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和他一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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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憂在淩晨四點醒來。
    窗簾沒拉嚴實,路燈的光像被刀削過,薄而鋒利地鋪在房間四角。
    她睜眼,聽見自己左耳裏有一根血管突突跳動,像小錘敲鼓,鼓麵是頭骨。
    枕邊攤著初中畢業證,照片裏她嘴角平直,目光落在鏡頭下方一寸,像在躲誰。
    那頁紙被汗浸得發軟,邊緣卷翹,像一片將死未死的葉。
    她伸手把證書塞進抽屜,指尖觸到另一件東西——
    一枚折成方塊的草稿紙,展開,是初三最後一次月考的草稿。
    紙背有鉛筆字,被橡皮擦得發毛,仍留殘痕:
    “陸晏江,712分,年級第一。”
    她盯著那行字,像看一條早已幹涸的河床。
    三年來,她一直在河岸上走,卻從沒下過水。
    鬧鍾在五點整響,她按下,鈴聲斷得幹脆。
    廚房傳來鍋鏟刮底的聲響,母親又在炒隔夜飯,油星爆裂,像小規模炮仗。
    簡憂把耳機塞進耳廓,音量調到最大,鼓點擊穿耳膜——
    還是擋不住母親的聲音穿過門板:
    “簡憂,起來背單詞!別以為考上高中就能鬆氣!”
    她應了一聲,聲音卡在喉嚨,出不來。
    五點四十,她背著書包出門。
    樓道燈壞了,她數著台階往下跳,一層十七級,跳到最後一步,腳踝震得發麻。
    小區門口停著早班公交,車窗凝一層霧,她伸手寫了一個“7”,又在旁邊畫下箭頭——
    7班,她的新起點,也是終點預演。
    車廂裏沒空座,她抓住吊環,看窗外天色由墨藍轉蟹殼青。
    馬路對麵,一輛自行車飛速掠過,車手穿白校服,背後印“市三中”字樣。
    簡憂沒看清臉,卻認出那副肩胛骨的形狀——
    陸晏江。
    三年來,她默默收集過無數背影:
    升旗儀式、課間操、圖書館門口、競賽班走廊。
    背影比正臉可靠,不會回視,也不會拆穿。
    公交刹車,她額頭磕在扶手,鈍痛讓眼睛發酸。
    到站了,三中大門拱立,像一塊被歲月磨鈍的碑。
    碑下人潮湧動,全是新鮮的臉,她卻覺得自己是舊膠片,曝光過度,白得發灰。
    分班榜前圍了裏三圈外三圈。
    簡憂沒擠,繞到公告欄後側,仰脖子找自己的名字。
    7班,號碼42,學號倒算吉利。
    再往上,3班,號碼1,陸晏江。
    他們隔了兩層樓的距離,比初中時遠。
    遠好,遠就安全,遠就能繼續演一名稱職的陌生人。
    她走進教學樓,大廳裏懸著紅色橫幅:
    “歡迎新生,未來可期。”
    “期”字右下角滴了一滴墨,像黑淚。
    四樓,7班門口,已有同學在自拍。
    簡憂低頭穿過鏡頭,找到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桌麵被人用小刀刻了凹痕,湊近看,是三個字母:ZOE。
    她用手掌覆上去,慢慢搓,指腹被木刺紮破,滲出血珠。
    同桌來了,是個戴眼鏡的男生,叫林嶼,聲音沙啞:
    “你好,我數學不行,以後多罩。”
    簡憂點頭,沒說自己數學中考滿分。
    班主任踩著鈴聲進門,姓杜,發量稀少,卻有一張少年臉。
    他敲敲講台,聲音清亮:
    “先摸底,語數英三科,考完直接排座。”
    教室裏一陣低低的哀嚎。
    試卷傳下來,語文第一題是默寫《離騷》節選,簡憂空著,先翻作文。
    材料:以“橋”為話題,寫800字。
    她在草稿紙上寫下標題:《我走過那座橋,橋斷了》
    寫到第三行,筆尖突然漏墨,一大滴黑水暈開,像煙花。
    她盯著那團黑,想起初二那年,曆史課代表發卷子,她58,陸晏江100。
    卷子傳回她手裏時,陸晏江回頭對後桌說:
    “曆史都學不好,真奇怪。”
    那句話聲音不高,卻像薄刃,順著他無意的嘴角劃出去,精準割到她。
    那天她回家把自己關進衛生間,對著鏡子背《辛醜條約》條款,背到第三條就嘔吐。
    此時,杜老師踱到她桌邊,彎腰,輕聲說:
    “別走神,作文寫完再發呆。”
    嗓音溫柔,她卻驚出一脊冷汗,忙低頭繼續寫。
    兩小時後,鈴聲再響,試卷被收走。
    簡憂的作文紙墨跡斑斑,像落過一場黑雨。
    午飯時間,食堂人聲鼎沸。
    她端著托盤,找到最角落的柱子後麵坐下。
    餐盤裏是青椒土豆絲,她拿筷子撥弄,挑出最長的一根,丈量——
    七厘米,大約等於她從初中到高中的心跳距離。
    抬頭時,隔著三排餐桌,她看見一個背影。
    白校服,肩線平整,後頸有顆褐色小痣。
    陸晏江正低頭吃飯,對麵坐著男生,不知聊到什麽,他笑了一下,右邊酒窩曇花一現。
    簡憂手一抖,筷子掉地。
    她彎腰去撿,額頭磕在桌沿,咚的一聲。
    再抬頭,那個背影已起身,往餐具回收口走去,一路沒回頭。
    她鬆了口氣,卻嚐到嘴裏的鐵鏽味——
    上顎被牙磕破,血滲出來,像偷偷盛開的紅花。
    下午發數學小卷,她四十分鍾寫完,檢查兩遍,交卷時手很穩。
    放學前,班級群有人轉發成績單, Excel 表格,她的名字在第三,138。
    第一148,林嶼驚訝:
    “哇,簡憂,你隱藏大佬?”
