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軍營裏“發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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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蹄踏過轅門時,帶起一層薄塵。
    陳越勒住韁繩,抬頭看。營門兩側哨兵持槍而立,動作標準,腰板挺直,可那張臉——蠟黃裏透著灰敗,像陳年宣紙糊的。靠近了看,有個哨兵嘴唇幹裂起皮,嘴角結著暗紅色的血痂。
    趙王爺催馬往前,頭也不回:“跟上,別東張西望。軍營有軍營的規矩。”
    營內校場正在操練。幾百號人列成方陣,長槍起落,呼喝聲震得人耳朵嗡嗡響。可那聲音裏卻透著有股子“虛”。陳越眼睛掃過隊列,至少三成的人動作有些滯澀——不是偷懶,是那種使不上勁的綿軟。
    他鼻子動了動。
    汗臭、皮革味、土腥氣,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空氣裏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酸腐——不是餿飯的那種餿,更像是……什麽東西爛在肉裏,從裏往外透出來的敗味。這味兒他熟,前世在急診值夜班時,送來過長期臥床的褥瘡病人,揭開紗布就是這味道。
    校場邊上,一隊士兵在練突刺。
    “殺——!”
    槍尖往前一遞,有個年輕兵卒動作慢了半拍,槍杆沒握穩。伍長剛瞪眼要罵,那兵卒忽然捂住嘴,整個人弓成蝦米。
    指縫裏滲出暗紅的血絲。
    伍長愣了下,罵聲變成一句低吼:“沒用的東西!滾下去歇著!”
    兵卒低著頭,往回走的時候往地上啐了一口。
    唾沫混著血,在黃土上洇開一小團暗色。那兵卒背影佝僂著,走路時左腿有點拖——不是傷,是那種關節疼不敢用力的拖。
    陳越眼睛盯著那團汙跡,直到趙王爺在前頭喊他:“陳越,這邊。看什麽呢?”
    “看血。”陳越催馬跟上,“王爺,這些兵吐血多久了?
    趙王爺眉頭皺了皺:“有個把月了。起初就一兩個,以為是練狠了上火。後來人越來越多,胡軍醫開了清熱降火的方子,喝下去屁用沒有。”
    中軍帳比尋常營帳大兩圈,門口站著兩排親兵,個個腰配軍刀。可陳越注意到,有個親兵握刀的手在微微發抖——不是緊張,是那種肌肉無力的微顫。
    進去時,三個穿軍醫袍子的人已經候著了。為首的是個胡子花白的老者,背微微駝著。另外兩個一中年一青年,都垂著頭。
    “王爺。”老軍醫彎腰拱手施禮。
    趙王爺擺擺手,沒坐,直接走到帳中那張虎皮椅子前,轉身:“胡軍醫,廢話少說。這滿營的兵,牙齦爛的爛,出血的出,牙掉的掉,到底什麽症候?三個月了,你們仨就給我一句‘查不出’?”
    “王爺,”他苦笑,露出嘴裏缺了兩顆牙的豁口,“卑職行醫三十年,從軍醫做到這營中醫官長,見過的外傷、時疫、水土不服,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這回這病……邪門。”
    旁邊中年軍醫往前挪了半步:“起初以為是時疫,可它不傳人。東營的人得,西營的挨著睡也沒事。藥材用了十幾車,金銀花、黃連、板藍根熬了一大鍋,喝下去屁用沒有。反倒有幾個本來沒病的,喝了藥開始牙齦腫。”
    年輕軍醫聲音更小,像蚊子哼:“有人私底下說……是營地風水不好。前頭那山坳像個虎口,正對著營門。去年冬天下大雪,壓垮了後山的山神廟,怕是衝了煞氣……”
    “放屁!”趙王爺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筆架亂晃,“老子帶兵三十年,從遼東打到雲南,什麽煞氣沒見過?要真是風水問題,老子第一個躺下!”
