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下) 情欲城堡幻虛百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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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下)
情欲城堡幻虛百態
且說竹、荷二靈途中劫了幾個財主的金銀,三人一路往東去。到了蓬萊,遠望海上一島,虛無縹緲間,有宮闕隱隱。竹、荷二靈施展法術,攜李微禹,淩波禦風,穿過海煙霧帷,很快到了島上。空中左看右看,直往那最高宮殿落下。早有人報了進去,殿內的太真公主慌得花冠不整,雲髻半偏,忙出來迎接。原來風月城堡籌建之時,竹荷二靈已來過幾次,故太真公主熟識。今見仙靈駕到,急忙忙下了台階,迎風一吹,仙袂飄舉,宛若梨花盛開。拜見禮畢,請入殿內。竹荷二靈說明來意,將李微禹交下,起身去了。
太真公主送走二靈,方對李微禹說道:“李公子既是仙靈送來,我們定會安排妥當,但也須遵守本處的規則。在此地情欲自由,不需負責,屬於風月自由免責區,隻是要投入精力和財物。此間沒有婚姻家庭,女人不再要名份,因無名份可要。男子不會被情德所縛,想和誰就和誰,隻要對方願意。女子可以吃醋,但不會潑鬧。若有人願意為你生子,可交由托幼機構撫養。男人到此遊玩,隻須具備三個條件:財力充足,身體健碩,激情飽滿。李公子可聽明白了?”
李微禹點頭道:“我明白了。那麽我從哪裏開始?一個人也不認識。”太真公主笑道:“這有何難?你肯花錢請一位女士品一杯仙醪,自然就認識了。另外,你要把金銀換成風月幣,或手持現幣,或充到消費卡裏,這卡在本城內通用。本城內分為四區:新歡區、舊知區、暴情區、偷情區,專對男人基本嗜好所設。每區最長半年時間。前兩區不要門票,你隻付給女方本人即可。後兩區則應購買門票,按月結算,進去後僅自行消費,無須付給女人款項。”
李微禹猶豫問道:“這裏的女子可幹淨嗎?”太真公主道“公子請放心,凡城內女子,入城時均經體檢,須無病無疫,方得入城。且男女親密之際,亦有防護,自不待言。本城合法經營,無論個人還是城堡,均向朝廷繳納稅款。另有,男人進城前也須體檢,有傳染之病,拒不接納。稍候即有人帶公子辦理入城事宜。”
那李微禹經過體檢,又換了些風月幣,領了一張消費卡。那卡為城內一卡通,隻有編號,並無姓名。李微禹先去了新歡區,裏麵風景秀麗,白天亭閣園林,清幽閑適;夜間光彩輝煌,燈紅酒綠。又有許多遊玩的設施,美食小店,歌廳舞場,花船彩馬,一應俱全。那裏美女紛紛,而男的又少,一到街上,美女三五成群,常有女子回眸一笑,更有拋媚眼、遺手帕、贈小扇者,真是人間樂境。
李微禹喝過一杯酒,壯了膽子,先是騷擾一女子,那女子不但不惱,倒盛讚李微禹一表人才,風度學識,罕有相侔者。李微禹本是平庸之人,從未聽得有女人如此賞識他,如何不喜?二人很快打得火熱,幾日之後,女子道:“未想公子如此情深意濃。隻可惜這裏有法規,每一對交往不得超過七日,違者重罰。今七日期限已滿,與公子不得不分。我介紹我妹平陽公主與公子接交,其相貌風情勝我數倍。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李微禹頗有不舍之意,但見了平陽公主,另具一番風味,又和平陽公主如膠似漆。平陽公主又介紹了山陰公主,更讓李微禹蕩氣回腸。如此常常更新,周周換味,人間之福,無過於此;逍遙之樂,勝過神仙。
半年很快過去,李微禹又到了舊知區。這一日沿一小溪,正看兩岸的古街老院,卻見舊門裏閃出一個女子,著了藍底素花布衫,粗粗的一條辮子,端著木盆,似是去河邊浣洗。那女子轉臉一看李微禹,李微禹不由得呆了:這不是小芹嗎?遂失聲叫了一句:“小芹!”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公子好麵熟哦,在哪裏見過?”李微禹道:“在老家,小芹!那時候你才上初中,你也是端了盆去河邊洗衣服。這麽多年了,你怎麽沒變呢?還是那時的小姑娘?”女子臉色微緋,道:“是的,我想起來了。那時候你淨直勾勾得看人,連笑也不笑,看得人心裏發毛,我就慌慌地走。”李微禹尬笑道:“我現在也是這樣的表情嗎?”便往水裏照影,一隻荷花突然從水裏伸出,打開笑靨。那女子笑道:“你現在是這個表情,青年男人,水裏的荷花。”說著坐在水沿的石階上,脫了布鞋,卷起褲腿,推搓起衣服來。兩隻漂亮的白腳丫,推得水一漾一漾,像槳一般。李微禹便坐在旁邊看她洗衣。
