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軍用版潔齒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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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日晚,豆芽盆靜靜擺在營帳角落,蓋著濕布,沒什麽動靜。
    陳越把胡軍醫和張猛叫到中軍帳。趙王爺也在,正對著一份兵冊發愁。
    “豆芽得三天才能吃,”陳越開門見山,“可重病的弟兄等不了三天。有些人牙齦潰爛已經開始化膿,再拖下去,感染入血,神仙難救。得先有個東西頂一頂,把命吊住。”
    張猛問:“啥東西?藥嗎?營裏藥材快見底了。”
    陳越走到帳外,指向營地後頭那片黑黝黝的鬆林:“去采鬆針——要嫩的,顏色綠的,樹梢頂上那截。老的、黃的不要。”
    張猛愣了,那張橫肉臉皺成一團:“鬆針?那玩意兒紮嘴,牲口都不吃。喂馬馬都嫌棄。”
    “不是吃,是煮水喝。”陳越解釋,“鬆針裏也有那東西,雖然少,但頂用。古醫書裏有過記載,鬆針煮水可治‘血敗肉腐’之症。咱們把它煮成濃湯,每天喝兩碗,能先把血管護住,止住出血。”
    胡軍醫捋著胡子思索:“《本草拾遺》裏倒是有鬆針入藥的記載,可都是外敷,治瘡瘍、金瘡。內服……老朽從未試過。”
    “非常時期,用非常之法。”陳越看向趙王爺,“王爺,得下令。而且得軍官帶頭喝,不然士兵們不肯喝。”
    趙王爺盯著陳越看了三息,點頭:“張猛,帶人去采。要嫩的,別糊弄。胡軍醫,你監督熬煮,按陳大人說的辦。”
    一個時辰後,幾大筐嫩鬆針堆在灶房外,在火把光下泛著油綠的光。鬆針很嫩,一掐就斷,散發出濃烈的鬆脂香氣。
    陳越指揮火頭軍把鬆針洗淨,整把扔進大鍋,加滿水。柴火燒旺,火舌舔著鍋底,水漸漸滾開。鬆針在沸水裏翻滾,顏色從翠綠變成暗綠,湯汁慢慢變得黏稠,冒出的蒸汽辛辣刺鼻,混著鬆脂的苦香,熏得人眼睛發酸。
    熬了半個時辰,陳越舀起一勺,對著火把光看了看。湯汁濃得像勾了芡,顏色綠得發黑。他吹了吹,抿了一小口。
    苦。極苦。苦得舌頭都麻了,還帶著股鬆脂的澀,嗆得他差點咳出來。但喝下去後,喉嚨裏確實有股清涼感。
    “行了。”陳越放下勺子,“盛出來。”
    大木桶抬上來,綠油油的湯汁倒進去,熱氣蒸騰,那股苦味彌漫開來,圍觀的士兵都往後縮了縮。
    陳越舀了一碗,遞給張猛。
    “張千戶,你是軍官,帶個頭。”
    張猛盯著那碗綠得發黑的湯,碗裏飄出的氣味又苦又衝,還帶著鬆脂的怪味。他回頭看看,全營士兵都看著,火把光下一張張臉都盯著他手裏的碗。
    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腮幫子鼓了鼓。
    然後一咬牙,端起碗,閉眼就往嘴裏灌。
    咕嘟咕嘟幾大口,喉結劇烈滾動,碗底朝天。
    他放下碗,整張臉皺成一團,說話聲音都變了調:“真他娘的……苦!”
