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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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恩城東區,橡樹街六號。
    從外麵看,這隻是一棟略顯古舊、爬滿枯萎藤蔓的三層磚石建築,與周圍那些在工業煙塵中沉默挺立的倉庫和公寓樓沒什麽不同。褪色的招牌上寫著“霍雷肖古典文學與地理協會”,字跡斑駁,門廊的燈罩積著厚厚的灰,仿佛已經半個世紀沒有亮起過。
    但在地下,穿過一道偽裝成書架後牆壁的暗門,沿著螺旋向下的石階走約莫五分鍾,景象便截然不同。
    秘序同盟林恩分部的核心議事廳,位於地下深處。這裏沒有蒸汽管道,沒有煤氣燈刺鼻的氣味,取而代之的是牆壁上嵌入的、散發著穩定柔光的月光石,以及空氣中常年彌漫的陳舊羊皮紙、幹燥草藥和上好墨水混合的沉靜氣息。議事廳呈圓形,拱頂很高,四壁是直達頂部的深色木製書架,塞滿了密密麻麻、書脊磨損的典籍、卷軸和用皮革與黃銅封存的盒子。中央一張巨大的橡木圓桌,桌麵上天然的木紋如同古老的河流,見證了無數次的密談與爭執。
    此刻,圓桌周圍坐了七個人。
    坐在主位的是一位頭發銀白、梳得一絲不苟的老婦人。她穿著樣式古樸的深紫色長裙,頸間掛著一枚鑲嵌著暗藍色寶石的銀質項鏈,手指纖細,正輕輕摩挲著一枚放在麵前羊皮紙上的、邊緣有些燒焦的黃銅徽章——那是屬於陳維的秘序同盟正式成員徽章,是艾琳在被迫撤離霍桑古董店前,拚死從廢墟中帶出的少數物品之一。
    她是伊莎貝拉·馮·克勞馥,秘序同盟林恩分部的現任首席理事,一位在“萬物回響”道路上走了很遠、以智慧和謹慎著稱的長者。
    她的左手邊,坐著艾琳·霍桑。艾琳的臉色依舊蒼白,肩部的傷口被仔細包紮在素色的衣裙下,但脊背挺得筆直。她灰綠色的眼眸低垂,盯著麵前空無一物的桌麵,仿佛那上麵有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她的沉默,像一層薄冰,覆蓋著其下洶湧的暗流。
    艾琳旁邊是尼克萊·伏爾科夫,一位身材高大、留著濃密褐色胡須的中年男子,他是同盟內“引導派”的中堅,也是維克多教授多年的朋友。此刻,他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圓桌另一側,氣氛則截然不同。以拉爾夫·溫斯頓為首的三位理事,構成了相對保守的“控製派”。拉爾夫是個精瘦的男人,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眼睛細小而銳利,像能解剖人心的手術刀。他麵前攤開放著好幾份報告,上麵是密密麻麻的字跡和潦草的批注。
    還有一位是記錄員,坐在稍遠的陰影裏,麵前攤開厚重的記事簿,羽毛筆懸停在空中。
    “……綜上所述,”艾琳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長久的沉默。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結的河麵上鑿下來的冰,“陳維、維克多教授、巴頓先生、索恩副組長,以及赫伯特先生和羅蘭特使,在城東墓園下的古代遺跡中,為中斷靜默者與衰亡之吻聯合進行的危險儀式,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陳維最終以自身為引,可能觸發了某種古老的防禦機製,暫時阻止了災難。但他們六人……目前全部失聯,生死未卜。”
    她頓了頓,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緊。“根據我最後感知到的波動,以及遺跡後來發生的能量坍縮和規則紊亂現象判斷……生還幾率,極低。”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很輕,但落在寂靜的議事廳裏,卻重若千鈞。
    尼克萊的拳頭猛地砸在桌麵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極低’?艾琳,那是維克多!是巴頓!還有那個孩子!我們的人!同盟就這麽幹坐著,用冷冰冰的‘極低’兩個字來總結?!”
    “尼克萊理事,請注意你的情緒和措辭。”拉爾夫·溫斯頓扶了扶眼鏡,聲音平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艾琳女士隻是陳述她所知的事實。我們都很悲痛,但悲痛不能代替理智的分析和決策。維克多教授的失蹤……本身就存在諸多疑點。”
    “疑點?”尼克萊瞪向他,“什麽疑點?維克多為了調查真相,幾乎把命都搭上了!”
    “正是如此,才更值得深思。”拉爾夫不疾不徐地翻開麵前的一份報告,“根據艾琳女士早些時候的口述,以及我們後續從秩序鐵冕內部有限渠道獲得的信息拚湊,維克多教授似乎……對‘第九回響’相關的某些禁忌知識,了解得過於深入了。甚至可能,早就有所接觸。他在遺跡中的行為,究竟是為了阻止儀式,還是為了……其他目的?比如,接觸那個被封印的‘第九回響’空洞?”
