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太後癟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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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在宮道上踩出急促的節奏。
陳越攥著藥箱帶子,腦子裏飛快過了一遍可能的情況——膿液複發?感染擴散?還是許冠陽又給太後灌了什麽新方子?
慈寧宮外燈火通明。
不是搶救時那種慌亂的明亮,是那種……大半夜被迫營業的憋屈光亮。廊下站著兩排宮女太監,個個垂著頭,肩膀縮著,像一群淋了雨的鵪鶉。
暖閣裏傳出的不是**,是哭聲。
女人的哭聲,又尖又細,還帶著某種惱羞成怒的顫音。
陳越腳步頓了頓。
張永從門裏閃出來,老臉上寫滿“救救我”三個字。他一把拉住陳越的胳膊,壓著嗓子:“陳大人,您可算來了。”
“太後怎麽了?”
“沒病。”張永嘴角抽了抽,“就是……就是不高興。”
“不高興?”
“從傍晚開始就不高興。”張永拽著陳越往偏殿走,避開正門,“先是說晚膳的燕窩粥不夠稠,摔了碗。又說新做的衣裳腰身緊了,要尚服局連夜改。剛才……剛才照了鏡子。”
陳越等著下半句。
張永歎了口氣,聲音更低了:“照了鏡子,看見自己左邊腮幫子癟下去一塊,說話漏風。然後就開始哭,說沒臉見人了,明日的壽宴不辦了,誰勸就罵誰。”
陳越眉毛挑起來。
懂了。
不是病危,是容貌焦慮加社交恐懼,趕上更年期放大十倍。
“許太醫呢?”
“在裏頭跪著呢。”張永朝暖閣方向努努嘴,“勸了半個時辰,說什麽‘鳳體康健便是福’、‘容顏乃外物’,被太後用枕頭砸出來了。這會兒又跪回去了,說要獻什麽養生丸。”
暖閣的門虛掩著。
陳越湊近門縫,看見裏頭的情景。
太後穿著寢衣坐在炕上,頭發散著,眼睛紅腫。左邊臉頰確實塌下去一小塊,是缺牙導致的肌肉萎縮。雖然不明顯,但在燭光下一照,那種不對稱感格外紮眼。
許冠陽跪在炕前三尺遠的地方,雙手捧著一個錦盒,盒蓋開著,裏麵躺著幾顆蠟封的藥丸。
“娘娘,”許冠陽聲音放得又柔又緩,像在哄三歲小孩,“此乃臣按古方所製‘八珍固本丸’,取人參、鹿茸、靈芝等八味仙草,輔以晨露煉製。久服可補氣血、潤肌膚、延年壽。您先服一顆,靜心安神……”
太後抓起炕桌上的銅鏡,哐當一聲砸過去。
鏡子擦著許冠陽的肩膀飛過去,撞在柱子上,裂成好幾片。
“補氣血?”太後聲音拔高,漏風的“嘶嘶”聲讓這句話聽起來既憤怒又滑稽,“補了氣血能把牙長出來嗎?啊?哀家明天要見那些王妃、命婦!要坐在上頭接受朝賀!這張嘴一說話就漏風,一漏風就像個沒牙的老太太!你還讓哀家吃什麽丸子?吃完了上台去給她們表演吹口哨嗎?!”
許冠陽被噎得臉色發青。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內在美更重要”,但看見太後那雙快要噴火的眼睛,又把話咽回去了。
陳越在門外差點笑出聲。
他趕緊繃住臉,整理了一下官袍,輕輕推門進去。
“臣陳越,奉詔前來。”
暖閣裏靜了一瞬。
太後轉過頭,看見他,眼睛裏的怒火稍微降了降,但隨即又燃起來:“陳越?你來幹什麽?哀家沒病!就是……就是不想見人!”
陳越躬身:“臣聽聞娘娘鳳體不適,特來請安。”
“請什麽安!”太後指著自己癟下去的腮幫子,“你看哀家這樣子,能安嗎?明天那些宗室女眷來了,見了哀家這副尊容,背後還不知道怎麽嚼舌根!說太後老了,牙都掉光了,說話漏風,吃飯漏米……”
她越說越氣,抓起枕頭又要砸。
陳越沒躲,反而上前一步。
“娘娘,”他聲音平穩,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您這不是病,是缺了個零件。”
太後手停在半空:“……零件?”