    說完,他幹嘔了一下,強忍著沒吐出來。
    陳越麵不改色,轉頭對胡軍醫說:“傳令:所有牙齦出血、身上無力、骨頭疼的,每人每天兩碗。早晚各一碗。這是軍令,不喝按軍法處置。”
    他又補了一句:“告訴弟兄們,這玩意兒是苦,可喝下去能保命。命苦還是藥苦,自己掂量。”
    命令傳下去,灶房前排起了長隊。士兵們一個個苦著臉領湯,捏著鼻子灌下去,喝完都齜牙咧嘴,有人當場吐了,被伍長踹著屁股逼著再喝。
    那一晚,營地裏彌漫著鬆針的苦味,還有此起彼伏的幹嘔聲。
    第一天,士兵們捏著鼻子灌下鬆針茶,苦得齜牙咧嘴。豆芽盆靜靜擺在營帳角落,蓋著濕布,沒什麽動靜。夜裏有人偷偷掀開布看,還是豆子,隻是泡得更脹了。
    第二天早上,營房裏開始有變化。
    幾個原本早上漱口滿嘴血的兵卒,發現血絲少了。雖然牙齦還是腫,可顏色從紫黑轉成暗紅,潰爛的邊緣結了薄薄的痂。有個老兵試著咬了咬昨晚剩的粗麵餅——之前一咬就滿嘴血,這回隻滲了點血絲。
    胡軍醫記錄時手有點抖,花白的胡子顫著:“奇了……真奇了……”
    張猛早起照銅鏡——那是他從京城帶回來的黃銅鏡,巴掌大,平時寶貝得很。他摸著腮幫子,左看右看,又用手按了按。
    “好像……消了點?”他喃喃自語。
    他試著咬了咬粗麵餅。餅很硬,是夥房按軍糧標準烤的,能放半個月不壞。之前他根本不敢咬,隻能用門牙一點點刮。這回他鼓起勇氣,用後槽牙往下咬。
    哢。
    一聲輕響,餅被咬下一小塊。雖然牙齦還疼,可牙齒能嵌進去了,能嚼了。
    他愣住,對著鏡子看自己的牙。牙齒還是黃,牙齦還是腫,可那種一碰就碎的脆弱感少了。
    第三天下午,灶房空地圍滿了人。火把插了一圈,照得通明。趙王爺也來了,站在最前頭,背著手。
    陳越走到第一個木盆前,手放在濕布上。
    圍觀的士兵屏住呼吸。
    他掀開布。
    底下是一片白生生的豆芽,寸許長,水靈靈的,根須細密雪白,頂著兩片嫩黃的小葉。豆芽擠擠挨挨地長滿了木盆,像一層白色的絨毛。
    圍觀的士兵發出驚呼。
    “真長出來了!
    “這真是豆子變的?”
    “看著……還挺好看?”
    陳越抓起一把,豆芽脆生生地在手裏顫,根須纏繞。他走到旁邊燒開的大鍋前,把豆芽扔進去,沸水裏焯了十息——不能久,久了那東西就破壞了。
    撈出來,瀝幹水,撒了點鹽。鹽是粗鹽,顆粒很大。
    然後他走到張猛跟前,遞過去。
    張猛接過,看著手裏那捧白生生的東西,猶豫了一下。他抬頭看看陳越,又看看趙王爺,最後把豆芽塞進嘴裏。
    “怎麽樣?”有士兵忍不住問。
    張猛嚼了半天,腮幫子動著,眉頭皺著,又舒開。他咽下去,咂咂嘴:“沒味兒,就有點豆腥氣。可……脆生生的,不拉嗓子。比幹糧好咽。”
    陳越轉身對火頭軍說:“今晚,每人的粥碗裏加一勺焯過的豆芽。”
    當晚,每個士兵的粥碗裏多了一勺白生生的豆芽。
    量不多,一人就二十來根,可那是綠的——或者說,曾經是綠的。那是三個月來頭一回在碗裏見到不是米不是鹽的東西。
    士兵們小心翼翼地吃,有人細細嚼,有人囫圇吞。但每個人都吃了。
    第四天早上,胡軍醫帶著兩個學徒巡營記錄,手抖得更厲害了。
    原本躺著的三十七個重病號,有二十一個能下地走動了,雖然還虛弱,可不用人扶了。牙齦出血的比例,從三成降到不足一成。有個老兵早上漱口時,發現吐出來的水是清的——沒有血絲。他愣住,又漱了一次,還是清的。這個四十多歲、在戰場上斷過肋骨都沒哭過的漢子,眼眶紅了。
    張猛照鏡子時,發現自己腫起的腮幫子消了大半,皮膚不再繃得發亮。他試著啃了口夥房剛烤出來的新餅——雖然還費勁,可牙齒能咬實了,能嚼碎了咽下去。
    午時校場點兵,軍官列隊。
    趙王爺站在台上,沒說話,隻是看著。陳越站在他側後方。
    張猛出列,走到點兵台前,在陳越麵前站定。
    他看了陳越三息,那雙凶悍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晃動。
    然後他撲通一聲,單膝跪地,抱拳過頂。
    “陳大人!”
