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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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四點零一分,天還是一張沒來得及上色的底片。
簡憂把手機反扣在枕邊,屏幕最後的餘光像被掐滅的流星,隻剩一道白痕留在視網膜裏。
那道痕漸漸褪成淡灰,像被雨水衝刷過的粉筆字,再用力也擦不幹淨。
她平躺著,雙手交疊,姿勢規矩得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被窩裏殘留著桂花味,混著一點薄荷煙的尾調,兩種氣味互不相讓,在她鼻尖打起拉鋸戰。
她忽然想到:如果氣味可以染色,此刻的空氣大概是一團攪壞的調色盤——
髒綠、暗黃、殘紅,一層疊一層,最後變成不透光的淤青。
窗外,航空障礙燈堅持一閃一閃,紅光透進簾縫,像有人在黑夜深處打著手電,照向她的臉。
她數到第二十下,燈沒停,她先停了。
數數字的遊戲一旦中斷,就像被剪斷的吊橋,剩下的一半節奏“嘩啦”一聲掉進水裏,再也撈不回。
她翻身,臉朝向牆壁。
牆是冷的,帶著秋夜特有的潮,像一塊默默吸飽眼淚的海綿。
她把額頭貼上去,涼意順著眉心往裏鑽,在腦殼內部結成一粒細小的冰碴。
那冰碴不化,隻是懸著,像提醒她:清醒仍在保質期,別妄想過期作廢。
床板下,砧子的夜燈還亮著,淡黃光暈從簾底溢出來,像一灘被拖長的蜂蜜。
簡憂盯著那灘光,看它緩慢地呼吸——亮一點,暗一點,再亮一點,像一顆不肯安分的心髒。
她忽然想起,自己也曾有過這樣一顆心髒,跳得又重又快,像要把骨頭敲開。
如今那心髒被塞進一層塑料膜裏,外麵寫著“易碎勿壓”,連跳動都學會先環顧四周。
她伸手,在黑暗裏摸到耳機線,冰涼的橡膠繞在指尖,像一條冬眠的小蛇。
她把它塞進耳朵,卻沒按播放鍵,隻是讓耳機自然隔絕一半的夜聲。
剩下的一半裏,她聽見上鋪砧子翻了個身,木板吱呀,聲音拖得極長,像有人在黑夜裏擰一條濕透的毛巾。
那滴水聲遲遲不落,掛在半空,與她同步失眠。
她再次拿起手機,亮度調到最暗,像給黑夜留一點麵子。
備忘錄停在昨晚那串密碼後麵,光標一閃一閃,像催促她繼續破譯自己。
她想了想,輸入一行:
“4:03,燈閃20下,牆涼,心跳17,沒哭。”
打完,她盯著那行字,忽然覺得它們像一排小小的墓碑,整齊地碼放在時間的墓園裏。
她按下鎖屏,讓墓碑群沉入黑暗,像給亡者蓋土。
五點將至,走廊傳來第一聲門響,是隔壁宿舍的女生起來練聲。
“啊——”
聲音長而平直,像一把鈍刀劃開黑布,卻沒能劃透,隻留下一道白慘慘的痕。
簡憂把耳機音量調大,讓空白電流蓋過那聲“啊”,電流嘶嘶,像雪粒滾過幹草。
她閉眼,想象自己躺在雪原中央,四野無人,連呼吸都被凍成白霜掛在睫毛。
那想象讓她放鬆,肩骨一點點沉下去,像終於得到允許的落葉。
就在她以為可以就此睡著時,起床鈴突然炸響。
六點半,世界像被一把利斧劈開,所有聲音嘩啦啦傾倒下來。
她睜眼,看見簾縫透進的晨光——不是藍,也不是白,而是一種極淡的銀,像被水稀釋的刀鋒。
那光落在她手背,照出皮膚下淡青的血脈,像一張被拉開的網,等著捕獲什麽。
她坐起,被子滑到腰間,像退潮後裸露的灘塗。
她伸手去摸枕邊的曆史《五三》,封麵帶著夜露的潮,像一塊剛出水的磚。
她把書打開,扉頁裏夾著昨晚那片銀杏葉,葉緣微微卷起,像不肯合攏的唇。
她對著葉脈吹了一口氣,葉子輕顫,卻未離頁,像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被收藏,也被遺忘。
砧子從對麵探出頭,聲音含糊:“昨晚又做賊去了?”