    帳裏靜了。三個軍醫縮著脖子,不敢吭聲。
    陳越沒說話,走到帳邊,撩開厚厚的氈簾。外頭幾個士兵正在修補帳篷,用牙咬著麻繩打結。其中一個張開嘴,露出牙齦——
    紫黑色,腫脹得把牙齒都包住半邊,邊緣潰爛,滲著黃白的膿血。那兵咬著麻繩用力時,潰爛處被扯開,血混著膿滴下來,他渾不在意,用手背抹了抹。
    陳越心裏咯噔一下。
    這症狀他太熟了。前世在急診輪轉時,見過這樣的病人——典型的壞血病晚期,維生素C缺乏到血管脆得跟紙糊的一樣。可那是航海時代的水手病,是長期吃不到新鮮蔬果的人得的。
    可這是大明朝的京郊軍營。離京城不過三十裏,按理說不該缺蔬菜到這個地步。
    趙王爺走到他身後,順著他的目光看出去。看了半晌,歎了口氣。
    “你都看見了。”趙王爺聲音低下來,手按在陳越肩上,力道很沉,“這不是一兩個,是全營近三成人都有這毛病。輕的吃飯疼,重的啃不動幹糧,喝粥都得兌水。上個月校場比武,有個百戶跟人過招,被人一拳打在下巴上——沒使多大勁,可那百戶滿嘴牙鬆了一半,當場掉了三顆。”
    他頓了頓,手從陳越肩上拿開,背到身後。
    “再這麽下去——”趙王爺轉身走回帳中,聲音壓在喉嚨裏,“仗不用打,自己就先垮了。”
    陳越放下氈簾,轉身時目光掃過那三個軍醫。胡軍醫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最終還是閉上了。中年軍醫眼神躲閃,年輕的那個一直在摳手指——指甲縫裏全是黑泥,指甲蓋發紫。
    “王爺,”陳越開口,“我需要看看營房、灶房、糧倉。還要問問士兵平日吃什麽,喝什麽——越細越好。”
    趙王爺點頭:“胡軍醫,你帶路。陳大人問什麽,你答什麽,不許瞞。”
    午時正,校場點兵台。
    百戶以上的軍官站成三排,甲胄在身,腰佩軍刀。可仔細看,不少人腮幫子腫著,嘴唇幹裂,站姿也有些虛浮。有人不自覺地把重心從左腳換到右腳,又換回來——那是腿疼。
    趙王爺站在台前,目光威嚴地掃過眾人。
    “今日叫你們來,就一件事。”他側身,讓出陳越,“這位是太醫院陳大人,奉旨來診治營中疾患。從今日起,營中一應醫藥事務,陳大人說了算。他的話,就是軍令。”
    台下靜了片刻。
    有風聲刮過旗杆,發出嗚嗚的響。前排左首,一個滿臉橫肉的千戶動了動。他左臉有道疤,從眉骨斜到嘴角,像是被刀劈過。右腮幫子腫得老高,把半邊臉都撐歪了,皮膚繃得發亮。可腰板挺得筆直,眼神凶得像要吃人。
    趙王爺話音剛落,他忽然嗤了一聲。
    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校場上,這笑聲特別刺耳。
    趙王爺臉色一沉,眼角的皺紋繃緊了:“張猛,你笑什麽?”
    那千戶——張猛——抱拳行禮,動作標準,可嘴角那抹譏誚沒藏住:“王爺,卑職不敢。隻是弟兄們都是刀口舔血的漢子,皮糙肉厚,生點小病小痛,挨一挨就過去了。用不著請宮裏那些……”
    他頓了頓,目光瞟向陳越,上下打量。
    陳越今天穿的是常服,深藍緞麵長袍,腰間係著玉帶,腳上蹬的是軟底靴——確實和軍營裏這幫糙漢子格格不入。
    “……娘們唧唧的禦醫來看。”張猛說完,還補了句,“咱營裏的病,得用軍營的法子治。喝那些苦湯藥,不如多練兩趟槍,來兩壺酒就好了。”
    台下有人低笑,又趕緊憋住。
    趙王爺額角青筋跳了跳,正要發作,陳越抬手攔住了。
    陳越走下點兵台,到張猛跟前,兩人距離不到三步。陳越抬頭,盯著張猛腫起的腮幫子,看了三息——不是瞪,是那種大夫看病人的看。
    然後他開口,聲音平穩得像在聊天氣。
    “張千戶。”
    張猛眯起眼,那眼神像在說:小子,你想幹嘛?
    “你最近是不是全身骨節酸痛?”陳越問,“尤其是舊傷疤周圍,像有針在紮,夜裏疼得睡不著?翻身都得慢慢翻,不然扯著疼?”