    聲音粗糲,但響亮,在空曠的校場上回蕩。
    “張某有眼無珠,冒犯了您!您救了弟兄們的命,從今往後,您一句話,刀山火海我張猛絕不皺眉!”
    他身後,幾十個軍官齊刷刷抱拳躬身。甲胄摩擦聲嘩啦一片。
    校場上上千士兵,寂靜無聲。隻有旗幡在風裏撲棱的聲音。
    陳越上前一步,扶起張猛:“張千戶言重了。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
    張猛站起來,眼眶有點紅,但他使勁眨了眨眼,把那點濕意憋回去:“陳大人,從今往後,您就是咱神機營的恩人。營裏三千號弟兄,都記著您的好。”
    豆芽見成效的第二天,修安帶著兩輛馬車進了軍營。
    馬車是工坊新買的,拉車的是兩匹壯實的騾子。木箱卸下來,十個,擺在中軍帳外,碼得整整齊齊。陳越親自開箱,撬開釘子,掀開箱蓋。
    裏頭整整齊齊碼著新製的牙刷——竹柄比市麵上的粗了一圈,長了一寸,握在手裏沉甸甸的。豬鬃紮得又密又硬,用麻繩在柄尾纏了防滑的結,纏得很緊,指甲摳都摳不開。
    趙王爺拿起一支,在手裏掂了掂,又對著光看竹柄的紋理:“這是……特製的?”
    “王爺,這是我前幾天讓工坊連夜趕製出來的“軍用版潔齒刷”。”陳越接過,用手指彈了彈豬鬃,發出噔噔的輕響,“豆芽治本,補了身上缺的東西。可嘴裏的爛瘡還得收拾,不然吃東西疼,營養還是跟不上。而且爛瘡容易感染,感染了發燒,前功盡棄。”
    他叫來張猛和幾個軍官,親自演示。
    夥房拿來細鹽,倒進碗裏。陳越把牙刷蘸水,再沾鹽粒,鹽粒粘在濕豬鬃上。
    “看好了。”陳越張開嘴,對著眾人,“上下裏外都刷到,尤其是牙齦和牙縫——爛肉都藏在縫裏。手法要輕,別使蠻勁。一開始可能出血,別怕,那是把淤血刷出來。刷幾天,爛肉掉了,新肉長出,就不出血了。”
    他一邊說一邊刷,動作不快,但每個麵都刷到。刷完,他含了口水,咕嚕咕嚕漱口,吐出來的水帶著血絲——他牙齦沒問題,這是故意做給看的。
    張猛接過牙刷,學著陳越的樣子,蘸水,沾鹽,往嘴裏塞。他動作粗魯,刷得呲牙咧嘴,吐出來的水帶著血沫,可牙齦有種涼絲絲的舒服感,像淤塞的河道忽然通了,有清水流過去。
    他咧嘴笑,露出還腫著的牙齦:“這東西……得勁!”
    幾個軍官也試了,都點頭。有個副千戶刷著刷著,忽然“哎喲”一聲,從嘴裏吐出一小塊黑乎乎的東西——是爛肉的痂。
    陳越轉向趙王爺:“王爺,我建議先給百戶以上軍官配發試用。效果好,再全軍推廣。牙刷得常換,三個月換一支最好。”
    趙王爺沒馬上回答。
    他拿著那支牙刷,翻來覆去地看。竹柄磨得光滑,不紮手;豬鬃紮得結實,用力扯也扯不下來;麻繩纏得緊密,沾了水也不會鬆。確實是按軍營裏的糙用法設計的——當兵的使東西狠,不結實不行。
    “你這工坊,”趙王爺抬頭,目光銳利,“現在一個月能出多少?”
