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真相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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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從金屬圓盤中央那枚水滴刻痕裏滲出來的。
起初隻是幽藍的一縷,像沉睡在冰河深處的磷光,怯生生的。隨即,它順著周圍那些精細得令人屏息的齒輪與冰霜紋路蔓延開來,點亮了邊緣八個微小如瞳孔的符號——金的、藍的、紅的、灰的、紫的、血色的、靛青的、混沌的——它們逐一亮起時,不像是被激活的機關,倒像是被喚醒的、沉睡了太久太久的魂靈。
艾琳的手還按在胸針上。銀質的徽記緊貼著冰冷的金屬板,仿佛找到了失落萬年的另一半。她能感到掌心傳來細微的、持續的戰栗,不是機械的振動,更像是一種低泣,一種找到了歸處的悲欣交集。更深處,她幾乎枯竭的鏡海回響,竟自發地漾起一絲微瀾,與這片古老的金屬產生了模糊的共鳴——那感覺,像在黑暗裏摸到了另一隻同樣冰涼顫抖的手。
塔格橫跨半步,將她嚴嚴實實擋在身後。短斧不知何時已倒提在手,斧刃映著幽藍的光,淬出一線寒色。他像北境雪原上最警覺的頭狼,渾身每一塊肌肉都繃緊了,視線刮過圓盤周圍每一寸岩壁,等待著預料中的毒矢、落石,或是什麽更詭異的東西。可什麽都沒有。隻有光在流淌,還有地底傳來沉悶的、仿佛巨獸翻身般的軋軋聲,不緊不慢,帶著某種令人心悸的規律。
“退。”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像刀鋒刮過冰麵。
艾琳依言,指尖緩緩離開。胸針與金屬板分離時,發出一聲極輕的歎息,仿佛離別。落回掌心的銀質徽記燙得驚人,光澤黯淡下去,像耗盡了最後一點精氣神。而那圓盤的光卻穩定下來,中央手形凹陷周圍,浮起一圈遊動的銀色符文,像一群找到了方向的銀魚,首尾相銜,幽幽流轉。
然後,銀魚們猛地向中心收縮!
無聲無息,那片刻滿符文的橢圓形岩壁向內滑開,露出一個邊緣光滑得詭異的洞口。沒有門軸聲,沒有摩擦,安靜得像是黑暗本身張開了一道口子。一股風從下方湧出,帶著地底深處特有的陰冷,還有陳年的油鏽味、岩石的土腥味,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類似舊羊皮卷和幹涸血漬混合的腐朽氣息。
塔格摸出最後一小截冷光棒,在手心用力一折。慘白的光亮起,被他扔進洞中。
那光旋轉著下墜,像個迷路的幽靈,照亮了滑過的壁麵——是某種暗沉的銀灰色,光滑如鏡,又隱隱有橫向的波紋,像巨獸的肋骨。光落了很久,才勉強觸及底部,反射出同樣材質的地麵,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
“深井。”塔格下了判斷,蹲下身,斧柄敲了敲洞口邊緣。回聲堅實、沉悶,帶著金屬特有的冷硬。“‘靜滯維護通道’……”他咀嚼著那幾個字,嘴角扯出一個沒有笑意的弧度,“看來,是條單行道。”
艾琳跪在洞口,風揚起她額前汗濕的碎發。她向下望去,除了冷光棒那團越來越小的慘白,隻有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可在那黑暗深處,她疲弱不堪的靈覺,卻捕捉到一絲微弱到幾乎幻覺的“脈動”。不是心跳,不是呼吸,更像是某種龐大到無法想象的東西,在沉睡中依然維持著的、最基礎的生命節律。還有一縷極淡的、與頭頂“源核”寶石同源,卻更沉靜、更古老、也更……悲傷的能量氣息。
“下麵……有東西活著,”她聲音發幹,“不是活物,是……某種還在運轉的東西。很慢,很沉,但確實在動。”她抬起眼,看向塔格,灰綠色的眸子在幽藍與慘白的光影間,閃著近乎絕望的希冀,“也許……有能救他們的辦法?或者,隻是另一條路?”
