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醫療事故”的危機公關

字數:6119   加入書籤

A+A-


    “噠噠噠……噠噠噠……”
    急促的腳步聲踏碎了黃昏的沉寂。陳越提著紫檀木的藥箱,那份量墜得他肩膀發沉,但他腳下不敢有絲毫遲緩,跟在那位小太監身後,如一陣疾風掠過宮牆夾道。
    司禮監值房所在的區域氣氛凝重,連空氣都仿佛比別處稠密幾分。廊下侍立的小宦官們個個屏息垂首,麵色惶惶,如同驚弓之鳥。
    “陳大人,您可來了。”一個中年太監在門檻外正來回地踱步,看到陳越進門趕緊迎上來,聲音壓得極低,透著股絕望,“公公疼得厲害,晚膳一口未進,火氣大得很,連那個心愛的玉盞都摔了。您……您千萬兜著點。”
    恰在此時,值房內又傳來一聲瓷器狠狠砸在地上的脆響,刺耳地撕裂了夜的寧靜,緊隨其後的是一陣壓抑不住、帶著痛苦與暴躁的**,聽著就讓人覺得不是滋味。陳越定了定神,心中默念“這是出急診,專業第一”,隨即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房門。
    屋內,燈光昏暗,燭光搖曳,影子亂晃,仿佛在為什麽不可言說的事情遮醜。
    空氣裏,除了那股標誌性的龍涎香,還夾雜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腥腐氣息,那是嚴重的牙周感染才會散發出的“預警信號”。
    隻見張公公半靠在軟榻上,往日裏精明幹練的臉此刻右半邊腫得老高,油光發亮,連帶著右眼都眯成了一條縫,麵色灰敗中透著不正常的潮紅,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
    陳越心裏“咯噔”一沉。這腫脹程度,急性化膿性炎症是跑不了了,看這架勢,恐怕已經形成了膿腫,必須立刻處理,否則感染擴散可不是鬧著玩的。
    “陳……陳越!你這……”張公公渾濁的眼睛瞥見他,掙紮著想斥責,卻因嘴角牽扯的劇痛倒抽一口冷氣,話都說不利索,隻能從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眼底是充血的紅絲和瀕臨崩潰的怒意。
    陳越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將藥箱穩穩放在榻邊的矮幾上,“公公受苦了,下官來遲。”
    他沒廢話,也沒有絲毫的誠惶誠恐,隻有一種屬於前世作為主任醫師的自信與鎮定。這股子氣場,反倒讓處在暴怒邊緣的張公公微微一愣,到嘴邊的罵聲硬是沒吐出來。
    “請公公稍微忍耐,容下官一看。”
    張公公張開嘴,露出那個令人生畏的患處。隻見那戴著陳越親手製作的半透明護齒墊下方,原本粉紅的牙齦此刻腫得紫黑透亮,像是熟透了快要炸開的葡萄,邊緣處甚至隱隱泛著渾濁的黃白色膿頭,被緊緊箍在護齒墊裏,看著都替他疼。
    這就是急性牙齦膿腫,而且是最高級別的那種。
    陳越用手撐開了口腔,然後迅速用一根光滑的探針,輕輕挑開護齒墊的邊緣。
    “噗嗤……”極細微的一聲輕響。
    把護齒墊挑了出來。
    “公公,莫慌。”陳越語速極快卻穩,像是在給驚馬順毛,“這並非是那墊子本身有毒,而是您牙根深處本就有積年累月未發的暗火,也就是咱們說的‘齦下隱患’。這幾日恰逢季節交替,虛火上炎,這毒氣本來要發散,偏生遇上了這層墊子。那毒氣在下麵沒處去,這才‘揭竿而起’,形成了這來勢洶洶的‘困獸之鬥’。”
    他一邊解釋,手下動作不停。話是說給張公公聽的,把器械原因轉化成身體內因,這是危機公關的核心。手上則是迅速從藥箱裏取出一套鋒利的小刀,這是去取上次禦用監領微雕工具的時候,“順手”拿的,畢竟那個金牌一個月隻能用一次。
    “此乃急性齦炎化膿,已成‘壅塞之勢’。”陳越抬頭,看著張公公,“必須立刻切開,引惡膿外出,方能泄去這潑天大火。”
    張公公雖然疼得要死,但聽他這番話條理清晰,不像是推卸責任,反倒是一語中的。那種被膿腫憋得要炸的感覺,的確就像是被困住的野獸在瘋狂撞牆。
    他虛弱地點了點頭,那眼神分明在說:快點,不然咱家活剮了你。
    得到許可,陳越不再猶豫。他示意旁邊的小太監按住張公公可能因疼痛而亂動的手,“掌燈,湊近點!”
