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石灰水畔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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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沉,陳越在值房裏來回踱步,鞋底摩擦地麵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小祿子垂手站在門邊,連呼吸都放輕了。
“這麽說,司禮監已經知道了?“陳越停下腳步,眉頭擰成了結。
小祿子連忙點頭,壓低聲音回道:“奴才剛在司禮監那個小公公剛順嘴提了一句石灰,還沒說怎麽個章程呢,門後一個公公就接過話茬來了,他說話客氣,可句句都點在要害上,說已經知曉陳大人在找石灰,下午就著人去工部打聽了。“
陳越揉了揉發脹的額頭。這宮裏的耳目比他想的還要靈通,他這棵剛冒頭的“科技樹“,怕是早就被各方勢力盯上了。李廣這番示好,分明是要將他牢牢綁在司禮監的戰車上。
這一夜他輾轉反側,腦海中反複盤算著各種利害關係。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勉強合眼。次日清晨,他正對著一盞早已涼透的茶水發愁,門外就傳來了小祿子急促的腳步聲。
“大人!司禮監那邊……東西送到了!“
陳越猛地起身,跟著小祿子快步走到院中。牆角赫然放著一個蓋著油布的小桶,旁邊還站著個麵生的小太監,正垂手侍立。
“陳大人安好。“那小太監見他出來,立即躬身行禮,動作標準得像是用尺子量過,“掌印聽說您需要些石灰試製新器,特地讓奴婢送些過來。“他掀開油布,露出桶內雪白細膩的粉末,“這是工部剛提純的精製生石灰,雜質最少,最是潔淨耐用。“
陳越心頭一緊,這效率快得讓人不安。他昨日傍晚才讓小祿子去打聽,今晨東西就直接送上門了。
小太監又從袖中取出一張字條,雙手奉上:“掌印特意囑咐,此物性烈,需小心使用,特附上使用要訣。“
隻見上麵用一種端正卻又不失淩厲的館閣體,寫著短短的一句話:“小心使用,勿謂言之不預也。”
陳越看著那桶沉甸甸的石灰,心中並未湧起半分喜悅,反而覺得胸口像是被壓了一塊大石。
這哪裏是送石灰,這分明是在敲山震虎!這分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你想做什麽,你需要什麽,甚至你在什麽時候想、在哪裏想,李廣全都知道!而且,他能動用的資源、手段和效率,遠超你這小小八品官的想象!
“勿謂言之不預也……”陳越喃喃念著這句在後世被譽為“最高級警告”的話,搖頭苦笑,“這哪裏是‘言之不預’,這簡直是‘了如指掌’啊。”
不管怎麽樣,東西到了,活還得幹。
但陳越對著那桶石灰,又開始發愁了。理論他是懂的,生石灰入水放熱生成熟石灰,上層清液就是石灰水。可這具體的比例、濃度、特別是對於清洗豬鬃來說的最佳配方,他還真是一抹黑。這要是沒調好,不是洗不幹淨,就是把那堆好不容易得來的野豬鬃給燒壞了。
“小祿子,去!”他想起了昨天那位專業的“金牌外援”,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指令,“去尚衣局,把趙姑娘請來。就說……就說我這兒有急事請教,關乎新器的成敗。
半個時辰後,趙雪果然如約而至。她今日換了一身方便幹活的煙灰色短打襦裙,袖口用襻膊挽起,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皓腕,顯得幹練又利落。但是抬頭一看,她額間帶著細密的汗珠,顯然是一路急著趕來的。”
“陳大人何事如此著急?“她話音未落,目光就落在了那桶石灰上,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這……這是工部的精製石灰?您從何處得來的?“
陳越苦笑著點頭:“正是。這是今晨司禮監掌印李廣公公差人送來的。我想著用它來處理野豬鬃,可這調配的比例實在拿捏不準......“
“石灰水性烈,遇水則沸,操作需格外小心,切不可馬虎。”她一來就進入了狀態,熟練地指揮小祿子取來一個寬口的大陶盆、一根長長的木棒和一大桶冰涼的井水,“記住了,千萬不能用熱水,也不能先把水倒進石灰裏,那樣會炸的!需得用冷水慢慢化開,一點點地加!”
