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記憶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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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維的蘇醒並未帶來預想中的寬慰,反而像在緊繃的弦上又加了一重無形的壓力。基地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戒備與疑慮如同潮濕空氣中的黴菌,在沉默中悄然滋生。
他靠在艾琳匆忙墊高的廢舊線纜捆上,身體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每一個關節都像是生了鏽,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隱密的鈍痛。那幾縷蔓延至耳際的灰白鬢角,在昏暗光線下如同某種不詳的烙印,提醒著他所付出的代價。但比肉體上的痛苦更讓他心悸的,是靈魂深處那種……被“占用”過的異樣感。
就像一間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屋子,出門一趟回來,發現家具的擺放有了細微的挪動,空氣中殘留著陌生人的氣息。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卻又處處透著難以言喻的違和。
艾琳遞過來一杯溫水,眼神中的擔憂幾乎要滿溢出來,但那擔憂深處,卻藏著一絲極力掩飾的、如同受驚小鹿般的警惕。她剛才在鏡中看到的,絕非幻覺。那個暗金色眼眸、帶著瘋狂與戲謔笑容的“陳維”,像一根毒刺,深深紮進了她的心裏。
“我……昏迷了多久?”陳維的聲音依舊沙啞,他接過水杯,指尖與艾琳的微微一觸,兩人都像是被靜電打到般,不自然地縮了一下。
“不算長,但外麵的情況……更糟了。”索恩替艾琳回答,他抱著風暴使者,站在一個既能守護入口,又能隨時應對陳維任何異動的角度,語氣帶著一貫的粗糲,但其中的審視意味,陳維聽得出來。
陳維努力扯出一個笑容,想讓他們放心,但這個表情在他蒼白疲憊的臉上顯得格外僵硬勉強。“我……沒事了。”他說,但這句安慰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不信。
他嚐試內視,意識小心翼翼地沉入那片剛剛經曆過慘烈戰爭的靈魂疆域。
“燭龍回響”的力量如同劫後餘生的災民,正在廢墟上艱難地重建家園。對時間的感知變得更加清晰、立體,他甚至能“聽”到基地外能量屏障在腐蝕領域衝擊下,那細微的、如同冰麵開裂般的時間損耗聲。但這份新獲得的力量,也讓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靈魂中那兩道巨大的“疤痕”。
一道,是屬於“第九回響”碎片的冰冷印記。它如同亙古不化的冰川,散發著萬物歸宿的寧靜與死寂,與外界城市的哀鳴隱隱共鳴。它強大,卻非人,更像是一種客觀的自然法則烙印在他靈魂裏。
而另一道……則是“竊時者”的烙印。
它不再是之前那種狂暴肆虐、試圖吞噬一切的狀態,而是變得……更加隱蔽,更加狡猾。它像一片濃鬱得化不開的、暗金色與暗紫色糾纏的迷霧,盤踞在靈魂的角落,不再主動進攻,卻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誘惑的低語,試圖將他對時間的新感悟,扭曲向掌控、掠奪與永恒禁錮的方向。
就在陳維的意識掠過這片迷霧時,異變再生!
不是攻擊,不是爭奪。
是……記憶的洪流!
一股完全不屬於他的、龐雜而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衝垮了他意識的堤防,強行灌入他的腦海!
他看到——
無盡的星空在腳下流轉,一個穿著古老星象長袍、麵容模糊的身影——他能感覺到,那就是“竊時者”的本體,其名似乎與“克羅諾斯”相關的音節能隱約捕捉,懸浮於時空的亂流之中。他伸出手,並非摘取星辰,而是探入一條奔流不息的光陰長河,五指如鉤,硬生生地從河中“撈”起了一段璀璨的、屬於某個輝煌帝國登基大典的“瞬間”!那個瞬間被剝離出來,凝固成一塊巴掌大小、流光溢彩的“時光琥珀”,其中的帝王、臣民、歡呼、禮樂……全部保持著最鼎盛、最榮耀的姿態,被永遠定格。而那條被強行截取了一段的長河,則發出一聲無聲的哀鳴,下遊的時空因此出現了細微的紊亂與崩塌,無數依附於那段曆史的生命軌跡被扭曲、湮滅……手持琥珀的“竊時者”,臉上浮現出滿足而迷醉的神情,但那眼神深處,是無論如何填充也無法彌補的巨大空洞。
他又看到——
一片鬱鬱蔥蔥、充滿生機的原始森林。“竊時者”站在林間空地,腳下是一個複雜到令人目眩的暗金色法陣。他口中吟誦著褻瀆時間的古老咒文,雙手虛按。刹那間,以他為中心,森林的景色開始瘋狂變幻!抽枝、發芽、繁茂、枯黃、落葉、覆雪……四季的景象在短短幾個呼吸間輪轉上演,速度快得如同翻動的書頁。周圍的樹木在急速的時間流速下,瞬間走完一生,化為朽木,又在其基礎上瞬間萌發新芽,再次輪回……而那些原本生活在林中的鳥獸蟲蟻,根本來不及適應這狂暴的時間變遷,要麽在瞬間衰老化為白骨,要麽在萌發的刹那耗盡生命能量枯萎……一片生命的樂園,在幾個心跳間,變成了演繹時間殘酷的死亡舞台。“竊時者”閉著眼,仿佛在享受這種肆意撥動時間弦律的快感,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瘋狂。
他還看到——
一個寧靜祥和的小村莊,炊煙嫋嫋,孩童嬉戲。“竊時者”隱去身形,如同一個冷漠的幽靈,行走其間。他對著一個正在母親懷中咯咯直笑的嬰兒,輕輕一點。那嬰兒的成長速度驟然放緩,仿佛被包裹在無形的粘稠液體中,而其母親的時間流速卻被悄然加速。他看著那位母親在短短幾天內,經曆了擔憂、憔悴、衰老,最終懷抱著仿佛隻是睡熟了的、容顏幾乎未變的嬰兒,在絕望與困惑中泣血而亡……“竊時者”記錄下母親每一個痛苦的表情,嬰兒那被強行延緩的、停滯的成長瞬間,如同收集珍稀的標本。低語在記憶中回蕩:“……多麽奇妙的對比……停滯的純真與加速的衰亡……時間的藝術……”
“不!!!”