簡憂搖頭,把葉子重新夾好,像合上一本沒人簽收的日記。
她下床,腳底觸地的一瞬,心髒忽然失重,像踩空最後一級台階。
她扶住床沿,等那陣失重過去,才站直。
鏡子前,她看見自己——
眼下是淡青的淤影,唇色蒼白,像被水泡過的紙。
她伸手,在鏡麵寫下“17”,水霧很快把數字吞掉,像時間吞掉所有不該存在的記號。
樓道裏,女生們奔跑,拖鞋拍打地麵,像一陣淩亂的雨。
她逆流,慢慢走,數台階,數到第十七級時,她停了一秒,用腳尖輕輕點地,像給某個看不見的亡者敬禮。
四樓走廊的風帶著粉筆與消毒水味,那味道鑽進鼻腔,讓她想起醫院走廊,想起母親手裏那疊化驗單。
她屏住呼吸,讓風自己過去,像讓一把刀先收鞘。
教室門半掩,燈未全開,窗外的銀光先一步湧入,落在地板上,像一條被拉長的緞帶。
她走到座位,發現桌麵多了一張便簽,淡黃底色,上麵用鉛筆寫著:
“曆史不是洪水,是橋。——林嶼”
字跡很輕,像怕把紙壓疼。
她捏著那張便簽,指尖發潮,鉛痕慢慢糊開,像要消失。
她忽然把便簽折成小塊,塞進筆袋最深處,像把一句安慰關進保險櫃。
早讀鈴響,同學們張嘴,聲音撞在一起,變成一堵無形的牆。
她張嘴,卻發不出音,喉嚨裏像塞著一團吸飽夜風的棉花,脹得生疼。
她索性閉上嘴,用指尖在桌麵寫:
“bridge”
寫到第三遍,指甲斷了,小月牙飛出去,落在地上,像一片極小的雪,瞬間被踩碎。
第一節課數學,高老師講到空集,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圓,又狠狠塗黑。
“看,什麽都沒有,卻永遠在那裏。”
簡憂盯著那個黑洞洞的圓,忽然覺得它像一口井,井壁貼滿她寫廢的草稿紙,
每一張都寫著“712”,卻一張也不敢扔。
她低頭,在筆記本上畫了一條橫線,又畫一條豎線,
像給井口加了一個十字封條。
下課鈴響,她沒動,等人都走光,才從書包側袋摸出那本曆史《五三》。
封麵被林嶼用透明膠補過,仍留一道疤。
她翻到《南京條約》一頁,拿紅筆在“1842”上描,
描到數字浮出紙麵,像兩道新鮮的傷口。
然後她在頁腳寫:
“記住,別再錯。”
寫罷,她把書合上,像合上一本病曆。
午飯她沒吃,隻去圖書館,仍不上三樓,
隻在二樓期刊區,抽出一本過期月刊,
封麵是金黃的銀杏,標題印著《秋天的多重隱喻》。
她站在書架間讀,讀到一句:
“落葉並非墜落,而是樹把過去親手遞還給大地。”
她忽然合上書,把那句話夾進肺裏,
像給呼吸安上一枚逆鱗。
下午物理實驗,分組,她分到最靠窗的台子。
窗外是銀杏,葉子開始卷邊,像被火烤過的信箋。
她伸手,摘一片,夾進實驗報告,葉柄滲出淡青汁液,染透紙背,像一枚無聲的郵戳。
實驗內容是測自由落體,小球從鐵架滾下,砸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噠”。
那聲音讓她指尖一顫,仿佛砸的是她自己的胸骨。
她記錄數據,寫“加速度”四個字時,筆鋒一滑,把“加”寫成“墜”,又匆匆塗黑,塗成一個實心方塊,像給未知立碑。
放學鈴響,同學們湧出教室,像被放生的魚。
她慢吞吞收書包,把那片銀杏葉拿出來,對著夕照看,葉脈像裂開的地圖,卻找不到任何一座橋。
她把葉子夾進《五三》扉頁,讓幹燥的書頁去吸走葉汁,也吸走她的水分。
夜自習前,她回宿舍洗頭。
洗頭池的水龍頭老舊,水柱忽大忽小,
小到隻剩一根線時,她俯身,讓那根線直接劈在頭頂,
冰冷先是一線,然後擴散成河,把她耳裏的鼓聲暫時衝走。
她閉眼,感受水流順著睫毛滴下,在唇邊停了一秒,鹹,像淚。
她忽然張嘴,把那滴水含住,咽下去,像咽下一枚不會融化的冰核。
吹頭發時,砧子遞給她一張便簽,上麵畫著一隻簡筆的銀杏,葉柄處寫了一行小字:
“樹沒墜,葉也沒墜,你別搶先。”
