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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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三點零一分,時間像卡在齒輪裏的沙粒,不再向前。簡憂睜著眼,天花板在黑暗中溶解,化作一片混沌的灰白漩渦。那種持續了數月的沉重感,那副將她釘在床上的鉛甲,毫無征兆地裂開了一道縫。
    一種陌生的能量,像細小的電流,開始在她四肢百骸裏竄動。不是以往死水般的疲憊,而是一種焦灼的、亟待燃燒的幹渴。她交疊在胸前的雙手不再冰涼,指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脈搏突兀的、過於強勁的跳動。咚,咚,咚,不像鼓點,更像某種硬物在敲擊她薄薄的胸腔壁,催促著她,驚醒著她。
    枕邊殘留的桂花沐浴露的甜膩,和不知從哪個縫隙鑽進來的、鄰床砧子薄荷漱口水的清冽,此刻在她鼻腔裏尖銳地對抗,不再是混沌的糾纏,而是化作了有形的、刺鼻的旋風。她甚至能“看”到這氣味的顏色:髒綠的桂花,亮得紮眼的薄荷藍,互相撕扯,最後攪成一團令人心煩意亂的濁紫色。
    窗外,那盞航空障礙燈依舊規律地閃爍著紅光。她曾經數著它的節奏,感受那光芒如同墓誌銘上的刻痕,記錄著她又一個無法入睡的夜晚。但此刻,那紅光變得不同了。它不再遙遠、冷漠,而是像一隻充滿惡意的眼睛,每一次閃爍,都精準地刺入她的視網膜,帶著某種嘲弄的意味。她數到第二十下,那燈沒有如她潛意識裏某個荒誕念頭所期望的那樣熄滅,而是固執地、甚至是得意地,又亮了一次。
    “煩死了。”一個聲音在她腦子裏響起,清晰,尖利,是她自己的聲音,卻又陌生得像金屬刮擦。
    她猛地坐起身,動作快得讓床板發出一聲痛苦的**。上鋪的砧子翻了個身,含糊地咕噥了一句什麽。若是以前,簡憂會立刻僵住,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這脆弱的睡眠,生怕成為任何注意力的焦點。但此刻,一股無名火“噌”地竄起。那含混的囈語像一隻小蟲子鑽進了她的耳朵,在裏麵爬搔。
    “吵什麽吵。”她幾乎要脫口而出,但最終隻是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抓過枕邊的耳機,塞進耳朵。她沒有播放任何音樂,隻是需要這東西物理地堵住外界的聲音,讓世界靜音。然而,寂靜放大的是她體內喧囂的潮汐。血液奔流的聲音呼嘯而過,心髒的敲擊變本加厲,甚至能聽見太陽穴血管突突的聲響,像有無數麵小鼓在她顱內齊鳴。
    她再次舉起手機,屏幕冷白的光照亮她毫無血色的臉,但她的眼睛卻異常明亮,瞳孔深處像有兩簇幽暗的火苗在燃燒。她點開那個加密的筆記軟件,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飛快地敲擊,不再是往日遲緩的、斟酌字句的沉重,而是帶著一種發泄般的急促:
    “淩晨3:07。燈閃了21次,可能更多,數亂了。心跳很快,像要掙脫出去。沒有困意,一點都沒有。腦子裏很吵,像有很多人在同時說話。煩。”
    打完這些字,她盯著屏幕。那些黑色的方塊字不再像以往那樣,是沉入水底的、無聲的墓碑。它們此刻像一群躁動的、有了生命的螞蟻,在方寸屏幕上列隊、騷動,折射出她內心一片兵荒馬亂的戰場。她猛地按熄了屏幕,將手機反扣在胸口,那冰冷的觸感短暫地鎮壓了一下皮膚下灼熱的騷動。
    五點剛過,隔壁宿舍傳來一聲模糊的驚叫,大概是哪個女生做了噩夢。若是往常,簡憂會把自己更深地埋進被子裏,與那聲音帶來的微弱恐慌共情。但此刻,她隻覺得那聲音愚蠢、刺耳,破壞了黎明前這份屬於她的、詭異的“清醒”。她將耳機音量調大,直到電流的嘶嘶聲像瀑布一樣衝刷掉一切外界雜音。她閉上眼,試圖想象那片能讓她平靜的雪原,但畫麵剛浮現,雪原就燃燒起來,變成一片無邊無際的、跳躍著蒼白火焰的荒原。而她,就站在這荒原中央,非但不覺得冷,反而有一種想要投身其中的衝動。