    她笑笑,把書包拉鏈拉上。
    窗外,雲被夕陽燒得通紅,像一塊巨大的鐵烙在天上。
    她想起自己還沒背曆史,明天早讀要抽問。
    翻開課本,一行行黑字浮起,像螞蟻行軍,爬到她眼皮上。
    她越努力盯,螞蟻越亂,最後整頁紙都在抖。
    林嶼遞給她一張便利貼:
    “要不要一起複習?我整理了時間軸。”
    她搖頭,輕聲說謝謝。
    夜自習結束,九點半。
    她踩著路燈回宿舍,影子被拉長,又壓扁,像被反複揉搓的草稿。
    寢室裏,砧子正在拆快遞,新到的耳機盒子上印著“Noise Cancel”。
    砧子遞給她一隻:
    “試試,世界瞬間安靜。”
    簡憂戴上,按下開關,耳裏嗡的一聲,所有聲音被抽走。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有人在空教室裏拍籃球。
    拍——拍——
    她忽然想,如果心髒能這樣一直 solo 下去,也不錯。
    耳機外,砧子張嘴說話,她讀唇:
    “你——還——好——嗎?”
    簡憂點頭,扯下耳機,世界轟然回潮。
    她爬上床,把簾子拉得密不透風。
    黑暗裏,她摸到手機,屏幕亮起,時間23:59。
    她打開備忘錄,新建一條,隻有兩個字:
    “墜嗎?”
    光標在問號後麵閃爍,像墜未墜的一滴淚。
    她按下鎖屏,閉眼。
    淩晨四點,她會再次醒來。
    簡憂睜眼,像有人在她耳畔撥了一下弦,嗡——黑暗震顫。
    她沒動,先數心跳:一下、兩下……到第十七下時,左耳裏的血管也跟著打鼓,兩股節奏錯開,像兩支軍隊搶占地盤。
    她側過身,把手機摸到胸口,屏幕的光“啪”地炸開,照出天花板上一道裂縫,彎彎曲曲,像被撕開的地圖。
    鎖屏上是係統默認的荒漠星河,她盯著那顆最亮的偽星,想起地理老師說過:
    “人肉眼看見的,可能是幾百萬年前的殘影。”
    ——暗戀也是。
    她把亮度調到最暗,打開備忘錄,昨晚的“墜嗎?”還晾在那裏,光標卻不見了,像先一步跳崖。
    她在下麵添一行:
    “4:01,沒死,先寫數學。”
    字母吐出的一瞬,她覺得荒唐,又全刪了,隻留下一個空格。
    寢室裏鼾聲此起彼伏,像幾台老舊風扇各吹各的。
    簡憂撩開床簾,砧子的夜燈還亮著,淡黃光暈裏,那副新耳機繞成一隻發光的蚊香。
    她赤腳踩梯子,冰涼刺骨,卻莫名踏實:冷讓人清醒,痛也是。
    陽台門吱呀——
    夜風裹著桂花香撲進來,像一條濕漉漉的舌頭舔過她的耳廓。
    她趴在欄杆,看下麵漆黑一片,隻有路燈在噴出橘色塵埃。
    遠處教學樓頂,紅光一閃一閃,是航空障礙燈,提醒飛機別撞。
    她數那個頻率:一次、兩次……三十秒閃二十下,比昨天少一下。
    ——也許是眼誤,也許是燈泡老了。
    她伸手到睡衣口袋,掏出一張折得極小的草稿紙,展開,是昨天考場的餘紙。
    空白處,她用自動鉛筆寫了密密麻麻的“712”,一排又一排,像無意義的經文。
    712,陸晏江的分數,也是她暗戀的編號。
    她盯著那些數字,忽然覺得它們像柵欄,把她圈在原地。
    她撕下一截,塞進嘴裏,慢慢嚼。
    紙漿無味,帶一點橡皮屑的苦,咽下去時,喉嚨被劃了一下,輕微見血。
    “我在吃他的分數。”
    這個念頭讓她笑出聲,笑聲短促,像玻璃碎在腳邊。
    背後有腳步聲,她回頭,是砧子,睡眼惺忪。
    “你瘋了?四點站陽台,要成仙?”
