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太後的牙“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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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鞭抽破夜色。
陳越伏在馬背上,風刮得臉生疼。通往紫禁城的官道被燈籠照得忽明忽暗,巡夜兵卒看見那匹狂奔的馬和馬上太醫的官袍、腰牌,紛紛避讓。
到了午門,陳越翻身下馬,藥箱挎在肩上,腳步不停往裏闖。
慈寧宮外已經亂成一團。
宮女太監跪了一院子,個個低著頭,連喘氣都壓著聲音。廊簷下站著七八個太醫,都是太醫院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卻都繃著臉,沒人說話。
“陳大人。”一個老太監攔住他,是慈寧宮總管張永,“陛下在裏頭,您……您穩著點。”
陳越點頭,掀開暖閣的棉簾。
熱浪混著藥味撲麵而來。
暖閣裏炭盆燒得太旺,空氣悶得人頭暈。皇帝朱祐樘站在炕邊,背著手,眉頭擰成疙瘩。皇後坐在炕沿,握著太後的手,眼睛紅腫。
太後躺在錦被裏,臉色潮紅,額頭滲著細汗。她閉著眼,呼吸又急又淺,時不時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到厲害時,身子猛地弓起來,嘴裏噴出一小口帶血的痰。
痰是暗紅色的,落在白絹上,像綻開的梅花。
許冠陽站在炕頭,手裏端著個青瓷碗。碗裏是黑褐色的藥汁,冒著熱氣,氣味甜膩中帶著一股奇異的腥香。
“陛下,”許冠陽聲音很低,“太後娘娘這是風邪入腦,肺氣衰竭。得用重藥回陽,再晚……就怕來不及了。”
朱祐樘沒說話,隻是盯著太後痛苦的表情。
陳越快步上前,躬身:“臣陳越,奉詔前來。”
朱祐樘轉過頭,看見他,眼神裏閃過一點光:“陳愛卿,快來看看。”
陳越放下藥箱,低頭湊近,看太後的臉。
潮紅,但嘴唇發紫。額頭燙手,但手腳冰涼。最關鍵是呼吸——每次吸氣時,鼻子會不自覺地抽動,像在聞什麽難聞的東西。
陳越俯身,把耳朵貼近太後口鼻。
呼出的氣滾燙,帶著一股……臭味。
不是普通的腐臭,是那種甜絲絲的、像什麽東西在密閉環境裏爛了很久的味兒。這味道他熟,在醫院實習時聞過無數次——厭氧菌感染,化膿了。
“許太醫,”陳越直起身,“您診斷太後是風邪入腦?”
“是。”許冠陽端著藥碗沒動,“太後娘娘入冬後咳疾反複,今日突發高熱,神誌昏迷,咳中帶血。脈象浮緊而數,正是風寒化熱,上擾清竅之症。”
“用的什麽藥?”
“蟲草三錢,附子兩錢,再加人參、黃芪扶正,石膏、知母清熱。”許冠陽說得流暢,“蟲草補肺腎,附子回陽救逆。此乃險中求勝之法。”
陳越盯著那碗藥。
蟲草,附子。一個補,一個熱。太後現在高燒昏迷,再灌這碗火上澆油的玩意兒下去……
“這藥不能喂。”他說。
暖閣裏靜了一瞬。
許冠陽端著碗的手指收緊:“陳大人,你什麽意思?”
“太後不是風邪入腦。”陳越轉身看向朱祐樘,“陛下,臣請為太後仔細診查。”
朱祐樘還沒開口,許冠陽先笑了。笑聲很冷:“陳大人,你是牙醫。太後現在危在旦夕,你拿你那套看牙的本事,來治內科急症?”
“病就是病,分什麽牙科內科。”陳越沒看他,繼續對皇帝說,“陛下,臣聞太後呼吸中有特殊腐臭,此非普通肺疾所能有。請允臣查驗太後口齒。”
“荒謬!”許冠陽抬高聲音,“太後鳳體,豈容你……”
“讓他查。”
朱祐樘開口,龍威立現,壓住了所有議論。
他看向陳越:“陳愛卿,你有幾分把握?”