    陳越心裏快速算了下。工坊現在有二十個工匠,全力趕牙刷的話:“全力趕工,日夜兩班,一個月能出三千把。”
    “不夠。”趙王爺把牙刷往箱蓋上一拍,啪的一聲,“神機營三千人,一人一支就得三千。還得有替換的。陳越,你這工坊,先給我做一萬把。百戶以上軍官每人兩支,剩下的配給各營精銳、哨探、騎兵——先緊著要緊的用。”
    他頓了頓,看向修安:“銀子走軍需賬,按市價再加兩成。不能讓弟兄們白用你的心血,也不能讓你貼本。”
    修安在旁邊眼睛都直了,嘴巴張著,半天沒合上。一萬把!按市價加兩成!這夠工坊幹小半年的!而且這是長期訂單,軍需采購,穩當!
    陳越拱手:“謝王爺。不過加兩成就不必了,按市價就……”
    “必須加。”趙王爺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你給軍營解決了大麻煩,這是該得的。另外,這一萬把是定金。若效果真的好,明年開春,京營十二衛、邊軍九鎮,我都能幫你遞上話。”
    他走到陳越跟前,壓低聲音:“陳越,你記住。在朝廷裏,有人脈不如有實在的功勞。你救了神機營三千人,這就是實實在在的功勞。這功勞,比什麽金銀都值錢。”
    陳越心頭一震,鄭重躬身:“陳越明白。”
    胡軍醫在一旁看著,花白胡子顫著,忽然感慨:“豆芽治本,牙刷治標。陳大人這是把咱們營的根子病,連根拔了。從今往後,神機營的兵,牙口好了,吃飯香了,打仗就有勁了。”
    趙王爺哈哈大笑,拍了拍陳越的肩膀:“說得好!胡軍醫,今晚加菜!把剩下的豆芽全炒了,讓弟兄們吃個痛快!”
    慶功宴擺在中軍帳,一直吃到亥時末。
    趙王爺特許今晚不宵禁,不查崗,讓弟兄們放鬆放鬆。灶房殺了三口豬,燉了肉,炒了豆芽——豆芽不多,一人就幾筷子,可那是綠菜,好好地解了饞。
    張猛喝得滿臉通紅,端著海碗非要敬陳越。軍官們輪番上來,陳越推不過,喝了幾杯燒刀子,辣得喉嚨像著火。趁人不注意,他溜到帳外吹風。
    夜風很冷,刮在臉上像小刀子。但星空卻亮得晃眼,銀河橫在天上,密密麻麻的星子撒了一路。
    修安跟出來,遞上一封信,信封上沾著點泥土。
    “大人,工坊那邊來信,劉鐵錘讓村裏孩子跑腿送來的。”修安壓低聲音,“說第一批豆芽發得很好,周邊的街坊都派人來學了。老百姓聽說豆子三天就能變菜,都搶著學,綠豆都快被買光了。”
    陳越接過信,就著帳裏透出的油燈光看。字跡工整,是劉鐵錘找私塾先生代寫的。信上說,工坊按陳越留的法子,發了五大缸豆芽,除了給軍營送的,剩下的在集市上賣,一上市就被搶空。現在城內城外都傳開了,說陳大人的“仙豆”三天就能變菜。
    看到最後一段,陳越眉頭皺了皺。
    “信上說,這兩天有幾個生麵孔在工坊外轉悠,問東問西的。”修安湊得更近,聲音壓得幾乎聽不見,“問的都是豆芽怎麽發,牙刷怎麽造,工坊有多少人,一天能出多少貨。劉鐵錘按您吩咐,隻說這是‘祖傳手藝’,沒細講。但那幾個人不死心,昨天還摸到工坊後牆,想翻進去看,被巡夜的狗攆走了。”
    陳越把信折好,塞進懷裏。
    “讓工坊夜裏多加兩個人守夜,狗再養兩條。”他頓了頓,“還有,豆芽的法子不用藏,誰問都教——教會了老百姓,冬天就能多吃口綠菜。但這牙刷的豬鬃處理、竹柄打磨的訣竅,特別是豬鬃脫脂、消毒的法子,一個詞兒都不能漏。那是咱們吃飯的家夥。”
    修安點頭:“明白。劉鐵錘說,豬鬃煮三遍、曬三天的法子,隻有他和張鬼手知道,連孫配方都不清楚。”
    陳越望向遠處營房的燈火,那些土坯房裏住著三千個剛剛撿回半條命的漢子。他心裏那根弦卻繃緊了。
    “軍營這邊,”陳越頓了頓,“你留意一下,有沒有人對我那套‘豆芽治餓病’的說法特別感興趣,反複打聽的。不是普通的好奇,是那種刨根問底,問豆芽為什麽能治病、鬆針茶為什麽苦、那‘看不見的骨頭’到底是什麽的。”
    修安一愣:“大人懷疑……營裏有眼睛?”