    簡憂把剩下半張紙團進掌心,搖頭。
    砧子遞來一根煙,薄荷味,細杆。
    “來一口,回魂。”
    簡憂不會抽,卻接過,含在唇間,砧子幫她點火。
    第一口嗆得她彎腰咳嗽,眼淚直流;第二口,煙鑽進血液,腦袋嗡地輕了。
    尼古丁把心跳按下快進,像把黑膠唱片直接推到高潮。
    “有心事?”砧子吐了個不熟練的煙圈。
    簡憂把煙掐滅,用手背擦淚:“數學題做不出。”
    砧子嗤笑:“鬼信。”
    兩人沉默,並肩看遠處。
    天幕邊緣略微發藍,像被水暈開的墨汁,夜正被偷偷稀釋。
    煙味被風吹散,簡憂卻覺得它烙在了肺裏。
    她回到床上,躺下,把簾子留一條縫,讓那一點藍透進來。
    耳機裏放的是白噪音,雨聲循環,她調大音量,雨點像鐵釘,一顆顆釘進耳膜。
    她閉眼,命令自己睡——
    命令無效。
    她索性坐起,打開手電,照向床板背麵。
    那裏貼了一張A4,是她暑假做的“高中三年作戰圖”。
    橫向是月份,縱向是成績、體重、曆史錯題數、偷偷看陸晏江的次數。
    八月份那欄,最後一格寫著:
    “看他0次,成功。”
    ——因為暑假他去了外地競賽,她沒機會。
    九月份剛開頭,空格幹淨,像未開墾的墳。
    她拿起鉛筆,在“9/1”那一格,輕輕填了個“1”:
    淩晨陽台,遠遠望見航空燈,也算看見他存在的方向吧。
    寫完,她把作戰圖反過去,背麵朝上,像給死者蓋臉。
    五點二十,起床鈴響。
    寢室燈刷地全開,白光殺下來,她瞳孔縮成針。
    砧子把枕頭砸向她:“喂,幫我占洗頭池。”
    簡憂嗯了一聲,爬下床,腳麵觸地的一瞬,心髒莫名失速,像踩空一節樓梯。
    她扶住梯子,深呼,再呼,才把黑暗擠回胸腔。
    洗漱間鏡子蒙一層水鏽,她伸手擦出一塊,看見自己:
    臉浮腫,眼下青紫,唇角卻翹著,像笑又不像。
    她湊近,對鏡子用氣聲說:
    “簡憂,別瘋,至少撐到月考。”
    早餐食堂,隊伍長到拐三個彎。
    她沒胃口,隻要了一碗白粥,坐在柱子後。
    柱麵貼滿高校宣傳,南大、複旦、清北……
    她拿勺子蘸粥,在“南大”校徽上畫了個叉——
    那是陸晏江的目標,她偷看過他填的誌願表。
    “喲,學霸也來吃糠?”
