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鑄鐵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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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台的冰冷透過單薄的濕衣滲入骨髓,與體內透支後的虛火交織,讓陳維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巴頓那雙銅鈴般的眼睛如同探照燈,將他從裏到外照得無所遁形。質問直接而粗暴,帶著鐵匠錘擊金屬般的力度,砸在他疲憊不堪的心神上。
“靜默者”的“清道夫”?原來那道冰冷的黑影是這個稱呼。還有那機械怪物,果然是造物,而且聽巴頓的語氣,似乎還認識其來曆?至於古玉……
陳維喉嚨幹澀,大腦在劇痛和疲憊中艱難運轉。麵對巴頓這種直來直去的性格,謊言和敷衍恐怕會立刻激怒對方。但他也不可能全盤托出。他需要信任,需要盟友,尤其是在剛剛經曆了生死追殺之後。巴頓救了他,並且對那機械怪物和“靜默者”都表現出明顯的敵意,這或許是機會。
他深吸一口氣,牽動了手臂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聲音沙啞地開口:“我……叫陳維,是林恩大學的留學生。”他選擇從最表層的身份開始。
“留學生?”巴頓濃眉一挑,語氣充滿懷疑,“哪個留學生會被‘清道夫’盯上,還能引動那種瘋子造物?還能拿著……”他目光再次掃過陳維胸口,“……那種帶著古老歲月和奇怪平衡味道的東西?”
“因為我……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知道了一些……被掩蓋的秘密。”陳維斟酌著用詞,避開了“回響衰減”和“第九回響”等核心詞匯,“關於這座城市,關於……某些力量的失衡。”
巴頓眯起眼睛,粗壯的手指敲擊著工作台的金屬邊緣,發出篤篤的聲響,仿佛在權衡。“秘密?哼,林恩的陰影裏最不缺的就是秘密。知道太多,容易短命,小子。”
就在這時,那個被叫做“瘸腿的傑克”的矮小身影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銅盆和一疊幹淨(相對而言)的布塊,以及一個看起來十分粗糙、卻散發著濃烈酒氣和某種草藥混合氣味的陶罐,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
“熱水,布,還有您的‘熔爐之心’,巴頓老大。”傑克將東西放在旁邊的工具架上,好奇地瞥了一眼工作台上狼狽不堪的陳維,沒敢多問,又默默地退回了陰影裏。
巴頓抓起那個陶罐,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大口,哈出一口帶著熾熱氣息的酒氣,然後才拿起布塊蘸了熱水,粗手粗腳地開始擦拭陳維手臂和臉上的汙穢與血跡。他的動作談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笨拙,但力道控製得恰到好處,沒有加重陳維的傷勢。
“失衡?”巴頓一邊擦拭,一邊繼續剛才的話題,語氣似乎緩和了一絲,“老子整天跟金屬和爐火打交道,最討厭的就是不平衡!歪掉的齒輪轉不動,配重不對的機器走不遠!這道理放在哪兒都一樣!”他用沾著熱水和血跡的布塊指了指周圍堆積如山的機械零件和半成品,“看看這些!每一件,從最微小的螺絲到最複雜的傳動核心,都得在老子錘子下找到它該有的位置和分量,多一分少一厘都不行!這就是‘鑄鐵回響’的道!錘煉物質,也是在錘煉你他娘的靈魂!讓它結實,讓它精準,讓它能承受壓力,也能爆發出力量!”
他洪亮的聲音在堆滿金屬的工坊裏回蕩,仿佛每一件鐵器都在與之共鳴,發出低沉的嗡鳴。陳維能清晰地感覺到,隨著巴頓的話語,周圍空間中代表“物質、創造、毀滅”的“鑄鐵回響”變得異常活躍、純粹,如同被投入旺火的鋼坯,散發著熾熱而穩定的波動。這與維克多教授書齋裏的知識探討、艾琳·霍桑古董店裏的隱秘低語截然不同,是一種更加直接、更加貼近物質本源的力量宣言。
巴頓處理完陳維手臂上最深的傷口(用那罐名為“熔爐之心”的烈酒直接衝洗時,陳維差點疼得再次暈過去),又找出一些散發著礦物和草藥氣味的黑色藥膏糊上去,用幹淨的布條包紮好。
“皮肉傷,死不了。”巴頓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鍛造工序,“精神透支比較麻煩,得像淬火一樣,慢慢溫養,急不得。”他拿起那個陶罐,又灌了一口酒,然後把罐子遞向陳維,“喝一口!老子的‘熔爐之心’,摻了龍血苔和地心炎晶粉,對付寒氣、提振精神最管用!”
陳維看著那粗糙的陶罐,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罐子很沉,酒氣衝鼻。他學著巴頓的樣子,閉眼仰頭灌了一口。
“咳!咳咳咳!”一股如同熔岩般熾熱的液體順著喉嚨燒灼而下,所過之處,冰冷的軀幹仿佛被瞬間點燃,一股蠻橫的熱流直衝頭頂,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都飆了出來。但這股熱流過後,一種奇異的暖意從胃部擴散開來,驅散了不少寒意,昏沉的大腦也似乎清醒了幾分,雖然太陽穴的刺痛依舊。
“哈哈!怎麽樣?夠勁吧!”巴頓看到陳維的窘態,發出一陣爽朗(或者說噪音般)的大笑,“比那些貴族老爺們喝的貓尿強多了!”