留下,是看著巴頓、維克多、索恩在陳維不知能維持多久的“庇護”中慢慢熄滅。前進,是踏入這未知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深井。
答案,從來都隻有一個。
塔格已經行動起來。他解下腰間那卷冰原巨蜥筋鞣製的繩索——堅韌得能吊起一頭犛牛——將一端死死捆在附近傾倒石柱最粗壯、最穩當的根部。用力扯了三次,紋絲不動。然後將另一端拋入深井。繩子足夠長,末端甚至軟軟地垂在底部的光暈裏。
“我先下。”他言簡意賅,將短斧別回後腰,雙手抓住繩索,試了試勁道,“你在上麵等。下麵不對,繩子會扯三下。你立刻割斷它,想法子把這洞口封死,然後自己……扛下去。”
“塔格……”艾琳喉頭發緊。
“別爭。”獵人打斷她,那張被北境風雪雕刻得粗糲的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隻有野獸般的冷靜,“你力氣快耗幹了,在上麵,萬一有事,你反應不過來。我下去,出事,至少能給你墊一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不遠處三個無聲無息的身影,“要是我們都折在下麵,他們……就真的連一點念想都沒了。”
艾琳把嘴唇咬得發白,點了點頭。她將滾燙的胸針仔細別好,握緊了那把從靜默堡壘帶出來的儀式短劍,劍柄上的花紋硌著掌心。
塔格不再多說,雙手交替,身影敏捷地沒入黑暗。冷光棒的光芒在他下方搖曳,漸漸縮成井底一個慘白的光點,像一隻孤獨的眼睛。艾琳屏住呼吸,全部的感官都係在手中的繩索上。時間被拉長了,每一秒都充滿粘滯的恐懼和焦灼。她能聽見自己血液衝撞耳膜的聲音,聽見昏迷同伴們微不可聞的呼吸,聽見大殿深處永恒的、死寂的嗡鳴,還有……心底某個角落,為那個留在規則深淵裏、正一點點變成非人之物的身影,蔓延開的、撕扯般的疼。
約莫過了煎熬的百息,手中的繩索傳來規律的扯動——一下,再一下。
艾琳長長吐出一口憋悶的氣,這才發覺背脊已被冷汗浸透。她將短劍插回鞘,學著塔格的樣子,抓緊粗糙的繩索,滑入了那片冰冷、光滑、仿佛巨獸食道的黑暗。
下降的過程比預想中平穩。井壁的橫向波紋提供了恰到好處的阻力。很快,靴底觸到了實地。塔格就在一旁,高舉著冷光棒,慘白的光暈映著他凝重的側臉和周圍的環境。
這是一條寬闊的甬道。牆壁、穹頂、地麵,全由那種暗銀灰色的奇異材質構成,渾然一體,泛著啞光。甬道截麵是完美的半圓,延伸向看不見的黑暗兩端,整齊得令人心慌。地麵幹淨得沒有一粒塵埃,仿佛從未有活物踏足。空氣裏,那股機油與礦物塵埃的味道更濃了,混合著隱約的臭氧氣息,像是雷雨過後的曠野。低沉的嗡嗡運轉聲清晰了些,從甬道深處傳來,帶著永恒的、催眠般的節奏。牆壁上每隔一段,嵌著早已熄滅的發光麵板,偶爾有一兩塊會極其微弱地閃動一下綠光,像垂死者的眼瞼,無力地顫動。
“沒有活物痕跡,”塔格的聲音在空曠的甬道裏顯得格外清晰,帶著回聲,“但……有東西不久前‘流過’。不是腳,是別的什麽。”他用靴尖點了點地麵某處,那裏有一道極淺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拖痕,邊緣光滑,“很小,很輕,像……蛇,或者別的什麽滑膩東西爬過。”
艾琳也看到了。這裏的一切都透著一種非人的、冰冷的“整潔”,一種沉睡了太久卻並未死去的“秩序”感。她閉上眼,竭力調動殘存的鏡海回響去感知。反饋回來的,是無數細若遊絲的能量路徑,在牆壁和地底深處無聲流淌,如同金屬的血管;遠方有巨大的質量在緩慢轉動,帶起沉悶的渦流;更深處,似乎還沉睡著某種“停滯”的、被封裝起來的“集體記憶”,散發著古老、疲憊、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等待”的哀傷。
“走哪邊?”塔格問。兩端延伸向同樣的黑暗。
艾琳凝神,在龐雜的感知碎片中捕捉最清晰的牽引。是那運轉聲的源頭?還是那“停滯記憶”的所在?抑或是……血脈中,鏡海回響與某個方向產生的、微弱的共鳴?