    六點半,起床鈴如同利斧劈開沉寂。宿舍樓瞬間活了過來,各種聲響嘩啦啦地傾倒下來——洗漱聲、交談聲、腳步聲。以往,這些聲音對簡憂而言是沉重的帷幕,一層層壓下來。今天,它們卻像濺入滾油的水滴,在她周圍炸開,讓她更加焦躁。她幾乎是跳下床的,腳底接觸冰涼地板的一瞬,心髒猛地一墜,那種熟悉的失重感又來了,但這次伴隨著的不是恐懼,而是一陣眩暈般的惡心。
    “簡憂,你昨晚又做賊去啦?臉色好嚇人。”砧子頂著一頭亂發,揉著眼睛從對麵探過來,聲音裏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一絲真實的關切。
    簡憂正對著小鏡子整理校服領子,聞言動作一頓。鏡子裏的人,臉色蒼白,眼底兩圈濃重的青黑,但一雙眼睛卻亮得反常,像兩口深井,映著幽幽的火光。她看著砧子,那個“賊”字像一根針,輕輕紮了她一下。
    “沒。”她吐出一個字,聲音幹澀,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不耐煩,“睡得不好而已。”
    砧子似乎被她的語氣噎了一下,訕訕地縮回頭,小聲嘀咕:“哦……那你多注意休息啊。”
    這句尋常的關心,此刻在簡憂聽來,卻充滿了敷衍和某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她是不是在看我笑話?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一股想要反駁、想要尖銳地戳破這層虛假客氣的衝動湧上喉嚨口,她幾乎要脫口而出:“注意休息?怎麽注意?你告訴我怎麽才能休息?”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將那些帶著棱角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轉身拿起臉盆,快步走向水房。她的背影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水房裏擠滿了人,空氣濕熱,彌漫著牙膏和洗麵奶的混合氣味。水龍頭嘩嘩作響,女生們嘰嘰喳喳,討論著昨晚的電視劇、今天的早課、還有那個總是板著臉的年級主任。這些日常的喧囂,以前對簡憂來說是模糊的背景音,今天卻異常清晰、尖銳地鑽進她的耳朵。每一個字,每一段對話,都像一把小錘子,敲打著她本就脆弱的神經。
    她擠到一個空著的水龍頭前,擰開。冰冷的水衝瀉而下,她掬起一捧,用力拍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她激靈了一下,體內的燥熱似乎被短暫地壓製了零點幾秒。她抬起頭,看著鏡子裏濕漉漉的臉。水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像淚水,但她知道自己哭不出來。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回望著她,裏麵沒有悲傷,隻有一片燃燒後的荒蕪和一種警惕的、易怒的野性。
    “喂,簡憂,你快點行不行?後麵好多人等著呢!”一個略帶不滿的聲音在她旁邊響起。是隔壁班的林薇,一個總是打扮得很精致的女生。
    若是以前,簡憂會立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低下頭,連聲道歉,然後慌亂地讓開。但此刻,那股無名火再次竄起,比之前更旺。她猛地轉過頭,目光直射向林薇。那目光裏沒有任何怯懦,隻有一種被冒犯後的、毫不掩飾的怒意。
    “急什麽?”簡憂的聲音不高,卻像冰渣一樣又冷又硬,“水龍頭又不是你家的。”
    林薇顯然沒料到她會這樣回應,愣住了,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和惱怒:“你……你這人怎麽這樣?大家都在排隊,就你磨磨蹭蹭的!”