她接過,用吹風機的熱風去烤那片畫,烤到紙麵微卷,像真要枯萎。
然後把便簽夾進筆袋,與那張“今天不許哭”貼在一起,一黃一白,像兩瓣合不攏的唇。
十點熄燈,她照例最後一個上床。
簾子拉嚴,黑暗像被折疊的毯子,把她整個人包進去,包得密不透風。
她平躺,把手機亮度調到最暗,照向手腕,那幾道紅痕在藍光下變成黑色,像幾條不肯遊動的細魚。
她用指腹去推它們,推得皮膚發白,魚仍不動,隻把尾巴翹得更高。
她忽然把手機反扣,讓黑暗重新合攏,在合攏的瞬間,她聽見“哢”的一聲輕響——
不是手機,是骨頭,是胸腔裏某根肋骨悄悄錯位,像給心髒讓出更大的跳躍空間。
她閉眼,命令自己睡——命令無效。
於是她把今天所有聲音重新播放:
霧的流動、銀杏的歎息、卷子的撕口、水龍頭的線、吹飛機的轟、肋骨錯位的哢——
放到最後,她發現少了一個聲音:自己的哭聲。
便簽上寫著不許哭,於是她真的沒哭,
隻是把哭聲折成更小的方塊,塞進心髒的夾層,
讓心跳像壓路機,一遍遍碾過,直到哭聲被碾成薄片,薄得可以透光,卻再也不會出聲。
四點將至,天光尚未亮透,她睜眼,看見簾子縫隙裏懸著一線極淡的藍,
像黑夜留給自己的最後一根救生索。
她伸手,去抓那根藍,指尖卻隻碰到冰涼的空氣——
空氣裏,桂花的腥甜終於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即將破曉的冷,像一把刀,尚未開刃,卻已在暗處等她。
她縮回手,對著那線藍,輕輕吐氣,白霧在簾子內升騰,像給無形的刀鍍上一層霧刃。
然後她翻身,把被子拉到頭頂,在黑暗裏小聲說:
“再撐一日。”
聲音被棉花吸收,像一粒沙落進沙漠,無人知曉,也無回音。
窗外,銀杏仍一片未落,霧已散盡,
樹梢最頂端的那片葉子,在將亮未亮的晨光裏,
像一柄不肯合鞘的刀,又像一盞不肯熄滅的燈,
她守著那盞不肯熄的燈,意識卻開始鬆動——像握得太久的冰,指縫間悄悄滑走。
被子裏的溫度漸漸升高,汗從後背滲出,順著脊椎往下滑,在腰窩裏積成一小汪怯懦。
她把腿伸出被外,讓夜風重新咬她,咬到皮膚起栗,才覺得靈魂又歸位。
可剛歸位,又被一種更細的聲音驚散——
是血。
不是流血,是血在耳廓裏走鋼絲,一蕩一蕩,鐵絲發出極輕的嗡鳴。
那聲音越蕩越高,高到頭頂,高到天花板裂縫裏嵌著的黑暗,黑暗被震得掉渣,碎屑落在她眼皮上,像一場無聲的雪。
她翻身坐起,掀開簾子,砧子的夜燈終於滅了,隻剩充電指示,一點幽綠在牆角呼吸。
那綠光像極了生物實驗室裏的指示燈,照著培養皿裏半死不活的細胞。
她忽然覺得自己就是那細胞,被蓋在玻璃片下,日夜供光供氧,卻永遠長不出真正的形狀。
輕手輕腳下床,地板涼得像一塊巨大的鐵,把她的腳心凍成兩枚圖釘,釘在原地。
她伸手去夠椅背上的校服,指尖碰到布料,布料卻濕得怪異——
是霧水,從陽台縫裏爬進來,在校服肩膀處洇出深色輪廓,像有人伏在她肩頭哭過一場。
她穿上濕衣,寒意立刻貼著皮膚長出牙齒,一路咬到鎖骨。
她拉開抽屜,摸出那包被壓扁的蘇打餅幹,包裝早被擠裂,碎屑在抽屜裏鋪成白茫茫的雪原。
她拿出一片,放進嘴裏,卻忘了咀嚼,餅幹自己化成粉,像一場微型沙塵暴,刮過喉嚨,嗆得她無聲咳嗽。
咳完,她把包裝紙重新折好,折成一隻極小的紙船,放進筆袋最深處——
那是給淩晨四點留的通行證,萬一哪天時間封路,她還能憑船渡回今夜。
陽台門再被推開,風已經換了味道,桂花的甜腐褪去,剩下的是鐵鏽與青草混合的腥,像剛被犁過的刀口。
她探頭出去,看見路燈的光在霧裏結成顆粒,一粒一粒懸浮,像被凍住的塵埃。
她伸手去撈,掌心卻隻留住一粒,剛觸到皮膚就化了,留下一個極小的濕點,涼得幾乎不存在。
她忽然想:如果能把所有“幾乎不存在”的濕點收集起來,
是不是就能湊成一滴真正的淚?
