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新生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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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在流淌。
陳維覺得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一條溫暖的、星光匯成的河裏漂浮。腳下是光滑的,仿佛沒有實質,卻又穩穩地托著他。兩旁流動的星藍色光壁,像極了北境極夜時在天幕上蕩漾的極光,隻是更近,更柔和,將他滿身的血汙和傷痕都映照出一種不真實的、朦朧的藍。
但溫暖是假的。或者說,星光帶來的暖意,絲毫無法驅散他身體內部正在蔓延的寒冷。那是一種從骨髓深處滲出來的冷,帶著生命流逝的空洞感。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動鏽蝕的琴弦,嘶啞,艱難,帶著血腥味的顫音。視野邊緣持續發黑,像有墨汁不斷滴入清水,緩慢而堅定地侵蝕著光明的區域。他幾乎是被赫伯特半拖半抱著向前移動,雙腿像不屬於自己,隻是兩根麻木的、偶爾因觸碰地麵而傳來劇痛反饋的木頭。
羅蘭走在最前麵,背負著維克多。他的步伐沉重而堅定,但陳維能看到他頸後不斷滾落的汗珠,和那條傷腿不受控製的、細微的顫抖。每走十幾步,羅蘭就會停下來,不是休息,而是側耳傾聽,警惕地回望來路。星光通道似乎隔絕了大部分聲音,但那若有若無的“沙沙”聲,仿佛噩夢的餘音,依舊偶爾撩撥著緊繃的神經。
沉默是沉重的。隻有腳步聲,喘息聲,還有維克多偶爾在昏迷中發出的一聲極輕微的、痛苦的抽氣。
赫伯特扶著陳維的手臂穩定而有力,但他的呼吸也同樣急促。剛剛經曆了“存在重構”,他的身體雖然看起來完整,內在卻仿佛一個被掏空又倉促填滿的容器,充滿了陌生的空虛感和細微的、無處不在的隱痛。他大部分時間都低垂著眼,像是在凝視腳下流動的星光,又像是在與體內某種新生的、不穩定的感知搏鬥。
“赫伯特,”陳維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你……能‘聽’到這通道嗎?”
赫伯特沉默了幾秒,才緩緩道:“不是聽。是……一種模糊的感應。這光,這些牆壁……它們不是簡單的照明或結構。它們像是活的,又像是某種龐大記憶的顯化。我好像能……感覺到一些非常古老的、斷續的‘思緒’碎片,關於守望,關於等待,關於……熄滅。”
“熄滅?”前麵的羅蘭頭也不回地問。
“嗯。一種漫長的、近乎絕望的等待之後,燃料將盡、燭火將熄的……寂靜感。”赫伯特的語氣帶著學者特有的、試圖精確描述難以名狀之物的困惑,“但最近,好像有什麽東西,又讓這沉寂的灰燼裏,冒出了一點火星。”
陳維的心跳漏了一拍。火星?是指古玉的共鳴,還是他們的到來?
就在這時,他胸口那沉寂的古玉,忽然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
不是能量的悸動,更像是一個沉睡太久的生靈,在無意識的夢境中,輕輕翻了個身。
隨著這細微的動靜,陳維感到自己體內那片混亂的、瀕臨枯竭的廢墟,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溫潤的石子。不是力量的恢複,而是一種……感知的延伸。
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黑暗並未降臨。相反,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種更加內在的、難以言喻的“視野”。他看到自己殘破的身體內部,那些斷裂的骨骼像陰雲下沉寂的山脈,破裂的內髒如同幹涸龜裂的河床,奔流的血液裏摻雜著黯淡的金色碎屑,那是過度使用能力後殘留的規則反噬。一切都籠罩在代表衰竭與痛苦的、深沉的暗紅色調中。
但在這片絕望的圖景裏,有幾處“連接”吸引了他的注意。
連接著他和赫伯特扶著他的手臂的,是一縷極其纖細、卻異常堅韌的銀白色“絲線”,散發著理性、知識與一種無聲支持的溫暖。
連接著他和前方羅蘭背影的,是一道更深沉、更粗糲的靛青色“紐帶”,充滿了守護的意誌、曆經磨難的堅韌,以及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屬於同伴的擔憂。
而連接著他和羅蘭背上昏迷的維克多的……那景象讓他靈魂一顫。
那不再是簡單的“線”或“紐帶”。那是一片複雜的、由無數灰白色與淡金色細密符文交織成的、宛如荊棘又似鎖鏈的網絡,深深紮根於維克多的心髒與大腦部位,另一端則蔓延向無盡的虛空,仿佛連接著某個冰冷而貪婪的存在。網絡微微搏動,每一次搏動,都從維克多灰敗的身體裏抽取出一絲極其微弱的、乳白色的光暈——那是本源,是記憶,是“存在”的碎片。
這就是靜默者或“旁觀者”施加在維克多身上的禁錮與抽取。而在那殘酷的網絡邊緣,陳維看到了一點微弱卻頑強的銀藍色光點,正緊緊依附在維克多的眉心,散發著微弱但純淨的“鏡海”回響波動——那是艾琳留下的最後一點守護印記,如同風中之燭,頑強地抵抗著網絡的侵蝕。
這幅“內視”的圖景隻持續了短短一瞬,劇烈的頭痛和靈魂被撕裂般的痛楚便洶湧而來,將他強行拉回現實。
“呃!”陳維悶哼一聲,身體一軟,全靠赫伯特支撐才沒倒下。鼻端一熱,兩道溫熱的液體流了下來,滴在星光照耀的地麵上,暈開暗紅的痕跡。
“陳維!”赫伯特的聲音帶著罕見的緊張。
“沒事……”陳維喘息著,抬手抹去鼻血,指尖都在顫抖。但那雙重新睜開的、漆黑的眼眸裏,卻掠過一絲極深的震撼和明悟。
他剛才“看”到的,是什麽?