“十分。”陳越答得幹脆,“若不是牙病引起的,臣願提頭來見。”
暖閣裏更靜了。
連太後痛苦的**聲都顯得格外刺耳。許冠陽端著藥碗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表情從憤怒變成錯愕,最後凝成一種充滿敵意的審視。
他在判斷,陳越是真瘋了,還是真有底氣。
朱祐樘盯著陳越看了三息,點頭:“查。”
陳越走到床邊,皇後起身讓開。他先輕輕扳開太後的嘴。因為高燒和昏迷,太後牙關咬得不緊,很容易就張開了。
口腔裏熱氣熏人。
陳越從藥箱裏取出個細長的銀探針,又拿了麵小銅鏡,對著燭光調整角度。他先看右邊——牙齒整齊,牙齦有些紅腫,但沒大問題。轉到左邊時,他動作停了。
左上頜,倒數第二顆磨牙。
那顆牙周圍牙齦腫得發亮,顏色暗紅,輕輕一碰就滲血。更關鍵的是,牙冠上有個很不顯眼的黑點——不是齲齒的那種黑,是填充物邊緣滲漏造成的著色。
陳越記得,太後之前做過金牙。就是這顆鄰牙。
他用銀探針輕輕叩擊那顆牙。
篤、篤。
聲音空洞,像敲在空心的木頭上。旁邊的牙齒聲音是實心的“嗒嗒”聲,這顆卻是“篤篤”聲。
陳越又叩擊太後的左臉頰,對應上頜竇的位置。
太後即使在昏迷中,也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找到了。”陳越收回探針,轉身看向朱祐樘,“陛下,太後的病根不在肺,不在腦,在這裏。”
他指著那顆牙。
許冠陽嗤笑:“一顆牙,能讓人高燒咳血昏迷?陳大人,你這話說出去,太醫院的同僚怕是要笑掉大牙。”
“那是因為他們不懂。”陳越沒理他,繼續對皇帝解釋,“這顆牙的牙根,已經爛穿了。爛穿之後,膿液往上走,鑽進了上頜竇——就是臉頰骨頭裏的空腔。”
他用手比劃:“上頜竇像個倒扣的碗,底下就是牙根。牙根一爛,膿液灌進去,把竇腔填滿了。膿液發酵,產生腐臭氣體,壓迫神經,引起劇烈頭痛。膿液倒流進鼻腔、咽喉,被吸進肺裏,就引起咳嗽、發熱。”
朱祐樘眉頭皺得更緊:“你是說……太後的咳疾,是牙引起的?”
“正是。”陳越點頭,“這就像……樓下的下水道炸了,髒水頂破天花板,熏壞了樓上的住戶。您光在樓上灑香灰、點熏香沒用,得把樓下的下水道通了。”
許冠陽臉色變了。
他盯著那顆牙,又看看太後痛苦的表情,腦子裏飛快地轉。牙源性感染……上頜竇炎……他在古籍裏見過類似的記載,但都是零散描述,從沒人把它和這麽嚴重的全身症狀聯係起來。
“就算如你所言,”許冠陽穩住聲音,“太後現在高燒昏迷,當務之急是退熱醒神。你這通下水道的法子,來得及嗎?”
“膿液不出來,熱退不了。”陳越說得斬釘截鐵,“許太醫那碗藥,補的是膿液裏的細菌。越補,它們繁殖得越快,太後死得越快。”
“你!”許冠陽氣得手抖,藥汁灑出來幾滴。
朱祐樘抬手製止了爭吵。
他看著陳越:“陳愛卿,你要怎麽治?”
“拔牙,引流。”陳越報出兩個詞,“把病牙拔掉,從牙窩處穿刺進上頜竇,把膿液衝洗出來。膿液一清,壓迫解除,熱自然就退了。”
“有幾成把握?”