她指向嗡嗡聲傳來的方向。“這邊。能量……還在流動。另一邊太‘靜’了,靜得像……墓室最裏層。”
塔格沒有異議。兩人一前一後,保持著一步的距離,踏入選定的黑暗。冷光棒的光在光滑的牆壁上拉出兩道長長的、搖曳不定的影子。腳步聲空洞地回蕩,又被遠處永恒的運轉聲吞噬。這裏沒有時間,沒有盡頭,隻有金屬、微弱的光,和沉睡巨獸的呼吸。
他們走了約一盞茶的時間,路過幾條同樣整潔、同樣深邃得可怕的岔路。艾琳憑著直覺選擇主道。周圍的溫度漸漸升高了一點點,空氣中臭氧的味道更明顯了。牆壁上那些偶爾閃動的綠光,頻率似乎也快了些許。
然後,腳下的路開始向下傾斜。坡度極緩,但持續不斷。又走了一段,前方出現了光——不再是冷光棒的反射,而是甬道本身發出的、穩定的、淡藍色的幽光。
他們走進一個圓形大廳。大廳中央,是一個隆起的圓柱形台座,布滿黯淡的水晶麵板和早已凝固的旋鈕、撥杆,刻滿無法辨識的符號。淡藍的光從台座基座和牆壁的條形光帶溢出,將整個空間籠罩在一片朦朧、冰冷的水底般的氛圍中。台座周圍,輻射出七八條和他們來時一樣的甬道入口。
而大廳一側的牆壁,抓住了他們的目光。
那並非平整的壁麵,而是一片猙獰的、仿佛被無數絕望指甲反複抓撓過的“瘡疤”。金屬牆麵上,布滿了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刻痕、劃字、詭異的符號,還有一些用暗褐色汙漬塗抹的短句。痕跡新舊雜陳,有些已模糊得與金屬本身的氧化紋理融為一體,有些則深刻如昨。使用的語言光怪陸離,有古維德拉語、更晦澀的帝國符文、甚至一些完全陌生的象形文字。
“這是……”艾琳走近,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
塔格舉高冷光棒,照亮一片區域。那些刻痕,沒有一句是冗長的敘述。它們短促、尖銳、充滿迸發般的情緒。
“第三十一輪維護終結。外界的‘哭聲’又大了些。‘源池’的水位……確實在降。衰亡,真的無法挽回?” ——一行相對工整的古語,旁邊刻著小小的、早已無人能懂的紀年符號。
“它們越來越近。寂靜不是庇護,是緩刑。” ——潦草的刻字,用力之猛,幾乎要鑿穿金屬,透著一股歇斯底裏的絕望。
“能源調配……失敗。‘搖籃’啟動無望。我們修不好……什麽也修不好。” ——字跡顫抖,最後的筆畫拖得長長的,力竭而止。
“莫信表象的安寧。軸心在撒謊。它在恐懼。” ——這句子被一遍遍加深,刻痕裏還殘留著暗紅的漬,像是用指尖的血反複描畫。旁邊刻著一個簡陋的、布滿裂痕的齒輪。
“歸於虛無……真的是唯一出路?那我們存在過的一切……算什麽?” ——優雅的字體,卻浸透著哲學盡頭冰冷的迷茫。
“後來者,若你目及於此……莫尋吾等。吾等已為係統的一部分。苦痛……永續。” ——最低處的一行,字跡暗紅發黑,似以血為墨,每個字都滲出無邊無際的痛苦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融合”感。
艾琳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這些跨越了漫長光陰的、來自不同時代迷失者的“遺言”。每一道痕跡,都是一個靈魂在絕對孤獨和無法理解的大恐怖麵前,最後的嘶喊或呢喃。它們拚湊出的圖景,讓寒意滲入骨髓:這個“基石大殿”及其維護係統,絕非簡單的遺跡。它在監測著世界的“哭聲”——回響衰減,維係著“源池”,而它自身,也深陷無可救藥的崩壞。到達這裏的人,無論是維護者、探索者還是誤入者,最終似乎都走向了瘋狂、與係統同化,或安靜的消亡。
“‘軸心在撒謊’……”艾琳喃喃重複,寒意順著脊椎爬上後腦。軸心?是指那無盡回廊的核心?還是指……維係這一切的、更根本的規則?陳維所在的那個聖殿,是否正是這“軸心”顯化的一角?