    張猛嘴角的譏誚僵了僵。
    陳越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壓低了些,但足夠讓前排軍官聽見:“晚上睡覺腿抽筋,抽得你從鋪上彈起來,得揉半天才能緩過來。早上起來渾身乏力,跟人掰手腕都使不上勁吧?”
    張猛喉結滾動了一下,腮幫子鼓了鼓。
    陳越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往前踏了半步,兩人距離隻剩一臂。他盯著張猛的眼睛:“還有,你牙齦不是普通的腫。是紫黑色,爛肉一樣,碰一下就出血。你早上漱口,水裏是不是漂著血絲和碎肉?吐出來的唾沫,是不是都帶著股血腥氣?吃飯時稍微硬點的東西,嚼兩下牙齦就疼,隻能囫圇吞?”
    張猛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沒說出來。他身後的軍官們麵麵相覷,不少人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腮幫子,有人舔了舔牙齒。
    校場上靜得能聽見旗幡在風裏撲棱的聲音,能聽見遠處營房傳來的咳嗽聲。
    陳越退回原位,轉向趙王爺:“王爺,張千戶這病,我能治。但得他配合——得聽話。”
    趙王爺對著張猛喝道:“聽見沒有?陳大人說能治,你就乖乖治。再敢呲牙,老子先把你那口爛牙全敲了,讓你喝一輩子粥。”
    張猛咬了咬牙,腮幫子鼓了又鼓,臉上的橫肉抖了抖,最後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卑職遵命。”
    陳越點頭,轉身看向台下其他軍官:“還有誰身上有這些症狀?骨頭痛、牙齦出血、身上沒勁、舊傷疤周圍疼的,舉手。”
    台下安靜了三息。
    然後,第一隻手舉起來。是個三十來歲的副千戶,左臉顴骨處有道疤。接著第二隻、第三隻……到後來,前排軍官裏舉起了七隻手。後排的看不清,但能聽見有人小聲說“我也有”。
    陳越心裏有數了。他轉向趙王爺:“王爺,這病不是個例,是營裏普遍的問題。我得查源頭。”
    下午,胡軍醫領著陳越巡營。
    營房是長條形的土坯房,一溜通鋪,能睡三十人。掀開簾子進去,一股混雜的氣味撲麵而來——汗臭、腳臭、黴味,還有那股熟悉的腐敗味,混在一起嗆得人想退出去。
    胡軍醫捂著鼻子,陳越沒捂。他前世在急診什麽味兒沒聞過?比這更難聞的多了去了。
    鋪位上躺著七八個人,見人進來想掙紮起身,被陳越按住了。
    “別動,躺好。”
    第一個是個年輕兵卒,看樣子不到二十,嘴唇幹裂發白。陳越讓他張嘴,他遲疑了一下,慢慢張開——牙齦紫得發黑,腫脹得把下排牙都蓋住了半邊,牙齒像插在一團爛肉裏。陳越翻開他眼皮,眼白布滿血絲,不是熬夜的那種紅,是毛細血管破裂滲血的紅。
    “身上有傷嗎?”陳越問。
    兵卒搖頭,聲音虛弱:“沒……沒新傷。”
    陳越按了按他小腿皮膚,一按一個坑,半天彈不回來——水腫。又讓他挽起袖子,手臂上散布著細小的出血點,像被針紮過留下的紅點。
    “躺多久了?”
    “七八天了。”兵卒說,“起初就是牙齒出血,後來渾身沒勁,走路腿軟。胡軍醫給開了藥,喝下去不管用,還拉肚子。”
    第二個年紀大些,約莫四十,臉上皺紋深得像刀刻。牙齦潰爛得更嚴重,已經露出牙根,牙齒搖搖晃晃的。陳越問他:“身上有舊傷嗎?”
    那老兵愣了愣,慢慢挽起左腿褲管。小腿上一道刀疤,從膝蓋下一直延伸到腳踝,疤痕猙獰,但早已愈合。可周圍的皮膚顏色深得不正常,發紫發暗。陳越輕輕按了按疤痕邊緣,老兵倒吸一口涼氣。
    “疼?”