她邊說邊蹲下身,仔細檢查石灰的成色,用小木勺撚起一小撮在鼻尖輕嗅:“成色極佳,確實是上等貨。陳大人好本事,連這等緊俏物資都能弄到。“
陳越嘿嘿幹笑兩聲,開始像個聽話的學生,按照她說的步驟,將冷水倒入陶盆中。然後,他用那把特製的木勺,從桶裏舀起一勺生石灰粉,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撒入水中。
趙雪則站在一旁,目光專注地盯著水麵,時不時提醒一句:“慢點……再慢點……攪一攪,別沉底……”
兩人一站一蹲,頭挨著頭,肩膀挨著肩膀,共同注視著那一盆正在發生奇妙化學反應的濁液。這畫麵,既充滿了嚴謹的技術感,又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和諧的默契。
陳越一邊攪動著石灰水,一邊偷偷用眼角的餘光瞄著她那專注而認真的側臉,看著那細密的睫毛輕輕顫動,聞著她身上傳來的淡淡幽香,心中那份因李廣警告而生的不安,竟奇跡般地被撫平了不少。
有她在旁邊,感覺再棘手、再危險的事情,似乎也變得有條理、有希望起來。
“小心!”
就在陳越攪動著有些粘稠的石灰漿,準備進行下一步過濾時,一塊大概是因為受潮而結塊的生石灰團,在接觸到水麵的一瞬間,因為受熱不均,突然發生了小規模的爆裂!
“噗!”的一聲輕響,幾滴滾燙灼熱的石灰漿飛濺而起,直衝著站在盆邊的趙雪而去!
陳越反應極快,幾乎是在聽到響聲的同時,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趙雪的胳膊,猛地將她往後一拉!
“啊!”
趙雪驚呼一聲,雖然大部分被躲過去了,但仍有幾滴飛濺的石灰點子,不偏不倚,落在了她沒被衣袖遮住的手腕和手背上。
嬌嫩的肌膚遇上滾燙強堿性的石灰,那種刺痛感幾乎是瞬間的。趙雪痛得倒吸一口涼氣,被燙到的皮膚肉眼可見地紅了一小片。
“該死!”陳越心頭大急,一股難以名狀的怒火和自責瞬間湧了上來,“怎麽會讓你受傷了!”
他想也沒想,立刻從懷裏掏出自己那塊隨身攜帶的、幹淨柔軟的汗巾,甚至都來不及去井邊打水,直接蘸了旁邊小祿子剛端來的那盆用來洗手的備用清水,就要替她擦拭。
“別動!千萬別動!”他的聲音都變了調,充滿了緊張,“這是強堿,得趕緊擦掉,再用大量清水衝洗,不然會深度灼傷留疤的!”
趙雪被他這副如臨大敵、焦急萬分的樣子嚇了一跳,原本的疼痛似乎都被他的緊張給衝淡了幾分。她任由他抓著自己的手,看著他額頭上因為著急而沁出的汗珠,心裏竟然湧起一絲異樣的甜。
陳越顧不上避嫌,拉著趙雪就衝進了值房。
他讓她坐在椅子上,自己則單膝跪在她身前,用那塊浸透了涼水的汗巾,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為她冷敷、擦拭著受傷的手背。
他的動作極其輕柔,像是捧著這世間最易碎的珍寶。每擦一下,還要抬頭看一眼她的表情,生怕弄疼了她。
“還疼嗎?”他一邊擦,一邊輕輕地對著她的傷處吹氣,仿佛這樣能帶走那一絲絲的灼熱。
趙雪低頭看著他。這個平日裏總是從容不迫、偶爾還愛耍點嘴皮子、甚至敢在禦前跟大臣們針鋒相對的男人,此刻卻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滿臉的惶恐和自責。
她看著他那雙緊皺的眉頭,看著他那雙平時握著精細工具穩如磐石、此刻卻微微顫抖的手,心中最柔軟的那個角落,仿佛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塌陷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