塔格沉默地掃視著能辨認的文字,臉色鐵青。“這不是墳,”他啞聲道,“這是‘理智’的焚場。”他指向一條甬道口附近,地麵有一小堆擺放得異常整齊的金屬零件和幾乎風化成塵的碎布,“看那兒。衣服爛光了,東西卻擺得一絲不苟。最後一個……大概就在這兒,坐著,把自己‘安排’好了。”
艾琳看向那堆小小的、靜默的遺物,在這絕對理性、絕對冰冷的機械之城裏,這刻意維持的“整潔”比任何屍骸都更令人心碎。她幾乎能看見那人(或人們)最後坐在這裏,麵對無法理解的係統崩潰和無可阻止的世界衰亡,在絕對的寂靜中,一點點熄滅靈魂之火的場景。
就在此時——
她胸前那枚沉寂下去的霍桑胸針,毫無征兆地再次滾燙起來,並且開始持續地、輕微地震顫,指向大廳另一側一條比其他甬道更狹窄、更不起眼的入口。
與此同時,她腦海中,那些由陳維共享而來、尚未完全沉澱的關於“竊時者”前身——古老先驅者的記憶碎片,仿佛被這麵“絕望之牆”和胸針的異動狠狠攪動,轟然翻湧!
深紅,燃燒創造與熾熱初衷的紅;暗金,流淌秩序與冰冷掌控的金;灰白,空洞包容與靜默觀察的白……三種色彩在靈魂的熔爐裏翻滾、撕扯、試圖融合……
星空為頂的宏偉工坊,敲擊無形“結構”的巨錘引發規則戰栗……
無邊沙海,每一粒沙都是一個凝固的瞬間,冰冷的意誌試圖理清所有流向……
靜謐空洞之前,守墓人般的凝視,思考“終結”之後的“可能”……
“‘歸零’非是毀滅……乃是循環必需的一環……令淤積過多的‘存在’得以‘安歇’……而後……‘新生’……”
“吾看見了……那第九根柱……它本就存在……非吾等所創……乃是世界自身的‘呼吸’……是係統之‘肺’……吾等錯了……吾等以為它在‘吞噬’……不……它在‘代謝’……”
“然太慢了!世界‘病潰’加速!回響淤塞!相互汙濁!等不及它自然‘代謝’了!必須……必須有所為!”
瘋狂的執念達到頂點!三種力量悍然衝擊第九柱!紅被自身的創造熔爐反噬灼燒、熔化!金墜入自身編織的時序迷宮、悖論纏身!白被倒灌的虛無瓦解了存在的“確定”……
“必須……離去……不可留此……汙染將蔓延……”
漫長的痛苦,扭曲的異化,掠奪時間為食,模仿創造為形,利用虛無藏蹤……“竊時者”克羅諾斯,於無盡的折磨中誕生……
“錯了……然道路……就在彼方……第九柱……是唯一的解答……必須歸去……必須糾正……必須……成為解答本身……”
“‘鑰匙’……需要‘鑰匙’……特殊的魂靈……共鳴……‘橋梁’……找到‘橋梁’……”
破碎的畫麵、重疊的嘶吼、純粹的色彩暴力與極致的痛苦情緒,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狠狠衝撞著艾琳的意識堤壩。她悶哼一聲,踉蹌後退,脊背重重撞在那冰冷的、刻滿絕望的金屬牆上,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冷汗涔涔而下。
“艾琳?!”塔格箭步上前,有力的手臂扶住她下滑的身體。
“沒……沒事……”艾琳大口喘息,努力從那古老而瘋狂的記憶洪流中掙紮浮出水麵,灰綠色的眼眸因巨大的信息衝擊和驟然明晰的悲劇循環而震顫,“是陳維‘看’到的……‘竊時者’的根源……那個古老的‘先驅者’……我看到了……”
她語無倫次,但塔格從她眼中巨大的驚悸和隻言片語裏,瞬間抓住了關鍵:“和這裏有關?和第九回響的沉寂有關?”