    “疼……像有針在紮。”
    第三個是個壯漢,躺在那兒喘氣都費勁。陳越檢查時發現他胸口、大腿內側有片狀瘀斑,不是被打的那種,是自發性的皮下出血。
    從營房出來,陳越轉向灶房。
    幾十口大鍋架在土灶上,正煮著晚飯。火頭軍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兵,缺了顆門牙,說話漏風,圍著油膩的圍裙在灶台間忙活。
    陳越掀開最近一口鍋的木頭蓋子——清湯寡水的米粥,稀得能照見人影。米粒發黃,有些已經碎成渣,浮在表麵一層米油上。
    “就吃這個?”陳越問。
    老兵擦擦手走過來:“大人,營裏三千號人,一天就得吃掉五石米。朝廷撥的糧就這些,能熬成粥喝飽就不錯了。”
    旁邊木桶裏是黑乎乎的鹹菜疙瘩,鹽霜結得厚厚的,像裹了一層霜。陳越用筷子夾起一塊,湊近聞了聞——齁鹹,帶著股說不出的黴味。
    “多久沒見青菜了?”陳越放下鹹菜。
    老兵撓撓頭,指甲縫裏全是黑泥:“青菜?入秋後就沒見過啦。夏末那會兒還有點菘菜,一人分兩片葉子,煮在粥裏。入了冬,啥菜都沒了。朝廷撥的糧,就隻有米和鹽。偶爾有點醃肉,那也得是百戶以上的軍官才有份,還得逢年過節。”
    “水果呢?哪怕是幹棗、柿餅?”
    “水果?”老兵咧嘴笑,露出豁牙,“大人說笑了,那玩意兒金貴得很,咱當兵的哪配吃。去年過年,王爺賞下來兩筐凍梨,三千人分,一人就舔了口汁水。”
    陳越點點頭,轉身往糧倉走。胡軍醫跟在後頭,欲言又止。
    糧倉是磚石砌的,門口有四個兵持槍把守。胡軍醫出示腰牌,守衛才放行。裏頭堆著麻袋,壘得一人多高,一直堆到房梁。
    陳越抽出隨身帶的匕首——那是張鬼手給他打的,刀刃薄而利。他隨機挑了一袋,在麻袋角劃開一道口子。
    米流出來,是陳米,顏色發黃,有些已經生出黑點,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黴味。他抓了一把在手裏搓,米粒幹癟,碎渣多。
    “這是去年秋收的糧。”胡軍醫解釋,“存了一年了。新糧要等明年開春才撥下來。”
    陳越沒說話,走到糧倉另一角。那裏堆的麻袋少些,解開看,是豆子——綠豆、黃豆,顆粒還算飽滿,但數量不多,約莫十幾袋。
    “這是戰備糧。”胡軍醫跟過來,“平時不動,真到斷糧的時候才用。按軍律,動戰備糧得王爺手令。”
    陳越抓了一把綠豆,在掌心攤開。豆子圓滾滾的,泛著青綠的光。
    他握緊拳頭,豆子在掌心硌得生疼。
    回到中軍帳時,天已經擦黑。趙王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在帳裏踱步。兩個軍醫、張猛,還有幾個高級軍官都在,帳裏點起了油燈,光影晃動。
    陳越把那把綠豆拍在桌案上,豆子蹦跳著散開。
    “王爺,”他抬頭,油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這不是瘟疫,也不是風水。”
    趙王爺停下踱步,轉身看他:“那是什麽?”
    陳越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這是‘餓’出來的病。”
    帳裏靜了一瞬。
    胡軍醫先反應過來,聲音提高了半度:“餓?王爺,弟兄們粥管飽啊!雖說稀了點,可頓頓都有,從沒讓誰餓著肚子……”
    “光有米不行。”陳越打斷他,走到張猛跟前,指著他腫起的腮幫子,“張千戶,你牙齦爛,不是因為上火,也不是因為髒。是因為你皮肉下的毛細血管全破了,血滲出來,淤在那兒發黑潰爛。你骨頭疼,不是因為舊傷複發,是因為骨頭縫裏那層東西也壞了,一動就磨得慌。”
    張猛聽得一愣一愣,想反駁,可陳越說的症狀全對。
    陳越走回桌邊,抓起一把綠豆,舉到油燈下:“人身上有種東西,缺了它,血管會變脆,肉會爛,骨頭會酥——就像房子少了榫卯,看著結實,一碰就散。這東西,新鮮菜裏有,果子裏有,豆子發芽後也有。”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帳內眾人:“可咱們營裏,什麽都沒有。三個月不見綠葉,半年不聞果香。弟兄們不是餓肚子,是餓著了身上那根‘看不見的骨頭’。”
    趙王爺盯著那把綠豆,沉默了很久。帳裏隻有油燈芯燃燒的劈啪聲。
    “你說的那東西,”趙王爺終於開口,“叫什麽?”