    調侃聲落下,是林嶼,端著豆漿油條坐她對麵。
    簡憂把粥推開:“沒味道。”
    林嶼推給她半根油條:“缺油水,臉都透明了。”
    她咬了一口,油膩瞬間裹住空胃,惡心翻上來,她捂嘴,起身,跑到垃圾桶旁幹嘔。
    嘔出來的隻有酸水,和一點點紙漿殘渣。
    林嶼遞紙巾:“身體廢了就考不過別人。”
    一句話像釘子,把她釘回現實。
    她漱口,坐下,把剩下油條全吃掉,咀嚼聲巨大,像在嚼碎自己的骨頭。
    六點半,教室燈亮。
    杜老師抱來一摞新卷子:“早讀前,曆史小測,十分鍾。”
    哀嚎四起。
    簡憂接過A4,正反兩麵,黑壓壓的字。
    第一題:鴉片戰爭時間。
    她筆尖顫抖,寫了個“1840”,立刻又覺得像1842,塗黑,重寫,再塗,紙破了。
    十分鍾到,她隻做完五題,空著十五題。
    收卷老師笑:“小測而已,別緊張。”
    她卻覺得那十五個空,像十五口井,一齊朝她冒寒氣。
    早讀鈴響,同學們放聲背英語。
    她張嘴,卻發不出音,喉嚨被無形的手扼住。
    &nbitious”,字母像爬行動物,四散逃走。
    她拿筆,在單詞旁畫了個向下的箭頭,重重地,戳破紙。
    第一節數學,新老師姓高,嗓門宏大。
    “先講集合,再搞函數。”
    簡憂勉強集中,筆記一行行排兵布陣。
    講到“空集”時,高老師敲桌子:
    “空集就像你暗戀的人,不回頭的概率為1。”
    全班哄笑。
    她笑不出來,胸口被鈍器擊中,呼吸發緊。
    下課,她逃去廁所,鎖隔間門,掏出一把小尺,塑料的,邊緣不算鋒利。
    她卷起袖子,尺齒壓在左腕內側,一道,兩道……
    皮膚泛紅,滲出血絲,痛感像閃電劈進迷霧,世界短暫聚焦。
    她喘口氣,把袖子放下,像合上刀鞘。
    回教室,砧子塞給她一瓶牛奶:“補鈣。”
    她接過,指尖冰涼,瓶壁凝著水珠。
    砧子瞄她腕上紅痕,沒問,隻說:
    “今晚我洗頭,水卡沒錢,借我。”
    簡憂點頭,把牛奶一口喝幹,甜味像強行打進去的鎮定劑。
    中午,她去圖書館,不是學習,是想找陸晏江。
    她知道他常去3樓自習室,可她沒上去,隻在2樓拐角書架,抽出一本《牛津高階》,一頁頁翻,眼睛卻瞄樓梯口。
    樓梯人來人往,沒有那副肩線。
    她自嘲地笑笑,把詞典放回原位,指尖沾了灰,像摸了一手骨灰。
    下午物理,發摸底成績。
    她138,班級最高。
    高老師鼓掌:“簡憂,開門紅。”
    她扯嘴角,卻聽見心裏另一道聲音:
    “曆史58,你完了。”
    放學,父母來電,她沒接。
    微信跳出母親語音:
    “老師發成績了?物理第一?別驕傲,英語別落下!明天回家吃飯,你爸買了新題典。”
    她聽一半,手機塞回口袋。
    夜自習,她寫完數學競賽題,抬頭,教室隻剩風扇在轉。
    她收拾書包,發現抽屜裏多了一本曆史《五三》,封麵貼著便簽:
    “給你,別害怕。——林嶼”
    她翻開,目錄頁用熒光筆劃好重點,字跡工整。
    她指尖發抖,合上書,像合上別人的善良。
    回宿舍路上,她經過操場,看見燈未熄,有人在夜跑。
    白校服,高個子,一圈又一圈,像行星繞恒星。
    她停住,藏在看台陰影裏,數:
    一圈400米,第七圈時,那人彎腰喘氣,抬頭望向夜空。
    她看見側臉,鼻梁折出清冷的光——
    陸晏江。
    風把操場的塑膠味吹過來,她深吸,像吸進他呼出的二氧化碳。
    心髒久違地安靜,不再打鼓,而是輕輕伸手,在胸腔裏比了個“噓”。
    她沒逗留,轉身回宿舍。
    洗漱完畢,淩晨前的十分鍾,她坐在桌前,攤開曆史《五三》,從第一頁開始,寫“1840”二十遍。
    寫到手腕發酸,她抬頭,鏡子裏的人目光灼灼,像兩粒將熄未熄的炭。
    燈滅哨響,她爬上床,把作戰圖翻回正麵,在“9/1”成績欄寫下:
    物理138,曆史?
    問號鉤得鋒利,像一把小鐮刀,等待收割她未來的血肉。
    耳機裏雨聲繼續,她閉眼,命令自己數羊:
    一隻、兩隻……數到第三百隻,羊忽然集體跳下懸崖,黑壓壓一片,像雲。
    她索性放棄,任思緒沉下去。
    黑暗中,她摸到腕上那幾道紅痕,結痂了,粗糙如砂紙。
    她輕輕摳,血珠複現,痛感像暗號,讓她確認自己仍活著。
    四點整。
    她又睜眼,像被無形的手拽回岸。
    世界安靜得能聽見血液在耳廓裏掉頭。
    她打開手機,備忘錄仍停在那個空格。
    她輸入:
    “4:00,雨聲,空集,138,1840,712。”
    ——像一串密碼,鎖住一夜的混亂。
    輸完,她把手機塞到枕頭下,平躺,雙手交疊放在腹部,像遺體。
    窗外,航空障礙燈仍在閃,頻率恢複二十下,她數完,微笑。
    “明天,”她對自己承諾,“還是別瘋。”
    雨聲漸遠,天幕的藍重新滲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