艾琳用力點頭,手指死死攥住發燙的胸針,將它示意的方向指給塔格看:“有關……一切悲劇的根源,或許都在那裏!那個古老存在,他最初……竟是想‘修複’!他看到了第九回響是世界的‘肺’,是必要的循環,但他覺得它‘代謝’太慢,等不及了……於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加速’,去‘幫助’……結果……”她想起記憶中那三種純淨色彩被汙染、扭曲成可怕模樣的景象,聲音止不住地發抖,“結果他被那力量反噬、汙染,變成了後來所有災難的源頭……克羅諾斯,隻是他漫長痛苦異化後,最終結出的毒果。”
塔格的瞳孔微微收縮:“所以,‘靜默者’的先祖,那些剝離第九回響的家夥……他們犯下的,或許是同一種錯誤?都以僭越之心,去幹涉無法理解的根基?”
“恐怕……正是如此。”艾琳感到一陣深徹骨髓的疲憊與悲涼。拯救的初衷,因傲慢與誤解,最終通向更深的扭曲與毀滅。這是何等殘酷而絕望的輪回。
胸針的震顫變得急切,熱度灼人。它所指向的狹窄甬道深處,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與這枚家傳徽記、與艾琳血脈中的鏡海回響、也與她剛剛承受的關於“起源之錯”的記憶碎片,產生著強烈的、悲傷的共鳴。
“那邊……”艾琳穩住呼吸,掙脫塔格的攙扶,勉強站直,目光投向那更幽深的黑暗,“有東西在呼喚……不是機械的呼喚。是……‘記錄’的呼喚?還是……那‘錯誤’本身留下的……‘懺悔’或‘證物’?”
塔格看了一眼那麵寫滿臨終癲語的牆壁,又看了看艾琳手中那枚指向明確的胸針。獵人的直覺在尖銳鳴響,那條狹窄的路徑,或許比寬敞的主幹道危險十倍,但也可能埋藏著真正關鍵的物事——不是如何操作這瀕死的係統,而是這一切崩壞最初的“病根”所在。
“走。”他吐出短促的音節,調整了一下短斧的角度,率先邁向那條狹窄的入口。
通道果然更加低矮,有些地段需要低頭彎腰才能通過。牆壁的材質變了,成了某種啞光的深灰色,表麵有細密的蜂窩狀結構,觸手微涼,且有奇異的吸附感,仿佛能吞噬光線與聲音。空氣凝滯得幾乎不流動,那股舊羊皮紙與幹涸墨水的腐朽氣味越發清晰。
不足五十步,甬道戛然而止。
盡頭不是牆壁,而是一扇門。
一扇由整塊暗藍色水晶雕琢而成的門。澄澈,無暇,內部有星雲般的光霧在極其緩慢地流轉、舒卷。門扉緊閉,光滑如最深的湖麵,倒映著他們手中慘白的光暈。門上無環無鎖,隻有在中上部,淺淺凹陷著一個圖案。
那圖案,他們認得。
水滴寶石,環繞著齒輪與冰霜,外圈是八個微小的回響符號。
與上層金屬圓盤上的徽記,如出一轍。
隻是,刻在這扇水晶門上的徽記,更顯古拙精致。而此刻,那八個符號中,代表“鏡海”的深藍色印記,正散發著比其他符號略亮一絲的、溫柔而哀傷的光暈。
艾琳靠近時,胸針已燙得如同烙鐵,震動讓她整隻手都在微微發麻。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勇氣吸入肺中,再次舉起那枚霍桑家族的銀質胸針,對準了水晶門上水滴圖案的凹陷。
這一次,沒有光華大作,沒有機括轟鳴。
水晶門內,那緩緩流轉的星雲霧氣,驟然加速,然後如同被無形的漩渦吸引,紛紛湧向中央的徽記。整扇暗藍色的水晶門扉,從內而外,變得澄澈透明起來!