風更冷了,她卻不回屋,把手臂搭在欄杆上,讓黑暗在腕邊來回蹭,像一條尋找溫度的野貓。
她抬眼,航空燈仍在閃,頻率卻亂了——
二十、十九、二十一……像心跳漏拍。
她替它數回去,數到第二十下,燈忽然暗了半秒,像回應她的慈悲。
那半秒的暗裏,她看見更遠處的居民樓,有扇窗亮了,
黃光從窗簾縫隙漏出來,像有人在黑夜裏剪開一封遲到的信。
她盯著那光,想象窗裏的人——
也許是剛下班的護士,也許是趕早稿的編輯,
也許隻是起來給孩子衝奶粉的父親。
無論哪種,都比她更有理由醒著,
也更配得到天亮的赦免。
她忽然對那陌生人生出羨慕,
羨慕到指尖發麻,像有細小的電流從甲蓋裏迸出。
她伸手,隔著夜空,在空氣裏寫:
“加油。”
兩個字被風吹得歪斜,像被揉皺又攤平的作業紙,
最終沒人簽收,隻能碎在黑暗裏,成為新的塵埃。
身後,砧子翻了個身,木板吱呀,像替她說出“疼”。
她回頭,幽綠充電燈仍在呼吸,一呼一吸,比人誠實。
她輕輕帶上門,把鐵鏽與青草關在門外,卻關不住它們留在她鼻腔裏的味道,
那味道一路下行,在胃裏結成一個硬塊,像吞下的核。
她爬回床上,平躺,雙手交疊,像給遺體擺姿勢。
耳機裏雨聲循環,她調一格音量,再調一格,
調到雨點變成鐵珠,砸得耳膜生疼,才停手。
疼讓她安心——
證明耳膜仍在,證明黑暗仍有邊界,
證明她尚未被淩晨四點除名。
雨聲裏,她忽然想起曆史老師說過:
“1842,中國近代史的開端,
也是民族疼痛的序章。”
那時她低頭,在課本上把“序章”圈了又圈,
圈到紙頁起毛,像要給疼痛立一座小小的紀念碑。
如今那圈痕仍在,隻是被後來的筆記覆蓋,
像給傷口貼了一張更薄的皮,
薄到一碰就透出底下的紅。
她把思緒拉回,命令自己數羊——
不許數數字,隻數羊的顏色:
灰羊、白羊、黑羊……
數到第十七隻,羊忽然集體回頭,
眼睛不是眼睛,是陸晏江的酒窩,
無底,也無岸。
她嚇得睜開眼,紅光仍在閃,頻率恢複二十,
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她呼氣,白霧在簾子內升騰,像給無形的刀鍍上一層霧刃。
然後她翻身,把被子拉到頭頂,在黑暗裏小聲說:
“再撐一日。”
聲音被棉花吸收,像一粒沙落進沙漠,無人知曉,也無回音。
窗外,銀杏仍一片未落,霧已散盡,
樹梢最頂端的那片葉子,在將亮未亮的晨光裏,
像一柄不肯合鞘的刀,又像一盞不肯熄滅的燈,
替她守著——
一個尚未墜落的理由。
可她知道,燈遲早會熄,刀遲早會鈍,
理由也遲早會被下一陣風吹成散沙。
所以她在等待,等待一個更大的聲音,
把黑夜徹底劈開,
或者——
把她劈開。
四點零五分,她再次睜眼,
這次沒再數心跳,也沒再寫備忘錄,
隻是靜靜聽——
聽黑暗深處,有沒有一雙腳步,
正踩著與她相同的節奏,
朝她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