“九成。”陳越頓了頓,“剩下一成,看太後鳳體能撐多久。”
朱祐樘沉默了。
他看看昏迷的母親,看看陳越,又看看許冠陽手裏那碗藥。藥汁還在冒熱氣,甜膩的腥香味彌漫在暖閣裏,和太後呼吸中的腐臭混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味。
“治。”皇帝最終開口,“需要什麽,朕讓人準備。”
慈寧宮側殿被臨時改成手術間。
所有無關人等都退了出去,隻留陳越、兩個協助的太醫、還有皇帝和皇後。許冠陽也沒走,他站在牆角,臉色陰沉地看著。
工具擺了一桌子:拔牙鉗、骨鑿、銀探針、還有陳越讓太監現去找來的——一根中空的銀管,一頭磨尖,另一頭接了個豬尿泡改成的衝洗球。
太後被扶著坐起,靠在皇後懷裏。因為高燒和疼痛,她意識模糊,但拔牙的刺痛還是讓她掙紮起來。
“按住。”陳越說。
兩個太醫上前,輕輕固定住太後的頭。陳越先用浸了麻沸散的棉球塞在患牙周圍——麻沸散效果有限,但能減輕一點痛苦。
他拿起拔牙鉗,鉗口對準那顆磨牙。
哢嚓。
鉗子合攏,咬住牙冠。陳越手腕發力,先左右晃動,再向上牽引。牙根已經爛了大半,沒費太大力氣就鬆動了。但拔出來的瞬間,一股黃綠色的膿液從牙窩裏湧出來,帶著濃烈的腐臭味。
皇後捂住嘴,差點吐出來。
陳越沒停。他放下拔牙鉗,拿起那根銀管。尖頭對準血淋淋的牙窩,緩緩探進去。銀管遇到阻力——是竇底骨壁。他調整角度,手上加力。
噗嗤。
輕微的穿透感。銀管進去了。
陳越鬆開手,銀管穩穩插在牙窩裏,末端微微顫動。他拿起衝洗球,接在銀管另一端。球裏灌滿了溫鹽水,加了點清熱消腫的草藥汁。
“陛下,娘娘,請退後些。”他提醒。
朱祐樘拉著皇後後退兩步。
陳越捏緊衝洗球。
擠壓。
鹽水順著銀管衝進上頜竇。起初沒有動靜,但兩三下之後,太後的鼻子開始抽動。接著,左側鼻孔裏流出清亮的鹽水,很快變成渾濁的黃水,最後變成黏稠的、黃綠色的膿液。
膿液像開了閘,一股接一股往外湧。
順著鼻孔流,順著嘴角淌。那股腐臭味瞬間炸開,壓過了炭火味、藥味、熏香味。牆角站著的許冠陽捂住口鼻,臉色發白。
陳越繼續衝洗。
他一邊擠衝洗球,一邊輕輕抽動銀管,讓竇腔各個角落都能被衝到。膿液越流越多,在太後胸前墊的白絹上積了一灘。顏色從黃綠漸漸變成淡黃,最後變成帶血絲的清水。
太後的呼吸變了。
原先又急又淺,像拉風箱。現在慢慢平穩下來,胸口的起伏變得規律。潮紅的臉色開始褪去,額頭上的汗也不再是冷汗,而是正常的微汗。
陳越停下衝洗,拔出銀管。
他用棉球清理牙窩,塞上止血的草藥棉。然後退後一步,觀察。
太後還在昏迷,但眉頭鬆開了,嘴唇的紫紺在消退。最明顯的是呼吸——那股甜絲絲的腐臭味,沒了。
“熱退了。”一個太醫小聲說,手搭在太後腕上。
確實。高熱像潮水一樣退去,體溫從滾燙降到微熱。太後發出一聲含糊的**,眼皮動了動。
“母後?”朱祐樘上前。
太後慢慢睜開眼。眼神起初渙散,但很快聚焦。她看著兒子,嘴唇動了動,發出微弱的聲音:“疼……頭不疼了……”
朱祐樘眼眶瞬間紅了。
他轉身,一把抓住陳越的手:“陳愛卿!陳愛卿你……”
他說不下去,隻是用力握著。
陳越被他握得手疼,但沒抽回來。他看向牆角。