不是燭龍回響的“時間感知”,也不是簡單的傷勢內視。那是一種更加……本質的視野。仿佛他能直接“看到”人與人之間聯係的強弱與性質,看到施加在存在之上的規則與束縛,甚至看到生命本源被侵蝕與抽取的過程。
這就是……“橋梁”?
不是力量,而是一種視角?一種能夠洞察“連接”與“平衡”狀態的視角?
他想起第九回響空洞周圍的那些古老“痕跡”,想起自己試圖成為“橋梁”的使命。橋梁,首先要能看到兩岸,看到需要連接的斷點,看到橫亙其間的深淵。
這新生的、伴隨著劇痛和透支的“能力”,或許就是他踏上橋梁之路的……第一隻眼睛。
“你看到了什麽?”赫伯特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眼神的變化,低聲問。
陳維張了張嘴,想描述那幅景象,卻發現語言如此蒼白。他隻能艱難地、指向性地說道:“教授……身上……有‘鎖鏈’……在抽走他的‘光’……艾琳……留了一點‘火苗’……在保護……”
赫伯特鏡片後的眼睛陡然睜大。羅蘭也猛地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疤痕臉上寫滿驚疑。
“你能‘看’到規則層麵的禁錮和本源流動?”赫伯特的語氣充滿了難以置信,“這……這至少是觸及‘萬物回響’高階‘契約洞察’,或者‘鏡海回響’深處‘真實映照’才能模糊感知的領域!而且你還區分出了不同回響的性質……”
陳維虛弱地搖頭:“不是‘看’清……是感覺……模糊的感覺……像隔著毛玻璃……而且,代價很大。”他又抹了一下鼻血,這次的血液裏,淡金色的碎屑似乎更多了。
羅蘭深深地看了陳維一眼,那目光裏有審視,有擔憂,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先別管這是什麽能力了。保住你的小命再說。你這血再流下去,等不到什麽觀測塔,就得變成幹屍。”
他轉過身,繼續前行,但腳步似乎加快了一些。
通道仿佛沒有盡頭。星光恒久地流淌,時間感在這裏變得模糊。隻有身體不斷積累的疲憊和疼痛,在提醒他們時間的流逝。
陳維不再試圖主動運用那種新生的“感知”,那帶來的負擔他承受不起。但他發現,即使不去主動“看”,一種更基礎的、模糊的“感應”卻開始如呼吸般自然存在。
他能隱約感覺到赫伯特扶著他的手臂傳來的、那份屬於“學者”的、試圖理解一切的冷靜支撐下,隱藏的虛弱與對未知的些微不安。
他能感覺到前方羅蘭每一步踏出時,那“守護者”意誌的堅定,以及其下掩蓋的、對背負之人的責任帶來的沉重壓力,還有腿傷持續的折磨。
他甚至能極其微弱地感應到維克多身上,那“鎖鏈”網絡持續的、冰冷的抽取韻律,和那點銀藍色“火苗”越來越微弱的抵抗。
這些感應不清晰,更像是一種情感的底色,一種氛圍的感知。但它們如此真實,如此具體,將同伴的狀態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化作了可以“觸摸”到的、沉甸甸的重量。
這種感知,讓他更痛,卻也讓他……更真實地活著。
人性回歸後,情感不再是被隔絕的展覽品,而是變成了流淌在血脈裏的、溫熱的血。而這新生的能力,仿佛給這些情感裝上了敏銳的觸角,讓他能更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的依存與苦痛。
就在陳維沉浸在這種奇異而疲憊的新感知中時,走在前麵的羅蘭,再次猛地停住了腳步。
“前麵……有東西。”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獵人特有的警覺。
赫伯特和陳維也凝神望去。
流動的星藍色光壁在前方大約二十米處,似乎到了盡頭。光芒在那裏匯聚、收束,形成一個拱形的出口。出口外,不再是通道的柔和星光,而是一片更加深邃、更加浩瀚的……黑暗。
不,不是純粹的黑暗。
在那片黑暗的背景上,懸浮著無數細微的、閃爍的銀白光點,緩緩旋轉、流動,如同一幅微縮的、靜止的星河圖景。而在“星河”的中央,隱約可以看到一個更加龐大、更加複雜的、由暗金色線條勾勒出的、層層疊疊的環形結構輪廓。
那輪廓,與陳維在“海量知識”中驚鴻一瞥到的、某個古老設計圖的片段,隱隱重合。
觀測塔。
或者,至少是通往觀測塔的最後一個節點——星圖廳。
然而,吸引羅蘭注意力的,並非這瑰麗而神秘的景象。
而是在星光通道出口與那片星圖黑暗的交界處,地麵上,靜靜地躺著一樣東西。
那是一具骸骨。
骨骼呈現出一種非自然的、仿佛被某種力量長期浸潤後的玉白色,微微發光。它呈蜷縮狀,麵朝著通道的方向,一隻骨手向前伸出,五指微微彎曲,像是想要抓住什麽,又像是在做最後的指引。骨骸身上套著一件早已腐爛成碎布條、但依舊能看出原本是深藍色帶有星芒紋飾的破舊長袍。
在骸骨蜷縮的懷抱裏,似乎還護著什麽東西,被塵埃半掩。
更令人心悸的是,以這具骸骨為中心,周圍的星光地麵和附近的星藍色光壁上,布滿了無數道深深的、淩亂的刮痕,以及一些已經幹涸發黑、不知是何物質的噴濺狀汙跡。
這裏,曾發生過一場短暫而激烈的搏鬥。
而這具骸骨,這位不知名的“守夜人”,倒在了距離安全、距離使命終點,僅有一步之遙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