    “我怎樣了?”簡憂往前逼近一步,雖然她比林薇瘦小,但那股豁出去的、帶著破壞欲的氣勢卻讓林薇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我洗臉超過三分鍾了嗎?你計時了?還是你覺得所有人都該像你一樣,急著去約會?”
    這話刻薄得不像是從簡憂嘴裏說出來的。水房裏瞬間安靜了不少,周圍的目光都聚焦過來,帶著驚訝、好奇,還有看熱鬧的興奮。林薇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又氣又窘:“你胡說八道什麽!神經病啊!”
    “神經病”三個字,像一把淬了毒的鑰匙,猛地插進了簡憂心口的鎖孔,擰開了一個她一直試圖壓抑的黑洞。所有的聲音、光線、氣味,都在瞬間被扭曲、放大。她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視野邊緣開始閃爍起彩色的、不規則的光斑。她好像聽到了尖銳的耳鳴,又好像聽到了很多人同時在很遠的地方大笑、爭吵。
    她死死盯著林薇那張因為憤怒而有些扭曲的臉,想再說點什麽更惡毒的話,想撕碎那層精致的偽裝,想讓她也嚐嚐這種被當眾羞辱、被逼到角落的滋味。但她的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她隻是用那種冰冷、燃燒、近乎瘋狂的眼神看著對方,直到林薇被她看得心裏發毛,低聲罵了句“不可理喻”,悻悻地換了個遠離她的位置。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像潮水般湧來。簡憂挺直了背,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端著盆,目不斜視地走出了水房。她的腳步很快,很急,像是在逃離什麽,又像是要去追趕什麽。隻有她自己知道,在轉身的那一刻,她的手指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種極度興奮和極度空虛交織下的生理反應。
    早讀課,教室裏書聲琅琅。簡憂坐在座位上,麵前的英語課本攤開著,但那些字母像一群黑色的蝌蚪,在她眼前遊動、分裂、重組,根本無法捕捉含義。她嚐試集中注意力,但思緒像脫韁的野馬,在一個個毫無關聯的念頭間瘋狂跳躍:從水房裏林薇漲紅的臉,跳到初中時陸晏江回頭說“曆史都學不好真奇怪”時那無意的嘴角,再跳到母親在電話裏那句“別給自己找借口,你就是不努力”,然後又毫無征兆地想到窗外那棵銀杏樹,頂端的葉子是不是已經黃透了?如果現在從樓頂跳下去,下落的過程中能不能數清一共有多少片葉子?
    這個念頭讓她渾身一冷,隨即又是一陣燥熱。她用力甩了甩頭,想把這種危險的幻想甩出去。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裏,傳來清晰的痛感,這痛感讓她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扭曲的清醒。
    同桌的男生,那個叫陸沙的、聲音沙沙的男生,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異常,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肘,遞過來一張小紙條:“你沒事吧?臉色好白。要不要喝點熱水?”
    簡憂低頭看著那張紙條,上麵工整的字跡此刻顯得無比礙眼。這種廉價的同情和關心,在她看來虛偽透頂。誰需要他的熱水?誰需要他假惺惺的問候?她猛地一揮手,將那張紙條掃落在地,動作大得讓旁邊的同學都側目看來。
    “別碰我!”她低吼道,聲音因為壓抑而變得嘶啞難聽。
    陸沙愣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寫滿了尷尬和不知所措。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默默地彎腰撿起紙條,揉成一團,塞進了自己的書桌裏。然後,他把自己往旁邊挪了挪,盡可能地遠離簡憂,仿佛她是什麽危險的傳染源。
