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哀家要換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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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忽然笑了。
不是剛才那種惱怒的、歇斯底裏的笑,是真正開心的、帶著點孩子氣的笑。
“陳越,”她轉過頭,眼睛亮晶晶的,“你這東西……叫什麽來著?”
“義齒。”陳越重複。
“義齒……”太後咀嚼著這兩個字,點點頭,“好名字。義肢義齒,都是幫人補缺的。你這份心,哀家領了。”
她頓了頓,忽然想起什麽,看向還跪在地上的許冠陽。
“許太醫。”
許冠陽一個激靈,趕緊應聲:“臣在。”
“你剛才說,你那養生丸,能補氣血、潤肌膚、延年壽。”太後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那你說說,吃了你那丸子,哀家這癟下去的腮幫子,能鼓起來嗎?”
許冠陽額頭冒汗。
“臣……臣……”
“長生太遠,”太後打斷他,拿起炕桌上那碗已經涼透的燕窩粥,“哀家隻想今晚吃得動這碗粥,明天壽宴上能體體麵麵地吃那碗長壽麵。”
她舀起一勺粥,送進嘴裏。
咀嚼。
左邊牙齒咬合,骨牙受力,穩穩當當。粥米被磨碎,吞咽下去。
整個過程自然流暢,沒有任何障礙。
太後放下碗,長長舒了一口氣。
那口氣裏,有滿足,有釋然,還有一種重獲尊嚴的輕鬆。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暖閣變成了臨時體驗中心。
太後在陳越的指導下,練習摘戴義齒。
第一次自己取下來時,她捏著那副精巧的小東西,翻來覆去地看,嘖嘖稱奇。
“就這麽兩個小鉤子,真能卡住?”
“靠的是巧勁。”陳越接過義齒,演示卡環的彈性,“您看,這銅絲有韌性。戴上去時輕輕一按,它就變形卡住。取下來時,用手指勾住這裏,往下一撥,它就彈開。”
他邊說邊做。
義齒在他手裏,像個小玩具,一卡一撥,輕鬆自如。
太後學了幾次,很快就掌握了要領。戴上去,取下來,再戴上去。動作從生澀到熟練,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顯。
“這東西……每天要取下來洗?”
“是。”陳越遞上那把小刷子和青瓷罐,“睡前取下來,用這把刷子蘸清水刷幹淨。刷完後塗一層護理膏,能保持濕潤,防止牛骨幹裂。第二天早上戴上前,再用清水衝淨就行。”
太後打開青瓷罐,聞了聞。
薄荷的清涼混著草藥的淡香,不衝鼻,很舒服。
“這膏也是你調的?”
“工坊裏試了幾十種配方,最後定下這個。”陳越實話實說,“既能清潔,又能清新口氣,還有點消炎防腐的功效。您每日用,對牙齦也好。”
太後點了點頭,把東西仔細收好。
然後她做了個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動作——
她站起身,走到衣架前,取下一件準備明天壽宴穿的絳紅色繡金鳳宮裝。
“給哀家更衣。”
宮女們愣了一下,趕緊上前伺候。
太後穿上那套華服,對鏡整理衣襟。張永機靈地捧來妝匣,她挑了支赤金點翠鳳簪,插在發髻正中。
燭光下,絳紅宮裝襯得她膚色白皙,金鳳簪熠熠生輝。最關鍵是那張臉——飽滿對稱,神態從容,嘴角帶著自然的微笑。
和半個時辰前那個披頭散發、哭哭啼啼的老太太,判若兩人。
太後對著鏡子,左轉右轉,忽然輕聲說了一句:
“這哪裏是假牙,這是哀家的‘臉麵’啊。”
暖閣裏所有人都聽見了。
陳越躬身:“娘娘鳳顏本就不減當年,臣隻是幫您找回本該有的樣子。”
太後笑了,這次是開懷大笑。
笑聲爽朗,中氣十足,沒有任何漏風的雜音。
笑完,她看向陳越,眼神裏多了些別的東西。
不是感激,是……賞識。
那種“這人有用,得留著”的賞識。
“陳越,”太後坐回炕上,語氣隨意了些,“你這份壽禮,哀家很喜歡。比什麽金玉珠寶、古方秘藥,實在多了。”
許冠陽站在陰影裏,手指掐進了掌心。
太後忽然摸了摸肚子。
“餓了。”
張永趕緊說:“奴婢這就讓禦膳房……”
“不用。”太後擺手,“就現成的,拿點心來。”
宮女端來一個攢盒,裏麵是幾樣精致的點心:桂花糕、棗泥酥、芝麻糖。
太後先挑了塊桂花糕。
她捏著糕點,看了看,又看了看陳越。
“這東西……能吃?”