許冠陽還站在那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看著醒來的太後,看著激動的皇帝,最後目光落在陳越臉上。
那眼神像是看一個恨極了的仇人。
太後喝了點溫水,又昏昏沉沉睡了。
但這次是安穩的睡,不是昏迷。呼吸平穩,臉色正常,額頭隻有一點微汗。皇後守在床邊,輕輕給她擦汗。
朱祐樘把陳越叫到外間。
許冠陽也被叫了出來。他站在皇帝麵前,低著頭,但脊背挺得筆直
“許冠陽。”朱祐樘開口,聲音很冷,“你給朕解釋解釋。”
“陛下,”許冠陽跪下,但跪得不卑微,“臣……臣醫術不精,未能診出太後牙患。臣有罪。”
他承認得幹脆,但話鋒一轉:“可臣所用蟲草,確是補肺良藥。太後咳疾數月,肺氣已虛,若無蟲草吊住一口氣,恐怕……等不到陳大人來施救。”
陳越在旁邊聽著,心裏冷笑。
這話術高明。先認個小錯——醫術不精,診不出牙病。但把大錯推掉——蟲草是好藥,是保命的關鍵。潛台詞是:我沒害太後,我還在救她。隻不過救的方向不對。
果然,朱祐樘臉色緩了緩。
許冠陽繼續:“臣開方時,太後咳血高熱,脈象危殆。按常理,當以回陽救逆為先。蟲草、附子雖是猛藥,卻是救命之藥。若當時不用,太後或許……撐不過昨夜。”
他抬起頭,眼眶居然紅了:“臣一心救主,隻恨自己才疏學淺,未能洞察病根。請陛下責罰。”
說罷,重重磕了個頭。
咚。
聲音在安靜的殿裏格外響。
朱祐樘沉默了。他看著跪在地上的許冠陽,又看看站在旁邊的陳越。一個痛哭流涕表忠心,一個冷靜站立方寸功。該信誰?
“陛下,”陳越開口,“許太醫的蟲草,或許能止咳,但止的是表象。膿液在上頜竇裏發酵,他越補,細菌長得越歡。太後今早咳血昏迷,正是膿液積壓到極限,全身毒發的征兆。”
他頓了頓,加了一句:“有些病,不在皮肉,而在骨縫。有些毒,不在藥碗,而在人心。”
這話說得重。
許冠陽猛地抬頭,直直地看著陳越:“陳大人,你這話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陳越迎著他的目光,“你開的不是救命藥,是催命符。”
“夠了。”
朱祐樘打斷兩人。
他揉著太陽穴,顯得很疲憊。母親剛脫離危險,他沒心思聽太醫吵架。
“許冠陽,”皇帝最終說,“你醫術有瑕,險些誤了太後。罰俸半年,降為最低級醫官,暫留太醫院聽用。往後慈寧宮的脈案,你不許插手。
許冠陽身體一震。
罰俸降職,這懲罰不輕。但“暫留聽用”四個字,又留了餘地。尤其是“不許插手慈寧宮脈案”——沒說不能再給太後開藥。
他懂了。皇帝在權衡。陳越有功,該賞。但他許冠陽的蟲草也確實讓太後舒服過,而且太後醒來後第一句話是要水,第二句話是問“許太醫的藥呢”。
太後對那碗甜膩的藥湯,有依賴了。
“臣……領旨謝恩。”許冠陽再次磕頭,聲音裏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
陳越看著這一幕,心裏那根弦繃緊了。
許冠陽沒倒。不但沒倒,他還用“忠心”和“醫術不精”這個不輕不重的罪名,把自己從“謀害太後”的懸崖邊拉回來了。
高。實在是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