    簡憂看著他的動作,心裏湧起一股報複般的快意,但快意之後,是更深、更冰冷的空洞。她把自己重新封閉起來,縮進一個無形的、長滿尖刺的硬殼裏。外麵的讀書聲變得遙遠而模糊,她隻聽得見自己胸腔裏那顆瘋狂擂動的心髒,和血液流過太陽穴時發出的、嘶嘶的風聲。
    第一節課是數學。數學老師正在講解一道複雜的函數題,邏輯清晰,板書工整。若是以前,這是簡憂少數能稍微集中精神的科目。但今天,老師的語速在她聽來慢得令人發指,每一個停頓都像是在故意折磨她的耐心。那些曾經熟悉的公式和符號,此刻變得麵目可憎,像一個個嘲諷的鬼臉。
    她開始不由自主地用指甲摳刮桌麵邊緣的木屑,發出細微但刺耳的“嚓嚓”聲。前排有同學不滿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她注意到了那道目光,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摳得更用力,甚至帶著一種挑釁的意味。
    她的思緒又飄遠了。她想起高一那個暑假,在校外補習班,她的成績有過短暫的回光返照。那時候,她以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以為可以通過努力爬出深淵。她甚至幻想過,在新學期,或許能以一種稍微從容一點的姿態,遠遠地看著陸晏江。但開學第一天,那個與女生並肩而行的背影,輕易地擊碎了她最後一點可憐的幻想。那點微弱的、用以自欺的光,熄滅了。
    “……所以,這個變量的取值範圍需要特別注意……”數學老師的聲音忽遠忽近。
    “範圍?”簡憂在心裏冷笑,“我的世界還有什麽範圍?隻有一個不斷下墜的深淵罷了。”她感到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站起來,大聲打斷老師,質問這些毫無意義的數字和符號到底有什麽用?能解決失眠嗎?能阻止胃痛嗎?能讓她不再聽到腦子裏那些吵鬧的聲音嗎?
    她的手緊緊抓住桌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裏那股躁動的能量在橫衝直撞,尋找著出口。她需要做點什麽,必須做點什麽,否則她覺得自己會當場爆炸,化作一地碎片。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窗外。天空是一種病態的、灰蒙蒙的藍色。一隻鳥孤獨地飛過,軌跡歪歪扭扭。她看著那隻鳥,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幻覺:那隻鳥的翅膀並不是在扇動,而是在劇烈地顫抖,仿佛隨時都會散架。而它發出的也不是鳴叫,而是一種無聲的、尖銳的嘶喊,穿透玻璃,直接刺入她的鼓膜。
    那嘶喊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尖銳,最終與她腦子裏的喧囂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種幾乎要將她撕裂的噪音。
    她猛地用手捂住了耳朵,深深地低下頭,將額頭抵在冰涼的桌麵上。
    世界,請安靜一點。或者,幹脆徹底毀滅吧。她在那片震耳欲聾的寂靜中,絕望地想。
    她伸手去掏,指尖觸到的卻不是預想中草稿紙的粗礪,而是一種冰涼滑膩的觸感,像摸到了一塊在陰涼處放了太久的香皂。她捏住那東西,把它從塞滿雜物的筆筒裏抽了出來。
    是一管嶄新的、未拆封的固體膠。通體藍色的管身,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幽幽的光。
    簡憂捏著這管膠水,愣住了。她不記得自己買過這個東西。記憶像斷了線的珠子,散落一地,她費力地想要拾起,卻隻抓到一片空白。是母親塞進她書包的?還是某個她神遊物外時,無意識地從文具店貨架上取下,又渾渾噩噩地付了錢帶回來的?