笑過之後,他的表情重新變得嚴肅。他走到那堆從下水道帶回來的、已經變成廢鐵的機械構造體旁邊,用腳踢了踢其中一塊較大的殘骸,發出沉悶的響聲。
“至於這玩意兒……”巴頓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在那斷裂的能量導管和精密的零件間撥弄著,銅鈴大的眼睛裏閃爍著工匠特有的專注與怒火,“‘鏡海’的皮,‘鑄鐵’的骨,裏麵還他娘地塞了不該塞的東西!模仿老子的道,卻走了最邪門歪路!用‘虛無回響’的碎片來強行穩定不同回響的衝突?哪個該下熔爐的瘋子想出來的主意?!這根本不是在創造,這是在玷汙!是在製造不穩定和災難!”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一個廢棄的鐵砧上,發出“鐺”的一聲巨響,整個工坊仿佛都震動了一下。
“暴殄天物!狗屁不通!”他憤怒地低吼,周身“鑄鐵回響”的波動如同失控的爐火般劇烈翻騰。
陳維看著巴頓憤怒的背影,心中卻是一動。巴頓對回響力量的理解,似乎更側重於“創造”與“物質”本身的和諧與穩定,對於這種強行糅合、不計後果的造物方式深惡痛絕。這或許……是一個突破口。
他掙紮著從工作台上坐起身,忍著眩暈,輕聲問道:“巴頓先生,您說……器物,也有它的‘回聲’嗎?”
巴頓猛地轉過身,有些意外地看了陳維一眼,似乎沒料到他會問出這個問題。他臉上的怒容稍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自豪與深沉的鄭重。
“當然有!”他斬釘截鐵地說,走回工作台,拿起他那柄巨大的鍛造錘,手指撫過錘頭上那些暗紅色的、仿佛血脈般流淌的紋路,“老子的每一錘落下,不隻是改變金屬的形狀,更是將老子的意誌,老子的‘回響’,老子對‘平衡’與‘力量’的理解,一起敲打進去!一件真正的作品,它不是死物!它承載著創造者的魂!它會記住爐火的溫度,記住錘擊的力度,記住成型那一刻的完美平衡!”
他舉起錘子,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它的‘回聲’,就是它在使用者手中發揮出的效能,是它在歲月中留下的痕跡,是它與世界產生的共鳴!這才是真正的‘鑄鐵回響’!不是蠻力,是賦予物質以靈魂和使命!”
他放下錘子,目光再次落到陳維身上,尤其是他依舊緊握在手中的那枚古玉,以及之前顛簸中從口袋滑出了一角的那塊破碎的懷表。
“就像你那塊玉……”巴頓的聲音低沉下來,“老子能‘聽’到它裏麵的‘回聲’,古老、沉重,帶著一種……仿佛支撐過整個天空、又碎裂過的悲傷和堅持。它不屬於‘鑄鐵’,但老子尊重它!因為它有魂!”
他又指了指那塊破碎的懷表:“至於這個……時間的力量在它身上留下了太深的刻痕,又因為某種強烈的衝擊而破碎。可惜了,原本也是個不錯的載體。”
陳維心中震動。巴頓雖然言語粗豪,但他對“器物之魂”的理解,對“回聲”的感知,竟如此深刻而直接。這無關知識的淵博,而是一種源於實踐、源於與物質世界最深層次交流的直覺智慧。
他看著巴頓,看著這間雜亂卻充滿生命力的工坊,感受著那純粹而熾熱的“鑄鐵回響”,一個念頭逐漸清晰。
他需要修複懷表,不,不僅僅是修複,是讓它以新的形態“重生”。這不僅是紀念,也可能成為他掌控“燭龍回響”的一個重要媒介。而眼前這位看似暴躁、實則對造物本質有著深刻理解的鐵匠,或許正是能幫助他完成這件事的最佳人選。
“巴頓先生,”陳維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地迎上巴頓的審視,“您能……幫我修複它嗎?不是恢複原樣,而是……用您的方式,讓它獲得新生,讓它能更好地……承載‘時間’?”
巴頓愣住了,他看看陳維,又看看那塊破碎的懷表,銅鈴大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變成了濃厚的興趣和一種遇到挑戰時的興奮光芒。
他摩挲著下巴上鋼針般的胡茬,發出沙沙的聲響,半晌,才咧開一個大大的、帶著狂野笑意的笑容:
“有意思!用老子的錘子,去敲打時間的載體?哈哈!小子,你他娘的還真會給人出難題!不過……”他一把抓過那塊破碎的懷表,在手中掂量著,眼中閃爍著工匠遇到稀有材料時的精光,“這活兒,老子接了!正好試試前幾天搞到的那塊‘星黯鋼’!”
鑄鐵的回聲,即將為時間的碎片,譜寫出新的樂章。而陳維與這位矮人鐵匠的聯盟,也在這充滿金屬與火焰氣息的工坊裏,打下了第一塊堅實的基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