“好比一把好弓,少了根弦。”陳越比劃了一下,“弓身再名貴,雕花再精美,沒弦就拉不開,隻能當擺設。您的牙床就是弓身,健康結實。缺的那顆牙,就是那根弦。”
許冠陽跪在旁邊,冷冷插話:“陳大人倒是會比喻。可惜,弦斷了能換,牙掉了可長不出來。”
“長不出來,”陳越轉頭看他,嘴角撇了撇,“但可以補。”
暖閣裏又靜了。
太後慢慢放下枕頭,眼睛盯著陳越:“……補?”
“是。”陳越從藥箱裏取出那個錦盒,捧在手裏,“臣這些時日,除了研製牙刷,還在琢磨另一件事——人缺了胳膊能裝義肢,缺了腿能裝假腿。那缺了牙呢?”
他打開錦盒。
紅絨布上,躺著一副精巧得不像話的東西。
牛骨雕成的牙冠,米白色,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兩個細巧的銅絲卡環,表麵鍍了層薄銀,彎成流暢的弧度。旁邊還有一把小刷子,一盒青瓷小罐。
太後眯起眼睛,身子往前傾了傾。
“這是……”
“義齒。”陳越吐出這兩個字,“取‘義肢’之‘義’,‘牙齒’之‘齒’。意思就是,幫您補上缺失的那份,讓您能重新吃好、喝好、說好。”
許冠陽跪直了身子,伸著脖子看錦盒裏的物件。
他忽然笑了。
笑聲裏滿是嘲諷。
“陳大人,”許冠陽慢悠悠開口,“您這是……打算給太後娘娘嘴裏塞塊骨頭?”
陳越沒理他。
他捧著錦盒,走到炕邊,保持著一個既恭敬又不疏遠的距離。
“娘娘可否容臣近前一觀?”
太後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陳越輕輕扳開太後的嘴。燭光湊近,缺牙的位置清晰可見——傷口已經愈合,形成一個光滑的凹陷。旁邊的牙齒健康,隻是因為沒有對頜牙的支撐,微微向缺隙傾斜。
“缺的是左上頜第一磨牙。”陳越一邊觀察一邊說,“這顆牙主要用來咀嚼。缺了之後,左邊的咀嚼效率下降至少三成。長期用右邊咀嚼,會導致麵部肌肉不平衡,也就是您感覺到的‘癟下去’。”
他說得專業,語氣平靜,像在講解一個機械原理。
太後聽著,火氣消了些,但疑慮還在:“你那個……骨頭做的牙,真能塞進去?”
“不是塞,是戴。”陳越糾正,“就像戴耳墜、戴戒指。這副義齒有卡環,可以卡在旁邊的健康牙齒上,穩穩固定。戴上之後,您說話、吃飯、喝水,它都不會掉。”
許冠陽又開口了。
這次他不再跪著,而是站了起來,撣了撣官袍下擺——剛才跪了太久,膝蓋處有兩塊明顯的灰印。
“陳大人,”許冠陽踱步過來,目光在那副義齒上掃來掃去,“您這想法,倒是新奇。隻是……這個假牙,還要卡在真牙上。先不說舒適與否,單說這‘骨’與‘肉’長期摩擦,會不會磨損真牙?會不會藏汙納垢,引發新的牙疾?”