“您試試。”陳越說,“先小口,用左邊牙齒輕輕咬。”
太後把桂花糕送進嘴裏,左邊牙齒合攏。
“喀嚓。”
很輕的脆響。糕點被咬下一小塊,在口腔裏咀嚼。骨牙參與研磨,和真牙配合默契。太後慢慢嚼著,眼睛微微眯起來。
那是享受的表情。
吃完一塊,她又拿起棗泥酥。
這次膽子大了些,咬了一大口。酥皮碎裂,棗泥綿甜。她細細嚼著,吞咽下去,然後喝了口茶。
全程沒有任何異常。
沒有食物塞進缺牙的縫隙,沒有因為咀嚼不力而囫圇吞咽,也沒有因為漏風而發出不雅的聲音。
太後放下茶杯,長長舒了口氣。
“好久沒這麽痛快地吃點心了。”她感慨,“前些日子,吃什麽都得挑軟乎的,右邊嚼累了換左邊,左邊沒牙使不上勁。現在好了,兩邊都能用。”
她說著,又拿起一塊芝麻糖。
咬得嘎嘣脆。
陳越在旁邊看著,心裏那根繃了十幾天的弦,終於鬆了下來。
他知道,這事成了。
不僅成了,還成了個大彩。
太後吃完第三塊點心,意猶未盡,但克製住了。她讓宮女撤下攢盒,擦了擦手,看向陳越。
“陳越,你明日壽宴,也來吧。”
陳越一怔:“臣……官階低微,恐不合禮製。”
“哀家特許的。”太後說得隨意,“你就坐在……嗯,坐在趙王爺那桌。哀家到時候,或許還有話要問你。”
這話裏的意思,明顯了。
陳越躬身:“臣遵旨。”
太後又看向許冠陽。
許冠陽趕緊上前一步,等著聽賞——或者聽罰。
太後看了他一會兒,慢慢開口:“許太醫。”
“臣在。”
“你那養生丸,哀家不吃了。”太後語氣平淡,“從今往後,慈寧宮的方子,你不必再管。太醫院那邊,你專心帶徒弟、編醫書就好。看病的事,讓年輕人來。”
許冠陽身體晃了晃。
這話翻譯過來就是:你被邊緣化了。
太後的“禦用太醫”身份,丟了。慈寧宮這個最大的靠山,沒了。往後他在太醫院,就是個編書教課的老學究,實權盡失。
“臣……”許冠陽一陣哆嗦,“臣領旨。”
太後擺了擺手,意思是可以走了。
許冠陽躬身退出暖閣,背影有些佝僂。
陳越也告辭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宮道上,誰也沒說話。
快到岔路口時,許冠陽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
夜色裏,他的臉半明半暗
“陳越,”他開口,聲音嘶啞,“你以為你贏了?”
陳越沒接話。
“太後今天高興,賞你。”許冠陽慢慢說,“明天呢?後天呢?你這義齒,終究是塊死物。戴久了會磨損,會斷裂,會藏汙納垢。到時候太後不舒服了,第一個想起的,還是我這個開方子讓她‘舒服’的人。”
陳越笑了。
“許太醫,”他說,“你送的是書,我送的是讓太後能讀出書上每一個字的‘底氣’。你讓她‘舒服’,我讓她‘體麵’。咱們倆,從一開始,送的就不是同一種東西。”
許冠陽盯著他,眼神陰冷。
良久,他甩袖轉身,消失在夜色裏。
……
次日,慈寧宮張燈結彩。
從宮門到正殿,一路鋪著紅氈。廊下掛滿壽字宮燈,院中擺開數十張紫檀木大桌。皇親國戚、宗室王公、六部九卿的誥命夫人,按品級依次入座。
陳越穿著嶄新的八品官服,坐在趙王爺那一桌。
這一桌都是宗室裏的實權派——趙王爺、周王世子、兩位郡王,還有幾個掌權的老國公。陳越這個八品小官混在裏麵,顯得格外紮眼。
但沒人敢說什麽。
太後親自點名讓坐這兒的,誰有意見?