    他捏住排膿刀,眼神聚焦在那一點最成熟的膿頭上。
    “得罪了。”
    手腕一抖,寒光微閃。
    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那鋒利的刀尖如同閃電般刺破了膿包最薄弱的表皮,又極有技巧地順勢一挑。
    “呲——!”
    一股黃白相間、混著血絲的惡臭膿液,帶著極強的壓力噴射而出,精準地落在早就備好的接汙盤裏。空氣中那股腐敗的腥臭味瞬間濃鬱了數倍,讓人幾欲作嘔。
    隨著膿液的湧出,張公公渾身一顫,緊繃的身體瞬間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鬆軟下來。那種腦漿子都要被漲裂的恐怖壓力,仿佛隨著那一刀,瞬間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奇跡般地消失了大半。
    “呃……哈……”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聲音裏透著一種死裏逃生的虛脫。
    陳越動作飛快,排空了主要膿腔,用準備好的消毒棉紗迅速吸附清理,直到膿液基本排淨,露出鮮紅的創麵,他才將早已備好的混有冰片、薄荷和蒲公英粉的深綠色消炎藥粉,小心而均勻地敷了上去。
    藥粉觸及暴露的神經末梢,張公公立時疼得渾身一哆嗦,發出一聲短促的哀鳴。但緊接著,一股強烈的清涼感如同潮水般擴散開來,迅速壓下了那磨人的、搏動性的脹痛。他緊繃如石頭的身子猛地鬆弛下來,癱在軟榻上,長長地、帶著顫音地舒出一口氣,灰敗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和了下來,雖然腫未全消,但那份痛苦顯然已去了七八分。
    “好了。”
    陳越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現場,那股令人不適的味道也隨之被強力的薄荷香氣所掩蓋。
    張公公半躺在榻上,臉色雖然還蒼白,但眉宇間那股子要殺人的戾氣已經散去了大半。他摸了摸已經明顯塌陷下去、隻剩微微隱痛的腮幫子,有些不敢置信。
    “這……這就鬆快了?”
    “積毒已清,正如疏浚河道,大水既泄,堤壩自安。”陳越躬身行禮,遞上一杯溫熱的淡鹽水,“是下官疏忽,未考慮到公公這些時日為了國事操勞,體內積火已重。在用護齒墊之時,未能提前備好清熱下火的藥物加以輔佐,這才導致了這場虛驚。”
    他這話可以說是把高帽子戴得滴水不漏。把醫療並發症說成了是張公公為了“國事操勞”導致的“積火”,又主動攬下了“思慮不周”的軟釘子,給足了對方麵子,又巧妙地把自己摘了個幹淨。
    張公公也是混跡官場的老油條,哪裏聽不出這話裏的彎彎繞?
    他接過鹽水漱了漱口,隻覺得神清氣爽。剛才那種要殺陳越全家的心思,此刻早就煙消雲散了。人家不僅手到病除,說話還好聽,這要是再發難,倒顯得自己沒氣量了。
    “陳大人……咱家方才……也是疼急了眼,多有得罪。”張公公歎了口氣,語氣複雜,“既然是虛火,那是咱家自己身子骨不爭氣。你……你做得很好。”
    陳越低頭稱謝:“下官分內之事。這是特配的消炎棉條,我給您牙齦上的傷口壓上,一個時辰後取出即可。還有這漱口方子,公公每隔兩個時辰含漱一次,三日之內,切口必愈,腫痛盡消。這護齒墊,待消腫之後,仍可使用。”
    一場驚天的雷霆之怒,就這麽在談笑間化為無形。
    走出值房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司禮監的回廊下掛起了一排排宮燈,橘紅色的光暈灑在青磚地上,暈染開來,煞是好看。
    陳越感覺後背那層冷汗被風一吹,涼颼颼的。這急診出的,簡直就是拿命在玩心跳。
    正想加快腳步離開這龍潭虎穴,前麵的陰影裏,一個穿著蟒袍的魁梧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無聲無息地浮現出來。
    “陳大人真是妙手回春啊。”
    李廣。
    他就站在那裏,手裏慢悠悠地撚著一串紫檀佛珠,臉上掛著那種標誌性的、讓人看不透深淺的微笑。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壓迫感,比剛才暴怒的張公公還要強烈百倍。
    “掌印公公。”陳越心裏“咯噔”一下,麵上卻不動聲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托公公的福,張公公已無大礙。”
    “無礙就好。張公公可是皇上的筆杆子,若是筆杆子折了,這朝堂上的墨水,怕是要灑一地。”李廣慢慢走近兩步,那雙細長的眼睛像是兩把無形的小刀,在陳越身上刮來刮去,“聽聞陳大人近日忙得很?除了在這宮裏四處滅火,似乎還在那小院子裏……鑽研些了不得的新奇物件?”