    “荒謬!”尼克萊怒道,“你這是汙蔑!”
    “是合理的懷疑。”拉爾夫寸步不讓,“還有那個陳維。他的成長速度快得異常,對第九回響的感知和共鳴更是前所未有的。他的家傳古玉……艾琳女士,你確定那隻是普通的古老遺物嗎?它是否可能,本身就是第九回響的某種……碎片?或者鑰匙?”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艾琳身上。
    艾琳抬起頭,灰綠色的眼眸迎向拉爾夫審視的目光,沒有任何躲閃。“古玉的來曆,陳維自己也在探尋。但它數次在危機中保護了他,也保護了我們。在對抗靜默者和衰亡之吻的過程中,陳維的貢獻有目共睹。沒有他,林恩城可能已經陷入更大的災難。”
    “貢獻確實存在,但風險同樣巨大。”拉爾夫指向另一份文件,“因為他,霍桑古董店被毀,我們損失了一個重要的據點和大批研究資料。因為他,秩序鐵冕第七行動組近乎全滅,副組長索恩失蹤,這導致我們與秩序鐵冕本就微妙的關係更加緊張。現在,連維克多教授這樣的資深成員也卷入其中,下落不明。他的‘變量’特質,正在將越來越多的人和事拖入不可預測的漩渦。”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像靜默者一樣,清除‘變量’?”尼克萊的聲音冷了下來。
    “我從未這樣說。”拉爾夫搖頭,“但我們必須評估風險,采取更審慎、更……可控的措施。如果陳維或者維克多教授真的幸存,並被找到,同盟必須確保他們處於嚴密的監控和保護之下,他們的知識和力量,必須被引導,而非放任。”
    “監控?保護?還是囚禁?”尼克萊冷笑。
    議事廳內的氣氛陡然變得劍拔弩張。
    “夠了。”
    首席理事伊莎貝拉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所有的爭論。她銀白色的頭發在月光石的光暈下仿佛閃著微光,深邃的眼眸緩緩掃過眾人。
    “悲痛與猜忌,都無法帶回我們的同伴,也無法解決我們麵臨的危機。”她拿起麵前那枚燒焦的黃銅徽章,指尖輕輕拂過上麵的星象與鑰匙圖案,“陳維·李,以預備成員身份加入,在極短時間內晉升正式成員,並在多次危機中展現出非凡的勇氣、智慧和對‘平衡’的潛在理解。他中斷了一場可能波及整個林恩城的災難性儀式,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艾琳身上:“艾琳·霍桑女士,作為引路人和並肩作戰的同伴,你的判斷和付出,同盟銘記於心。”
    這算是……嘉獎?艾琳的嘴唇動了動,卻什麽也沒說。這種官方措辭下的“銘記”,在此刻聽來,隻覺得空洞而寒冷。
    伊莎貝拉繼續道:“維克多·蘭斯教授,多年來為同盟的研究和傳承做出了卓越貢獻。他的失蹤,是同盟的巨大損失。無論真相如何,在獲得確鑿證據之前,他仍是值得我們尊敬和努力尋找的同伴。”
    尼克萊的臉色稍緩,拉爾夫則微微抿緊了嘴唇。
    “然而,”伊莎貝拉話鋒一轉,聲音裏多了幾分沉重的分量,“拉爾夫理事的擔憂,並非全無道理。第九回響的禁忌,靜默者的陰影,衰亡之吻的瘋狂,還有那潛藏在曆史塵埃下的‘旁觀者’……我們麵對的迷霧太深,暗流太急。陳維,以及與他相關的一切,確實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變量’。同盟的宗旨是探尋真相、守護平衡,而非盲目冒險。”
    她將徽章輕輕放下:“因此,我提議,並提請核心議會審議:”
    “一,正式追認陳維在此次事件中的功績,將其事跡載入同盟檔案,並……追授‘星火守護者’榮譽稱號。”——這是同盟內部對犧牲或有重大貢獻成員的一種紀念性榮譽。
    “二,成立專項調查與救援小組,由尼克萊理事牽頭,盡一切可能,搜尋維克多教授、巴頓先生、索恩副組長、赫伯特先生、羅蘭特使,以及……陳維的下落。活要見人……”她沉默了一下,“……死要見屍。”
    “三,即刻起,將‘第九回響’相關研究、‘靜默者’曆史再評估、以及陳維及其關聯物品的保密等級,提升至最高級‘緘默’級別。未經核心議會半數以上理事批準,任何成員不得擅自調查、傳播或采取行動。”
    “四,加強對現有成員,特別是與陳維、維克多有過密切接觸成員的觀察與保護。同盟將動用資源,確保類似霍桑古董店的損失不再發生。”
    提議說完,議事廳內一片寂靜。
    嘉獎與猜忌,緬懷與戒備,被巧妙地編織在了一起。追授榮譽,是對過去的肯定;提升保密等級和加強監控,是對未來的防範。
    尼克萊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第三條和第四條,但看到伊莎貝拉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艾琳蒼白沉默的臉,最終隻是沉重地歎了口氣。
    拉爾夫臉上則看不出太多表情,隻是微微頷首:“首席理事的提議,兼顧了情誼與責任,我附議。”
    “附議。”
    “附議……”
    其他幾位理事也陸續表態。記錄員的羽毛筆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將這些決定鐫刻入同盟的曆史。
    “艾琳女士,”伊莎貝拉看向一直沉默的艾琳,“你對這些安排,有什麽意見?”