壽宴開場。
鼓樂齊鳴,太監唱禮。皇帝、皇後攙扶著太後,從正殿緩步走出。
太後今日穿的是那套絳紅色繡金鳳宮裝,頭戴赤金點翠鳳冠,頸掛東珠朝珠。妝容精致,神色從容,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她一出場,全場起身行禮。
“恭祝太後娘娘萬壽無疆——”
聲音洪亮,回蕩在慈寧宮上空。
太後抬手虛扶:“平身,都坐。”
眾人落座。
陳越注意到,不少女眷都在偷偷打量太後的臉。尤其那些眼尖的王妃、命婦,目光在太後左右臉頰上來回掃視,似乎在找之前傳聞中“癟下去”的痕跡。
但她們什麽也沒找到。
太後臉頰飽滿對稱,說話字正腔圓,笑時露出的牙齒整齊潔白——左邊那顆“真牙”混在裏麵,毫無破綻。
酒過三巡,獻禮環節開始。
宗室王公先獻,無非是玉山子、翡翠屏風、珊瑚樹之類的重器。太後一一點頭,讓太監收下,神色淡然。
輪到外臣時,氣氛稍微活躍了些。
幾位國公獻上名畫古玩,太後偶爾點評一兩句,顯出鑒賞的眼光。輪到太醫院時,許冠陽捧著那個金絲楠木盒,走上前。
他今日換了身嶄新的官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但眼下的烏青遮不住。
“臣許冠陽,恭祝太後娘娘鬆柏長青,福壽綿長。”
他跪下,打開木盒。
裏麵是一本金冊。
不是普通的書,是金粉手抄的。冊頁用金線裝訂,封麵嵌著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此乃臣遍覽古籍,精選養生延壽秘方百二十條,親手抄錄成冊,名曰《長生保命集》。”許冠陽聲音洪亮,力求讓全場都聽見,“其中收錄曆代秘傳方劑三十、導引術二十、食療方四十、起居調攝法三十。若能遵而行之,必能——”
“許太醫有心了。”
太後打斷了他。
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許冠陽準備好的長篇大論卡在喉嚨裏,隻好躬身:“此乃臣之本分。”
太監接過金冊,捧到太後麵前。
太後隨手翻了翻,就合上了。
“金粉寫的,晃眼。”她說了這麽一句,就把冊子遞給旁邊的皇後,“收著吧,有空看看。”
然後就沒下文了。
沒有誇讚,沒有賞賜,甚至沒有多看一眼。
許冠陽站在那兒,臉上那點強撐的笑容僵住了。他退下時,腳步有些踉蹌,回到座位後,低頭盯著酒杯,再沒抬起來。
獻禮繼續。
輪到陳越時,他沒動。
太後卻主動開口了。
“陳越。”
全場目光齊刷刷射過來。
陳越起身,走到殿中,行禮:“臣在。”
“你昨日送哀家那份禮,哀家很喜歡。”太後說話底氣十足,足夠讓每個人都聽見,“今天壽宴,哀家想當眾謝謝你。”
陳越躬身:“臣惶恐。”
“不必惶恐。”太後笑了笑,對旁邊太監說,“把長壽麵端上來。”
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麵,捧到太後麵前。
細白的麵條臥在清湯裏,上麵鋪著香菇、雞絲、青菜,最頂上是個金黃的煎蛋。
太後拿起筷子,夾起一撮麵條。
所有人都看著她。
尤其是那些知道太後缺牙的內命婦,眼睛瞪得老大——長壽麵可不軟,麵條有韌性,缺了牙的人吃這個,要麽囫圇吞,要麽得在嘴裏含半天。
太後把麵條送進嘴裏。
左邊牙齒咬下。
“咯吱。”
很輕微的、麵條斷裂的聲音。
她咀嚼,吞咽,動作自然流暢。吃完一口,又夾起一撮,再吃。全程沒有任何停滯,沒有因為咀嚼不力而皺眉,更沒有漏出半點湯水。
一碗麵吃完,太後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然後她做了個更大膽的動作——
她讓太監端上壽桃。
不是軟糯的蒸壽桃,是那種外皮酥脆、內餡甜膩的烤壽桃。這種點心,牙齒不好的人根本不敢碰。
太後拿起一個,在眾目睽睽下,咬了一大口。
“哢!”
酥皮碎裂的脆響,清晰可聞。
她細細嚼著,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吃完一個,又喝了口茶,這才開口:
“這壽桃,做得不錯。”
全場寂靜。
那些原本等著看笑話的、或者單純好奇的人,此刻都愣住了。
太後……真能吃硬東西了?
昨天還聽說她因為缺牙哭鬧,今天就能啃烤壽桃?這變化也太快了吧?
太後擦了擦手,看向陳越。
“陳越,你這‘義齒’,哀家戴了一整天。吃飯、說話、喝水,都無礙。哀家想問問,這東西……能戴多久?”
陳越如實回答:“保養得當,可用三到五年。牛骨會隨時間慢慢磨損,屆時臣再為您做新的。”
太後點頭:“好。那哀家再問你,這東西……難做嗎?”
“工藝繁瑣,需根據每個人的牙床形狀量身定製。”陳越說,“臣的工坊裏,三位老師傅帶著徒弟,花了十餘日才做出這一副。”
“十餘日……”太後沉吟,“那若是宮裏有其他主子也需要,你能做嗎?”
這話問得巧妙。
表麵是關心“其他主子”,實則在探陳越的產能和意願。
陳越躬身:“臣蒙天恩,忝居太醫院,自當為宮中貴人分憂。隻要娘娘們需要,臣定竭盡全力。”
太後笑了。
“好。”她轉頭看向皇帝,“皇帝,你聽見了。陳越這份手藝,宮裏得留著。往後各宮主子若有齒疾,可讓他去看看。”
朱祐樘點頭:“母後說的是。”
這話等於給了陳越一道“後宮齒科通行證”。
雖然還是八品官,但有了太後這句話,他在宮裏的地位,徹底不一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