    他語氣平淡,甚至還帶著幾分閑聊的意味:“又是要石灰,又是去搜羅什麽野豬鬃。那動靜,連禦膳房的小猴子都知道了。不知陳大人這葫蘆裏,到底是賣的什麽神仙藥呢?”
    這就叫“哪壺不開提哪壺”。他這一問,直接把陳越那些小心翼翼藏著的底牌,一張張全給翻開了攤在桌麵上。
    陳越知道,躲是躲不過去的。這老狐狸眼線遍布,恐怕連他在屋裏跟趙雪說了幾句話都知道。這時候要是遮遮掩掩,反倒顯得心虛,更容易招來猜忌。
    他決定賭一把,用坦誠換取生存空間。
    “掌印明察秋毫,下官……不敢隱瞞。近日確因緣際會,偶有所得,試製出一小巧之物,暫命名為‘皓齒刷’,於日常清潔牙齒、維護口腔康健,自覺頗有奇效。”他簡要比劃了牙刷的形狀與使用方法,重點強調了其相較於柳條的便捷與徹底。
    “有點意思。”李廣看著陳越,“不想陳大人除了醫術,連這工匠的活計也如此通透。”
    他突然話鋒一轉,眼神中閃過一絲精明的光芒,“此等既能潔齒健體,又能令儀容清朗的利民好物,若隻限於宮廷方寸之地,為少數貴人享用,未免……可惜了。”
    他抬手,姿態優雅地引向廊下另一側一間陳設雅致、燈火通明的僻靜茶室,“陳大人方才辛苦了,不妨移步,喝杯熱茶,潤潤嗓子,細細分說?”
    兩人入內坐定,立刻有小太監悄無聲息地奉上兩杯熱氣騰騰的上好香茗,隨即躬身退下,並細心地將門簾放下。茶香嫋嫋,在室內彌漫開來,暫時驅散了方才診療帶來的緊張氣息。
    李廣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拂了拂茶葉沫,輕啜一口,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司禮監下設的寶源局,雖說主要是為宮內造辦物件,倒也還有些手藝過得去的閑散工匠,物料渠道也還算通暢。陳大人此等利國利民之創舉,若能由司禮監出麵,組織匠人,統一負責這‘皓齒刷’的‘監製’與日後或許的‘發售’,利潤嘛……自然按宮裏的老規矩,依例分潤,斷不會虧待了陳大人。不知陳大人意下如何?”
    好家夥,這是要直接空手套白狼,把專利權、生產權、銷售權打包全吞了,隻給自己留點殘羹冷炙啊!
    什麽“依例分潤”?在司禮監的字典裏,那就等於“我吃肉,你看著,高興了賞你口湯”。一旦交出去,這“皓齒刷”以後姓不姓陳,那都兩說了。
    陳越心裏冷笑:想摘桃子?沒那麽容易。你想要大的,那我就給你畫個更大的,大到你一口吞不下,還得求著我來切!
    陳越心念電轉,麵上卻不動聲色,沒有直接回應分潤的問題,而是輕輕放下茶杯,眉頭微蹙,露出一副頗為困擾和遺憾的神情。
    “掌印高瞻遠矚,下官佩服得五體投地。”陳越麵露難色,仿佛是在替李廣惋惜,“隻是……掌印容稟。這‘皓齒刷’雖好,但它就像是一把上好的寶劍,若是沒有好的劍譜,終究是砍柴刀。”
    “哦?”李廣挑眉,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顯露出真正的興趣,“此言何意?陳大人莫非還有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