陳維猛地抱住頭顱,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嘶吼!那些強行湧入的記憶,不僅僅是畫麵和聲音,更承載著“竊時者”當時那種掌控時間的強大感、隨之而來的無盡空虛、以及視萬物為實驗材料的冰冷殘酷!這種極端的情感與價值觀,如同最汙濁的墨汁,瘋狂侵蝕著他的本心,讓他感到一陣陣生理性的惡心與靈魂層麵的劇烈排斥!
“陳維!”艾琳驚呼,想要上前。
“別過來!”陳維猛地抬頭,雙眼布滿了血絲,眼神中充滿了混亂與掙紮。他死死盯著艾琳,卻又像是在透過她看別的什麽東西,聲音因極力克製而扭曲,“那些……那些記憶……他不是在追尋永恒……他是在……褻瀆!是在謀殺!”
他大口的喘息著,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物。腦海中,另一個充滿誘惑和嘲弄的聲音響起,與記憶中“竊時者”的低語如出一轍:
“褻瀆?謀殺?庸俗的定義!我們隻是在欣賞時間最真實的姿態……掌控它,剝離它,組合它……這才是超越凡俗的權柄!你感受到了嗎?那種……無所不能的力量感?擁抱它……你就能擺脫這具脆弱軀殼的限製,像神一樣……”
“滾出去!”陳維對著空無一人的空氣怒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幫助他維持著最後的清醒。
索恩和巴頓已經全神戒備,武器對準了陳維,雖然目標是他體內那個無形的存在。赫伯特和羅蘭也麵色凝重地看著這詭異的一幕。
維克多教授掙紮著,用盡力氣喊道:“陳維!守住你的‘現在’!記憶隻是過去!你的‘此刻’才是真實的錨點!”
“此刻……”陳維喃喃自語,血紅的眼睛看向周圍緊張而真實的同伴,看向艾琳那雙充滿恐懼卻又帶著不肯放棄的擔憂的眼眸。現實的觸感與那些冰冷、瘋狂、充滿掠奪意味的記憶碎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猛地咬牙,不再去抗拒那些湧入的記憶,而是強行調動起剛剛穩固些許的“燭龍回響”,以一種旁觀者的視角,去“觀察”這些記憶碎片中時間的流動,去分析“竊時者”每一次操控時間所帶來的因果連鎖反應,去銘記那些被掠奪、被扭曲、被犧牲的生命所帶來的痛苦與哀嚎!
他將這些記憶,不再是作為認同的素材,而是作為……警示的碑文!
漸漸地,那充滿誘惑的低語減弱了。盤踞在靈魂角落的暗金色迷霧,似乎也因這種“不合作”的解析態度而暫時沉寂下去。
陳維癱軟下去,靠在線纜捆上,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渾身濕透,劇烈地喘息著。眼神中的混亂慢慢褪去,隻剩下無盡的疲憊與一種深沉的悲哀。
“我……看到了一些……上一個‘我’的……記憶。”他抬起頭,看著艾琳和索恩,聲音沙啞而沉重,“他……‘竊時者’……他的路,是錯的。那是一條……用無數生命和時空的穩定性鋪就的……通往自我毀滅的絕路。”
他明白了,晉升的後遺症,不僅僅是力量失控的風險,更是在獲得力量的同時,必須時刻警惕來自力量源頭、那試圖扭曲你心智的古老意誌。
而這時,一直沉默觀察的羅蘭特使,忽然開口,冰藍色的眼眸銳利如刀:“陳維先生,在你的‘記憶’裏……有沒有關於‘旁觀者’的線索?或者……靜默者為何對‘竊時者’如此忌憚,甚至必欲除之而後快的……真正原因?”
陳維一怔,努力在那些混亂、充滿私欲與瘋狂的記憶碎片中搜尋。除了對時間本身的貪婪,“竊時者”的記憶裏似乎充滿了對靜默者那種“維持寂靜”理念的不屑與嘲弄,認為那是懦夫的行徑,但更深層的原因……
忽然,一段極其隱晦、幾乎被其他瘋狂記憶淹沒的碎片閃過——
那是在某個時空裂隙的深處,“竊時者”似乎意外窺見了一角……超越他理解的、更加宏大的棋局。他聽到了一些模糊的詞匯,帶著驚駭與不甘:
“……觀測……實驗場……回響……不過是……”
記憶到此戛然而止,被一股強大的、來自外部的幹擾力量強行抹去!那股幹擾力量的屬性,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絕對的“靜默”!
陳維的瞳孔猛地收縮。
難道,“竊時者”的瘋狂,不僅僅源於對時間的貪婪,還因為他……無意中觸及了某個連靜默者都為之恐懼的、更深層的真相?!而這個真相,與“旁觀者”有關?
他看著羅蘭,緩緩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有一些……但被抹去了。靜默者忌憚他,可能不隻是因為他的力量……更因為他……可能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基地內,陷入了更深的死寂。陳維的話,像一塊巨石投入黑暗的深潭,激起的漣漪,指向了更加令人不安的未知。
記憶的碎片不僅是負擔,也是鑰匙。而陳維在抵抗侵蝕的同時,也意外地觸碰到了一個可能關乎世界本質的、被層層掩蓋的可怕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