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第一次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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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是有質地的。
擠進那道狹窄縫隙的瞬間,陳維感覺自己像是被塞進了一條巨獸冰冷黏滑的食道。四周不再是流動的星光,而是某種致密、厚重、帶著金屬與岩石混合氣息的絕對黑暗。空氣凝滯,彌漫著塵土、鏽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時間本身凝固後的蒼老氣味。唯一的聲音是他們自己粗重、壓抑的喘息,以及衣物摩擦粗糙壁麵的沙沙聲。
縫隙很窄,僅容一人側身勉強通過。羅蘭背著維克多在最前,赫伯特攙扶著幾乎失去意識的陳維在中間。每一步都異常艱難,身體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岩壁或金屬內襯,未知的凸起和鏽蝕的邊緣刮擦著傷口,帶來新的刺痛。
陳維的意識在黑暗中沉浮。靈魂仿佛被撕成了無數碎片,每一片都在尖叫著劇痛和透支。那種強行“看見”並“撥動”因果線的後遺症,遠超肉體的創傷。他感覺自己的存在變得稀薄、脆弱,像一張被過度拉伸、隨時會破裂的羊皮紙。但在一片混沌的痛楚中,一點微弱的、冰涼的清明卻頑固地閃爍著——那是“橋梁”視角強行開啟後,在他靈魂深處烙下的印記,無法關閉,無法遺忘。
不知在黑暗中蠕動了多久,前方終於出現了一點微光。
不是星圖廳那種流動的星光,而是更加穩定、更加……人工化的暗淡白光,仿佛來自某種古老的照明裝置。
縫隙豁然開朗。
他們跌跌撞撞地擠了出來,進入一個相對寬敞的空間。
這裏似乎是觀測塔內部基座的某個維護層或緩衝間。空間不大,呈不規則的圓形,頭頂是低矮的、布滿複雜管線和刻痕的弧形穹頂,散發出那種暗淡的白光。地麵是某種深色的、非金非石的耐磨材料,積著厚厚的灰塵,印著他們淩亂帶血的足跡。四周的牆壁同樣布滿管線、閥門和早已停止運作的儀表盤,許多地方覆蓋著蛛網般的灰白色物質,不知是黴菌還是某種能量沉澱。
空氣依舊沉悶,但比縫隙中好了些許。最重要的是,這裏似乎……安全。那種被暗斑怪物鎖定、被汙濁因果線纏繞的冰冷壓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仿佛被巨石鎮壓般的寂靜。
羅蘭第一時間將維克多小心地放在一處相對幹淨、靠牆的角落,自己則靠著牆壁滑坐在地,那條傷腿終於支撐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咬著牙,額頭上冷汗如雨。赫伯特也將陳維輕輕放下,讓他背靠牆壁,然後立刻開始檢查這個小小的空間。
陳維癱坐在冰冷的塵埃裏,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他隻能轉動眼珠,勉強打量著這個暫時的避難所。目光所及,都是衰敗與廢棄的痕跡。這裏不像控製核心,更像是一個被遺忘的、早已停止功能的底層部件存放處。
“暫時……安全。”赫伯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他快速檢查了幾個主要的閥門和儀表,“沒有檢測到外部能量直接侵入的跡象。空氣成分……陳舊,但可呼吸。這裏的防護似乎獨立於外部的星圖網絡,更像一個物理意義上的‘避難所’。”
“能……聯係外麵嗎?”羅蘭喘著氣問,目光下意識地望向他們進來的那道縫隙。縫隙外依舊是無邊的黑暗,聽不到任何星圖廳的聲音,仿佛兩個完全隔絕的世界。
赫伯特搖頭:“沒有任何主動通訊設備殘留的跡象。能量讀數幾乎為零。我們像是……掉進了一個早已廢棄的保險箱裏。”
保險箱。這個詞讓陳維的心微微一沉。安全,也意味著囚禁。他們暫時擺脫了獵殺,但也失去了對局麵的所有掌控。巴頓、索恩、艾琳、塔格……他們怎麽樣了?