當年上學時,自己暗暗地喜歡小芹,一有她的身影,便緊緊地盯著,她察覺了,將辮子往肩後一摔,快步就走,也不知道她是生氣了?有時候看她遠遠地迎麵而來,自己的心先“通通”得跳,緊張地約摸多近的距離時,再抬頭弄出表情和她說話。那時正值青春期,喜歡小芹倒讓他拘謹自閉,不知所措,卻又內心魔幻,釋放出視線去觸摸她。自己明明喜歡她,靠近時為啥又緊張?看她遠去時,卻又有失落感呢?而所謂表白,從未有這一說,是萬萬不敢的。若是她丟了東西,自己會高興地追著還給她。要是她能請自己幫忙,那就再好沒有了。
這時,女子已洗完衣服,整理好衣履,甩了甩手上的水,抿一下額前的頭發,一端竹盆,竟沒端起來。李微禹聽見竹盆“咚”的一聲挫在地上,方回過神來,道:“我幫你。”便端起竹盆,與女子回到她家。一處老宅,低矮古舊,門窗的木頭變成黑褐,磚雕圖案已被時間的煙塵幾近填平。進得屋來,光線灰暗,梁木似已朽枯,讓人不敢大聲說話。古老的高背椅子,靠背上雕了兩隻小鹿,曲肢昂首在嗅梅花,兩個扶手末端刻成如意的模樣。還有桌子,小杌子,全部和自己幼時用的一樣。
於是就在這裏住下來,那女子拿來燒餅招待他,他接過來,看那燒餅,盤子那麽大,一圈邊緣厚厚的,中間又薄又脆,有凹進的麵泡,能放進指肚;有糊的地方,變成深褐色,味道最香,遠遠地就能聞到。這燒餅當年把他饞壞了,他終於擁有了舊時渴望的東西,包括小芹,像撿回丟失的貴重東西一樣欣喜。在這裏,他將回味與品嚐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大約住了一個月,小芹告訴他,他得走了。李微禹道:“上哪裏去呢?”意猶未盡。小芹說:“你往前走,沿著這條時間的河流,逆流而上,自有別人等你。”
李微禹沿河而行,不甚遠即見一處學校,看那大門陳舊,校舍儼然,卻是似曾相識。走進去,校院空寂,慢慢的上教學樓,足音如風,滿樓竄去。沿走廊輕步,到了熟悉的教室,蒙塵的粉牆,暗綠的牆裙,往鏽窗裏看,他心中一驚,一個女子坐在那裏讀書,齊耳短發,冷色的衣服,像一顆小柏,一切都是當初的樣子。她的表情清冷,讓人心中一抖,有“關關”的鳥鳴聲從書中飛出。
他過去站在桌邊,那女子驀然不見,四處搜尋,隻有黑色的窗簾搖曳,和她的裙擺並無二致,和風也並無二致,那體態、步韻皆無二致。難道她隻是黃昏的風?一束最淒愴的冷色,瞬間就逸去?
往南窗外望去,遠方山色如墨,應是挨擠的鬆柏,模糊一片,躲在高岸山脈。下麵是荒原,泛起蒼黃的泡沫。大片的荒原,一直連接到黃塵滾滾的操場,和窗下的枯草。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在那個季節,無論如何,也難以逾越荒原。教室裏,隔著兩排座位,就是荒原,就是迷茫。咫尺天涯。而今蒼天已老,星月已荒,滿空的陽光如中年的須發瘋長。
她在荒原的彼岸,美目一盼,三十年就過去了。西風老綠蕪,衰草連天,“關關”難道是巧笑的聲音?他跟著足跡往前走,如浪花般的足跡,嘩嘩地領著他往前走。在這裏,他也隻能看到影子,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本是魂靈之戀,他也隻能得到影子。
整個校園就一個影子,就看了一眼,瞬間逝去。其景過清,不可久居。心中的寒氣泛出,讓他發抖,涼涼的影子,寒氣幻化,寒氣吞噬的影子,隨著心中的冷泉流去吧,和無法忘記的“關關”聲。
李微禹出了校園,聽到有人也跟出來,回頭看時,那人“撲通”一聲紮進時間的河流,連浪花也不曾泛出。時間無情至此!他不確定那人是不是影子,他也不確定影子跳進河流中能不能發出聲音。其實影子的本體是客觀存在的,生活在另一個城市裏,感謝風月城堡複製了幻象。他想若真是見到本體,那滄桑遲暮也是一片難以逾越的荒原,即便在四月。感覺啊感覺,一生的供養難道隻是為了你的存在?在某一個場景,在一瞬。
李微禹覺得飄飄起來,低頭看看自己,確實還在。往前走,路略曲折,路側是一處廣闊的山水。他坐在小山上,北望山脈蒼黑,穀地裏紅陵點點。十三陵的水泊正靜候皓月東出,西邊南口的火車古舊地很,穿過他腳下的山體,它古舊的內心。
往南看,小城的身旁坐著一片紅樓,圖書館、F形宿舍樓、ABC段、食堂……嗬,那些是第十四座陵墓!殿堂巍峨,林園萋萋。他走進去,二十餘年,宛在昨日。這裏不會是聊齋勝境吧,忽入紅樓寶宅,一夜笙歌歡宴,晨醒時卻颯然一空,身在荒壟之中?這裏不會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吧,而一夜北風緊已在環伺?心中惴惴,進去看時,空無一人,唯有舊物尚在。入門即幻,此番隻為一人去。那個人是誰?故人?故我?可笑可笑。看到故我,總是讓人悔恨,瞧瞧你走的路吧,跌跌撞撞。他的隱晦即便狐女也難以破解,就像他沉迷的艾略特的語式:
“那時候他送她花瓣,便暗稱她為花瓣女郎。
風吹得很快,要他回家;
山中的小孩,你在哪裏逗留?