    管身上印著白色的字樣:“強力粘合,不留痕跡。”
    不留痕跡。她盯著這四個字,心裏某個角落被輕輕觸動了一下。真的可以不留痕跡嗎?像從來沒有裂開過一樣。她把膠水放在書桌上,那抹藍色在雜亂的書本間顯得格外突兀,像一個闖入者。
    起床鈴的餘威還在空氣裏震顫,宿舍樓像一頭被驚醒的巨獸,發出各種沉悶的響動。簡憂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衝去水房搶占位置,她隻是慢吞吞地套上校服。衣服帶著隔夜的褶皺和微潮的氣息,貼在皮膚上,並不舒服。她走到窗邊,沒有完全拉開窗簾,隻是從縫隙裏望出去。
    天光是一種渾濁的、介於灰與白之間的顏色,像髒掉的牛奶。樓下那棵銀杏樹,頂端的幾片葉子確實黃了,但不是那種燦爛的金黃,而是一種憔悴的、帶著褐斑的枯黃,在沉悶的空氣裏了無生氣地耷拉著。並沒有風,葉子卻有一片晃晃悠悠地栽了下來,下落的過程慢得令人心焦,最終無聲無息地融進樹下那片顏色更深的落葉堆裏。
    連墜落,都可以這麽安靜。
    “簡憂,你還不去洗臉?等下早讀要遲到了!”砧子已經洗漱完畢,臉上帶著水珠,一邊往臉上拍著護膚品,一邊催促她。
    “嗯。就去。”簡憂應了一聲,聲音飄忽得像窗外的落葉。她端起臉盆,腳步虛浮地走出宿舍。
    水房裏依舊人聲鼎沸,熱氣騰騰。水流聲,臉盆碰撞聲,女生的說笑聲,交織成一張喧鬧的網。簡憂擠在一個角落的水龍頭前,擰開水。冰冷的水流衝擊在臉盆底部,濺起細小的水花。她掬起一捧水,撲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她短暫地一顫,隨即是一種麻木感蔓延開來。她反複用冷水拍打臉頰和額頭,直到皮膚泛起不正常的紅,指尖都凍得有些僵硬。她抬起頭,看向牆上那麵布滿水漬的鏡子。
    鏡子裏的人,臉色蒼白,眼底是濃重的青黑,被冷水刺激後臉頰泛起的紅暈,更像是一種病態的潮紅。水珠順著發梢和臉頰滾落。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那雙眼睛,沒有了昨夜那種異常的光亮,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空洞。她試著扯動嘴角,想做出一個類似“我沒事”的表情,但鏡子裏那張臉的肌肉隻是僵硬地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喂,你到底洗不洗啊?占著位置發呆?”旁邊傳來不耐煩的聲音。
    簡憂猛地回過神,是林薇。她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淺粉色毛衣,襯得皮膚很白。她正皺著眉頭看著簡憂,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嫌惡,大概還在為昨天早上的衝突耿耿於懷。
    若是昨天,簡憂可能會被這種眼神刺痛,可能會再次被點燃怒火。但此刻,她隻覺得一種深深的無力。那股支撐著她對抗的躁動能量,像退潮一樣消失了,留下泥濘而空虛的海灘。她甚至連一句“對不起”或者一個解釋的眼神都懶得給,隻是默默地側身讓出位置,端起自己的臉盆,低著頭快步離開了水房。身後傳來林薇壓低聲音對同伴的抱怨:“……怪裏怪氣的……”
    那句話像一枚輕飄飄的羽毛,落在她心上,沒有激起漣漪,隻是靜靜地擱淺在那裏。
    早讀課,教室裏彌漫著包子、豆漿和書本紙張混合的氣味。簡憂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麵前攤開著語文課本,要求背誦的文言文段落像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色螞蟻,在她眼前爬來爬去,無法聚焦。同桌陸沙今天似乎刻意離她更遠了些,幾乎緊貼著另一側的過道,隻留給她一個緊繃的、寫滿“勿擾”的背影。
    簡憂並不在意。她甚至有點感激這種被無形隔開的空間。她低下頭,假裝在看課文,手指卻在課桌抽屜裏摸索著,碰到了那管藍色的固體膠。她把它拿出來,握在手心。冰涼的管身,似乎能稍微鎮壓一下皮膚下那種莫名的、細微的顫栗感。
    她盯著課本上那個印刷體的“憂”字。忽然,她產生了一個荒謬的念頭。她偷偷擰開固體膠的蓋子,一股化學製劑特有的、略帶甜膩的氣味散發出來。她擠出一點點半透明的、膠狀的膏體,小心翼翼地、像完成一個秘密儀式般,塗抹在課本那個“憂”字上。她想看看,是不是能用這膠水,把這個字從紙上“粘”掉,或者至少,讓它變得模糊不清,不再那麽刺眼。
    膠水漸漸幹了,在那個“憂”字上形成了一層薄薄的、發亮的膜,字跡反而因此顯得更清晰了些。
