的時候,蕭徹卻消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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