門後的景象,再無遮攔。
那是一個小小的房間,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一座“水晶棺槨”,或是一個“記憶的囚籠”。房間中央,有一座低矮的、同樣由暗藍色水晶築成的平台。平台上,別無他物,隻靜靜躺著一件東西。
不是書卷,不是器物。
那是一塊不規則的、約莫兩隻手掌大小的“碎片”。
碎片本身是半透明的深灰色,如同凝固的、飽含煙靄的淚滴。但就在這凝固的淚滴中心,封存著一小簇微弱卻倔強燃燒的“火焰”。那“火”由三種色彩擰成一股——深沉的創造之紅,冰冷的時序之金,虛空的觀察之白——它們緩慢地、疲憊地相互纏繞、流轉,偶爾迸濺出一星半點的餘燼,照亮碎片內部那些細若發絲的、銀色的脈絡紋路。
水晶平台的表麵,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微小如蟻的文字。那文字艾琳從未見過,卻詭異地能“感受”到其中奔湧的、幾乎要將水晶都蝕穿的——悲痛、悔恨、以及耗盡一切的疲憊。
而最讓艾琳神魂俱震的是——
當水晶門變得透明,那塊碎片仿佛感應到了門外注視的目光,內部那簇三色“火焰”猛地向上一竄!
緊接著,一個虛弱、沙啞、仿佛穿越了無盡時光的阻隔、浸透了永恒痛苦的“聲音”——或者說,是一縷即將徹底消散的執念——毫無阻礙地,撞入了艾琳的腦海:
“……後來者……鏡海的共鳴者啊……”
“……請……凝視它……”
“……凝視‘吾等’凝固的‘謬誤’……‘瘋狂’與‘愧怍’……”
“……將它……帶予他……”
“……帶予……那個能‘聆’見‘歸宿’的‘橋’……”
“……告知他……”
“……‘糾正’之途……不在‘取代’……不在‘駕馭’……”
“……而在‘知曉’循環……並甘為……循環中……‘自願’之鏈節……”
“……代價……非是犧牲……乃是……‘抉擇’成為……‘通道’……”
“……時光……將盡了……‘係統’的崩解……終幕已啟……”
“……‘旁觀者’……在候……結局……”
聲音斷斷續續,越來越飄渺,終至消散。碎片內的三色火焰也重新低落下去,恢複那緩慢、疲憊的流轉。
艾琳如被冰水浸透,僵在原地,瞬間明悟。
這不是遺物,不是記錄。
這是那位最初的、走入歧途的“先驅者”,在自身即將被第九回響之力徹底汙染、扭曲、墜入萬劫不複的異化深淵前,或許是在最後一絲清醒的靈光裏,強行從自己靈魂中剝離開的——關於“最初謬誤的認知”、“純淨初衷的殘響”、以及“對正確道路模糊感應”的……
一塊“認知的碎片”。
一塊保留了“惡因”的琥珀。一塊可能指向真正“救贖之鑰”的……殘片?
“它……在等我?”艾琳聲音發顫,看向塔格,又像在問自己,“不,是等‘鏡海的共鳴者’……霍桑的血脈?它要我將這碎片……帶給陳維?”
塔格死死盯著門後那簇燃燒著三色火焰的碎片,獵人的本能每一根神經都在尖嘯著危險,可理智的另一麵卻冰冷地指出:這或許是陳維,是所有人,最後也是唯一的機會。“‘旁觀者在候結局’……”他重複著那縷意念中最令人不安的詞句,眉頭擰緊,“‘旁觀者’……又是什麽?”
艾琳茫然搖頭,臉色蒼白如死。信息如同滔天巨浪,幾乎將她淹沒。古老的錯誤,凝固的悔恨,指向陳維的遺言,還有那莫測的“旁觀者”……這一切,遠比她想象的更黑暗、更複雜、也更絕望。
但胸針的灼燙,碎片意念的呼喚,陳維正在飛速流失的“人性”倒計時……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她的背脊。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到那扇已變得透明、仿佛隻是一層冰冷水膜的水晶門。
門,無聲地向內滑開。
一股更加古老、更加沉寂、混合著無盡悲傷與最終解脫般氣息的寒流,從密室中湧出。
那塊封存著三色火焰的“認知碎片”,靜靜躺在水晶平台上,仿佛已在此等待了千萬個輪回,隻為此刻。
然而,就在艾琳的指尖即將越過門檻,塔格全身肌肉繃緊準備隨時應對不測的刹那——
密室深處,那平靜的水晶平台下方,毫無征兆地,傳來了一陣極其輕微、卻規律得讓人頭皮發麻的……
哢嗒……哢嗒……哢嗒……
像是生鏽的齒輪,被突然注入了一絲動力。
又像是沉睡的詛咒,被活人的氣息……
喚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