    “防人之心不可無。”陳越感歎著說道,“我動了太多人的飯碗了。福王的藥材生意、許冠陽的太醫院權威、還有那些靠給軍隊供黴米爛菜發財的人……我這一出豆芽治壞血病,等於掀了他們的桌子。”
    他轉身看修安,油燈光在他眼裏跳了一下:“記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咱們在明處,得把眼睛擦亮點。”
    同一時刻,軍營西南角。
    一個穿著軍醫袍子的年輕人溜出營房,左右看看,快步走向堆放雜物的帳篷區。他姓吳,叫吳有田,是胡軍醫手下的學徒,來營裏半年,平日子寡言少語,幹活勤快,毫不起眼。
    走到最裏頭那頂破帳篷後——那是放損壞兵器和廢舊帳篷的地方,平時沒人來。吳有田蹲下身,從懷裏摸出個蠟丸。
    蠟丸有小指頭大小,封得嚴實,表麵光滑。
    帳篷底下有個不起眼的小洞,被雜草半掩著。吳有田把蠟丸塞進去,往裏推了推,確保完全進去。然後用土把洞掩好,拍了拍手,又抓了把枯草撒在上麵。
    做完這些,他起身,整了整袍子,像沒事人一樣往回走。腳步不快不慢,路過哨崗時還跟守夜的兵卒點了點頭。
    半個時辰後,一個黑影摸到帳篷後。
    那身影穿著夜行衣,幾乎融進夜色裏,動作極輕,踩在枯草上連聲音都沒有。他蹲下身,找到那個小洞,手指探進去,掏出蠟丸。蠟丸在手心掂了掂,轉身,幾個起落就消失在營牆的陰影外。
    蠟丸在京城一間低階太醫值房的燈下被捏碎。
    油燈的光昏黃,照著許冠陽那張消瘦的臉。他展開從蠟丸裏取出的紙條,紙條很薄,隻有巴掌大,上麵蠅頭小楷寫著一行字:
    “陳越已入彀,豆芽牙刷俱驗,軍中威望立。下一步可動。”
    許冠陽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眼睛一眨不眨。油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把他眼窩襯得更深。
    然後他右邊嘴角慢慢扯出一個冷笑。
    他笑的時候,臉上那些皺紋都聚起來,像一張揉皺又攤開的紙。
    他把紙條湊到燈焰上。火舌舔上來,紙條最後化成灰,簌簌飄落,落在桌案的塵土裏。
    許冠陽走到書架前,他抽出一本《蠱毒秘錄》,邊角磨損得厲害,他翻到做了標記的一頁。
    他手指劃過一行字:
    “金蠶蠱,畏燥熱,喜陰濕,寄於水土,可延時發作。中者初時無恙,三七日後症發,血敗肉腐,狀若壞疽,藥石罔效。”
    許冠陽輕聲念出來,每個字都念得很慢,像在品味。
    窗外傳來打更聲。
    咚——咚!咚!咚!
    一慢三快,四更天了。
    更夫的身影從窗外匆匆走過,懷裏鼓囊囊的,像是塞了什麽東西。他拐過街角時,回頭朝太醫值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加快腳步,朝司禮監的方向去了。腳步很急,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傳得很遠。
    值房裏,燈一直亮到天明。
    許冠陽就坐在那兒,對著那本《蠱毒秘錄》,一頁一頁地翻,偶爾提筆在紙上記些什麽。窗紙漸漸泛白,雞叫了頭遍,他才吹熄了燈。
    黑暗中,他低低說了一句,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陳越啊陳越……你治得了病,治得了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