    “不留痕跡……”她在心裏默念,嘴角扯出一個無聲的、自嘲的冷笑。看,連膠水都在說謊。
    第一節課是英語。英語老師正在講解一篇關於“壓力管理”的閱讀理解。幻燈片上展示著各種圖表和數據,關於運動、冥想、傾訴如何有效緩解壓力。老師的語調平穩,試圖傳遞一種積極解決問題的態度。
    “……所以,同學們,當我們感到壓力過大時,一定要學會尋求幫助,無論是朋友、家人,還是老師……”英語老師的聲音溫和,帶著鼓勵。
    尋求幫助?簡憂在心裏重複著這個詞。向誰尋求?砧子嗎?她隻會用那種混合著同情和不解的眼神看著自己,然後說“你想開點”。父母嗎?母親的聲音立刻在腦海裏響起:“你就是想太多,脆弱!”“別給自己找借口!”至於老師……她想起班主任杜老師那張總是帶著程式化關切的臉,還有那句輕飄飄的“別走神”。他們所有人,都站在一個她無法觸及的、光亮正常的岸邊,對著在泥沼裏掙紮的她喊話,告訴她正確的遊泳姿勢,卻沒有人願意,或者能夠,伸手拉她一把。
    甚至陸晏江。那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連漣漪都微弱得幾乎看不見。他現在在做什麽?大概正輕鬆地解答著數學題,或者和同學談笑風生吧。他永遠不會知道,也不會在意,有一個名字和他讀音相似的女生,因為一個無意的眼神,一句無心的話,在怎樣的深淵裏沉浮。她的暗戀,從一開始就是一場自導自演的默劇,觀眾隻有她自己。而現在,連她自己都快要看不下去這冗長而痛苦的演出了。
    胃部傳來一陣熟悉的、絞緊般的疼痛。她下意識地用手按住。是因為沒吃早飯,還是因為……她又開始“裝病”了?她想起母親的話,胃裏一陣翻攪,惡心的感覺湧上喉嚨。她強忍著,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下課鈴響,她幾乎是衝出教室,跑到教學樓盡頭的衛生間。關上門,她趴在洗手池邊幹嘔,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隻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她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拚命漱口,又撩起水拍打自己的臉。鏡子裏的人,臉色慘白,眼神渙散,像剛從水裏撈起來一樣狼狽。
    她看著鏡子,忽然想起昨天在水房,林薇罵她的那句話。
    “神經病。”
    也許……她說對了吧。
    也許自己真的病了,不是“抑鬱狀態”那麽簡單,而是更糟糕的,更不可理喻的,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無法控製的病。那種時而沉重如鉛、時而焦灼如焚的情緒,那種對聲音、光線、氣味的過度敏感,那種腦子裏停不下來的喧囂和可怕的念頭,還有此刻胃裏這真實的、物理性的疼痛……這一切,難道不正是某種東西壞掉了的證明嗎?
    這個認知並沒有帶來解脫,反而像一塊更大的石頭壓了下來。如果真的是病,那該怎麽辦?那些藥……她想起被自己夾在書裏的那張藥方。她不敢去拿藥,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她知道那意味著什麽——異樣的眼光,更多的“關心”,更沉重的壓力,以及坐實了母親口中的“裝病”。
    她靠在冰冷的瓷磚牆上,緩緩滑坐到地上。衛生間裏消毒水的氣味刺鼻,地麵潮濕冰涼。她把臉埋進膝蓋,試圖將自己縮成最小的一團,小到可以消失。
    外麵傳來腳步聲和女生的談笑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世界依舊在正常運轉,隻有她,被困在這個狹小、肮髒的隔間裏,被一種名為“不正常”的粘稠液體包裹著,一點點下沉。
    不知過了多久,上課鈴再次尖銳地響起。她必須回去了。她扶著牆,艱難地站起來,整理了一下校服,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點。她推開門,走進空無一人的走廊。陽光從盡頭的窗戶斜照進來,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明亮的光帶。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那些光,仿佛它們是燒紅的烙鐵。她走向教室,走向那個她必須繼續扮演“簡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