    艾琳緩緩抬起眼簾。她的目光掃過圓桌上一張張或熟悉或疏離的麵孔,掃過那枚屬於陳維的、邊緣焦黑的徽章,最後落在伊莎貝拉深邃的眼眸裏。
    “我隻有一個請求。”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動搖的堅定,“調查與救援小組的行動,我要參與。無論是尋找教授,還是……其他人。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他們最後消失的地方,也沒有人比我……更想找到他們。”
    伊莎貝拉凝視了她片刻,緩緩點頭:“可以。你作為尼克萊理事的副手參與。但必須遵守小組的一切紀律和安全規定。”
    “是。”艾琳低下頭。
    “那麽,如果沒有其他事,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伊莎貝拉站起身,銀白色的長發如瀑布般垂落,“諸位,記住,我們探尋的是真理,守護的是平衡。在這條布滿荊棘的路上,信任與謹慎,同樣不可或缺。願智慧指引我們。”
    理事們陸續起身離開。尼克萊走到艾琳身邊,想說什麽,最終隻是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拉爾夫收拾好文件,經過艾琳身邊時,腳步微頓,低聲道:“霍桑女士,節哀。也希望你……以同盟的利益為重。”
    艾琳沒有回應,仿佛沒有聽見。
    很快,議事廳裏隻剩下她和那位年邁的首席理事。
    伊莎貝拉沒有立刻離開,她走到巨大的書架前,抽出一本厚重得驚人的、封麵是某種暗色皮革的古書,輕輕拂去並不存在的灰塵。
    “艾琳,”她背對著艾琳,聲音在空曠的議事廳裏顯得有些飄渺,“霍桑家族的血脈裏,流淌著‘鏡海’的深邃,也背負著古老的守望之責。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門一旦打開,就無法輕易關上。陳維……他或許無意中,已經站在了那扇最危險的門前。”
    艾琳的手在袖中微微攥緊。
    “同盟的決定,或許冰冷,但這是為了在風暴中保存火種。”伊莎貝拉轉過身,蒼老的眼眸中蘊含著複雜難明的光,“你堅持要去找他們,我不阻攔。但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您說。”
    “如果……如果你真的找到了陳維,或者維克多,而他們……已經不再是‘他們’了。”伊莎貝拉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沉重的宿命感,“如果‘橋梁’已然傾覆,或者‘知識’滑向了瘋狂……你知道該怎麽做。為了他們曾守護的一切,也為了……不讓更可怕的東西,通過他們來到這個世界。”
    艾琳的身體猛地一僵。她聽懂了話裏的含義。那不是救援的命令,那是……必要時予以“淨化”或“終結”的授權。
    冰藍色的寒意,瞬間從腳底蔓延到頭頂。
    伊莎貝拉看著她瞬間蒼白的臉,輕輕歎了口氣,將那本古書放回原處。“這隻是最壞的打算。但願……不會用到。”
    她緩步走向出口,在門口停下,回頭看了艾琳最後一眼:“記住,孩子,有時候,最大的慈悲,恰恰是最徹底的決絕。”
    腳步聲消失在螺旋石階的方向。
    偌大的議事廳,隻剩下艾琳一人,站在冰冷的月光石光芒下,站在象征著無數秘密與智慧的古老書架之間。
    她緩緩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枚屬於陳維的焦黑徽章。黃銅冰涼,邊緣的燒灼痕跡刺痛指尖。
    嘉獎?猜忌?
    她忽然覺得無比疲憊,也無比……清醒。
    同盟的震動,人心的浮動,都在這地下深處悄然發生。而她要做的,不是在這裏咀嚼這份複雜難言的滋味。
    她要回到地麵上去,回到那片被迷霧、鮮血和未知籠罩的黑暗中。
    去找他們。
    無論前方是星光,還是更深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