    陳越想了想:“古書上叫‘生機’,我說不清具體是什麽。但我知道,豆子發芽後就有,學名叫做豆芽,發起來後長得快。”
    帳裏又沉默了一會兒。
    胡軍醫皺眉,胡子抖了抖:“豆芽?那玩意兒……能吃嗎?市集上倒是見過,可都是窮苦人家實在沒轍了才吃,咱軍營吃這個,傳出去不怕人笑話?”
    “不僅能吃,還正好治這病。”陳越拿起一顆綠豆,在指尖撚了撚,“豆子本身缺那東西,可一發芽,就拚命往芽裏攢。這是眼下最快、最省事的法子。三天,隻要三天,綠豆就能變成寸把長的豆芽。
    他看向趙王爺:“營裏有多少綠豆、黃豆?”
    胡軍醫看了看趙王爺,得到點頭後才說:“綠豆大概五石,黃豆七八石,都是戰備糧。按律……”
    “按個屁律!”趙王爺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綠豆跳起來,“人都要死了,還守著糧食等發黴?胡軍醫,你帶人清點豆子,所有能用的木盆、陶缸、瓦罐全找出來。張猛!”
    張猛挺直腰板:“卑職在!”
    “你挑一隊手腳麻利的,腦子好使的,按陳大人說的辦。”趙王爺頓了頓,“立刻!現在就去!”
    半個時辰後,灶房旁的空地上火把通明。
    幾十個大木盆、陶缸、甚至洗臉用的銅盆都擺了出來,在地上排成十幾排。士兵們圍成圈,好奇地看著,交頭接耳。
    張猛帶人抬來豆子,一袋袋解開,倒進大木盆裏,加水泡著。水是剛從井裏打上來的,冰涼。陳越試了試水溫,搖頭:“不行,太涼。豆子不愛發芽。去燒點溫水,不燙手就行。”
    火頭軍趕緊去燒水。趁著空當,有士兵小聲嘀咕:“這能長出菜?騙鬼吧……豆子泡水裏,不就泡爛了?”
    張猛聽見了,瞪眼:“少廢話!陳大人說了能,就能!再囉嗦,今晚你值夜!”
    陳越挽起袖子,親自示範。
    他挑了個淺口木盆,鋪上浸濕的粗麻布——那布是剛從士兵被褥上拆下來的,洗得發白。把泡脹的綠豆撈出來,均勻撒在布上,薄薄一層,不密不疏。
    “都看好了。”陳越一邊做一邊說,“布要濕透,但不能積水——積水豆子就爛了。豆子不能擠太密,要透氣。太密了發黴,太疏了浪費地方。”
    他拿起另一塊濕布,蓋在豆子上,又壓上一塊木板。
    “每天早晚各澆一次水,水溫不能太低——用井水得先曬曬,或者兌點熱水。”陳越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水,“記住,蓋嚴實了,不能見光。見了光豆芽就發綠,發苦。”
    張猛湊過來看:“大人,這就行了?”
    “這就行了。”陳越點頭,“三天後揭布。到時候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
    士兵們將信將疑,但張猛吼了一嗓子,還是跟著幹起來。幾十個木盆、陶缸很快鋪滿豆子,蓋上濕布,壓上木板,像一排排等著孵化的蛋。
    陳越走到胡軍醫身邊:“胡老,還得請您幫個忙。”
    “陳大人請講。”
    “明早開始,您帶人把症狀最重的三十個弟兄單獨列出來,每天記錄他們牙齦的顏色、腫脹程度、身上出血點有多少、能不能下地。”陳越頓了頓,“咱們得有個數,看這法子管不管用。”
    胡軍醫點頭,花白胡子在夜風裏抖了抖:“陳大人,老朽行醫這麽多年,頭一回聽說豆芽能治病。若真成了,您這是……開了先河啊。”
    陳越笑笑,沒說話。心裏想的是:這哪是開先河,這是把幾百年後的醫學常識搬過來用,可這話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