他轉向太後,拱手:“娘娘,臣非有意阻撓。隻是醫者之道,首重‘無害’。陳大人此物雖巧,卻未經長期驗證。萬一戴上去後不適,或是損傷了旁邊的好牙,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太後剛亮起來的眼神,又暗了暗。
陳越心裏罵了句老狐狸。
許冠陽這話,聽起來句句在理,全是“為您著想”。實際上是把“未知風險”無限放大,讓太後不敢嚐試。
陳越不慌。
他拿起那副義齒,對著燭光,讓太後看清每一個細節。
“許太醫的顧慮,臣考慮過。”他指著卡環,“這卡環的弧度,是根據娘娘旁邊牙齒的形狀反複調整的。接觸點隻有三個——頰側、舌側、咬合麵支托。每個接觸點都打磨得光滑圓潤,不會磨損真牙。”
他又指向骨牙:“牛骨經過蒸煮、脫脂、染色三道工序,質地致密,表麵拋光到能照出人影。這樣的表麵,食物殘渣很難附著。再加上每日用這把小刷子清潔,塗這盒護理膏,比真牙還幹淨。”
許冠陽皺眉:“說得輕巧。戴在嘴裏,異物感總是有的吧?娘娘鳳體尊貴,豈能忍受口中含著一塊骨頭?”
“那就試試。”陳越轉頭看他,眼神坦然,“戴上去,讓娘娘自己感覺。若有一絲不適,臣立刻取下來,從此絕口不提‘義齒’二字。”
他頓了頓,補了一句:“總比讓娘娘明天捂著嘴見人,或者幹脆不出席壽宴,要強得多。”
最後這句話,戳中了太後的痛處。
她看了看銅鏡碎片,又摸了摸癟下去的腮幫子,咬了咬牙。
“……試。”
許冠陽臉色沉了下來。
他盯著陳越,那眼神像在看一個搶了他飯碗的強盜。
但太後已經發話,他不能再明著阻撓。
陳越從錦盒裏取出義齒,用溫水衝洗幹淨。然後讓宮女端來一盞茶,他用茶水溫熱骨牙——牛骨導熱慢,溫熱後更接近口腔溫度,戴上時不會太刺激。
太後張開口。
陳越一手輕輕托住她的下巴,一手捏著義齒,動作沉穩,跟前世做牙科手術的狀態一模一樣。
卡環先就位。
銀色的銅絲輕輕滑過前磨牙的頰側,在牙頸處卡住。另一端的卡環滑過第二磨牙,同樣穩穩卡住。中間的支托落在兩牙之間的咬合麵上,分擔受力。
然後才是骨牙。
溫潤的牛骨牙冠,對準缺牙的凹陷,輕輕一按。
“哢。”
極輕微的一聲脆響。
不是骨頭碎裂的聲音,是卡環末端的鉤子扣進骨牙底部鑽孔時,發出的鎖定聲。
陳越鬆開手。
“娘娘,可以合上嘴了。”
太後遲疑地,慢慢閉上嘴。
上下牙輕輕碰在一起。
骨牙的咬合麵與下牙接觸,傳來一種陌生的、但不算難受的硬度感。她試著左右磨了磨——有點怪,但不疼。最明顯的感覺是,左邊腮幫子那種空落落的塌陷感,消失了。
肌肉被撐起來了。
“鏡子。”太後伸手。
張永趕緊又捧來一麵新銅鏡。
太後湊到鏡前,左右轉頭,仔細看自己的側臉。
左邊臉頰飽滿如初。
癟下去的那一小塊,被骨牙從內側頂起,恢複了平滑的輪廓。她試著笑了笑——嘴角上揚時,麵部肌肉自然舒展,沒有任何不協調。
她張開嘴,看口腔裏。
米白色的骨牙坐在缺牙的位置,和旁邊的真牙顏色幾乎融為一體。不仔細看,根本分不出哪顆是真,哪顆是假。
“這……”太後摸了摸自己的左臉,又對著鏡子齜了齜牙,“真……真不掉了?”
“您試試說話。”陳越說。
太後清了清嗓子,說了句:“哀家覺得……甚好。”
字正腔圓。
沒有漏風的“嘶嘶”聲,沒有因為缺牙而導致的發音含糊。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利落,和她生病前一樣。
暖閣裏安靜得能聽見燭芯爆花的聲音。
宮女太監們屏著呼吸,眼睛瞪得老大。張永張著嘴,老臉上寫滿不可思議。
許冠陽站在那兒,臉色從青變白,又從白變紅。
他盯著太後嘴裏那顆骨牙,腦子裏飛快計算——這東西的成本、工藝、推廣難度、可能引發的後續問題……
算到最後,他得出一個結論:陳越又贏了。
贏得漂亮,贏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