在那裏,他既不是活,也未曾死。”
在花園裏枯坐,看夕陽枯落;在自習室裏,桌麵枯黃,是一片枯暮。“咱們去十三陵看月吧?”火星一樣熱切的目光,就在那時。他發現的不是另一半,是另一個,陰陽相對。若非造物神奇,也隻能在聊齋勝境裏出現。
果然是了,那人側躺在岩石上,枕著疊起的雙手,宛若石中捧出的玉雕,探詢的目光,隻若朝曦。他明白那話語,激情的語氣,熱切的目光,就要撲麵而來。
神嗬神,隻有掰開石頭,才能看出那幅尊容,這就是了,那人倚著崖壁。蒼灰的岩壁,就像他的臉。他的臉就像另一半岩石。他的臉撤出來,遠一點,再遠一點,才能看清那人:可不就是一株玉蘭花嘛,連那嘟嘟的兩腮也像玉蘭花瓣,似要滴出瓊露般的話語。怎麽這麽好呢?
在李微禹的心中,那是神品仙類,隻可遠遠地觀看。就像觀賞玉蘭花,隻能在跬步之外敬賞,你敢湊近嗎?你不怕那黑臉玷汙了她?你敢用手摸嗎?你不怕手指傷了瓣上絨絨的玉色?風都是那樣的輕,雲都是那樣的遠,曦光都是那樣的薄,岩石都寧願變成灰色來映襯。自己就是岩石,一點也不錯。十四座紅陵,都是為了映襯玉蘭花,一點也不錯。
在傍晚,西北方向,八達嶺是灰色的岩石,上方厚重的暮靄是一段灰色的岩石。驚回首,校園裏蓄滿了暮色,鬆影憧憧,在園裏踱步。李微禹欣喜地鬆了一口氣,揮一揮手,暮色從指間漏過,涼涼的,滑膩的,真是神奇的稀有的東西。
光撤走之後,夜色就是一種物質。在A段樓與禮堂之間,是一塊空場。隻見一棵樹影在移動,李微禹站住細看,確實在動。那顆鬆樹也走得太快了吧?竟然無視真正會散步的人,露了破綻。便走過去看個究竟,那影子察覺了,往遠處移去,消失在樹林裏。李微禹返身觀照,自己是暮色中最濃的一塊,確實有些唐突了,應該再淡一些,與暮色渾然一體,才不會驚到別人。
在此時,那些花草樹木,紅樓玉砌,收斂了身姿和顏色。校園裏平鋪了暗暮,隻是為了烘托那一抹夕光。其實何止校園內呢,遠遠的,大地抽去顏色,十三陵閉合了花朵,四方的雲霞撤去,萬裏長的厚幕遮住星月,太行和燕山聯袂屏住外界的幹擾。——這一切都是為了圈住你。層層暗暮包裹,上下的雲框擋住湧動的夜色,一段細長的彩光,是她微笑的眸子,所有的鋪墊都是為了襯出她的眼神。
李微禹出了校園,看著身邊的時間河流,心中想到:那人的樣子早已離去,在時間的某一個點;自己未死,一直在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但是離去為什麽還能看到呢?原來是被神秘的彩筆一遍遍地塗繪,栩栩如生,越來越讓人隱隱心痛。“是了,我的心中已沒有了時間,我強大的想象力掐死了時間——那條恐懼的蛇,而那個人,就活在我的想象力裏。”李微禹這樣想。那個人已經封神了!李微禹終於開悟:在某一個時間點,那個人死了,死了之後即封神,封神之後即不死,移居到心中的陵墓,就像十三陵一般。
自舊知區出來,便進入暴情區。人如野獸,斯文盡除,李微禹經過一個後,頓感恥辱,自覺與畜牲無異,遂早早離去。到了最後一區的偷情區,又被一關一關地誘惑,吊盡胃口,體驗了“偷著不如偷不著”的至高境界,帶著壓抑的欲望和遺憾,結束了風月城堡的生活。
這一日,李微禹向太真公主辭行。太真公主道:“公子此行可還滿意?”李微禹道:“還好!”太真公主笑著說了一事,李微禹聽了恐懼異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