這個念頭像燒紅的鐵鉗,燙進他混沌的意識。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他那過度透支、本應沉寂的“因果感知”,又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
沒有主動開啟,甚至無法形成清晰的“視野”。但一種模糊的、如同隔著厚重毛玻璃的感應,卻自然而然地浮現。
他“感覺”到,幾條極其微弱的、幾乎隨時會斷掉的“線”,依舊連接著他和外麵的同伴。
代表巴頓的那條線,不再劇烈掙紮,而是變成了一種極其低沉的、近乎凝固的“脈動”,仿佛鍛爐熄滅後最後一點不肯散去的餘溫,被埋在了沉重的黑暗之下——他還活著,但狀態極差,可能失去了意識,或者被禁錮。
代表索恩的那條線,則更加飄忽、斷續,如同暴風雨中最後一縷即將被吹散的煙霧,僅憑一點不甘的意誌在勉強維持著存在——瀕死。
而艾琳和塔格的那兩條緊緊纏繞的線,傳來的感應則複雜得多。不再是單純的防禦或反擊,而是混合著劇烈的移動、短暫的激烈對抗、以及一種……焦灼的探尋感。他們似乎在戰鬥的間隙,正在星圖廳的某個區域快速移動、尋找著什麽,情緒高度緊繃,卻帶著明確的目的性。
艾琳……陳維想起在秘序同盟議事廳裏,她那張蒼白卻極力維持著平靜與克製的臉。那是她在組織麵前不得不戴上的麵具,是霍桑家族繼承人與秘序同盟成員雙重身份帶來的枷鎖。但在這裏,在絕境之中,與他因果相連的感應裏,他感受到的是麵具之下最真實的她——傷痕累累、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卻因著對同伴的牽掛和對真相的執念,爆發出驚人的韌性,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鋒利。那種混合著悲痛、決絕、以及一絲被伊莎貝拉那句“最後指令”所激發的冰冷銳意的複雜心緒,透過模糊的因果線傳來,讓陳維靈魂為之顫栗。
她也在拚命。為了找到他們,為了可能背負的殘酷使命。
這些模糊的感應隻持續了短短幾秒,帶來的靈魂刺痛就讓陳維悶哼一聲,嘴角再次溢出暗紅色的血沫,其中淡金色的碎屑似乎更多了。
“別亂動!”赫伯特立刻察覺,蹲下身檢查他的狀態,臉色難看,“你的靈魂穩定性在持續下降,規則反噬的痕跡在加深。再強行使用任何能力,可能真的會……”
“消散?”陳維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聲音氣若遊絲,“我知道……但停不下來……”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指了指胸口,“它們……在‘響’。”
赫伯特沉默。他明白陳維的意思。新生的“橋梁”視角和對因果的感知,一旦開啟,就如同在靈魂上開了一道無法閉合的傷口,會持續地、被動地接收來自外界“連接”的波動,尤其是在這個規則顯化的地方。這不是陳維能主動控製的。
“必須找到辦法,穩定你的狀態,或者……關閉這種被動接收。”赫伯特起身,開始更仔細地檢查這個小小空間的每一寸牆壁、每一處設備,“這裏既然是觀測塔的一部分,哪怕是最底層,也可能有關於這座塔,關於‘守夜人’,甚至關於如何操控或理解這種規則力量的記錄或裝置。”
羅蘭也掙紮著站起來,拖著傷腿,開始用那截金屬管小心翼翼地敲打、探查牆壁上那些看似裝飾或封死的麵板。“找找看……有沒有暗格,或者……還能有點反應的玩意兒。”
陳維靠在牆上,閉著眼,努力對抗著腦海中持續不斷的、來自因果線的細微噪音和靈魂深處的痛楚。他感覺自己像一個破舊的水壺,被強行連接到了洶湧的暗河上,河水正不受控製地、一點一點地從裂縫滲入,將他從內部侵蝕、漲破。
必須做點什麽。不能隻是被動承受。
他嚐試回憶剛才在外麵星圖廳,他是如何“撥動”那些線的。不是靠力量,那時的他已經油盡燈枯。是靠……意念?或者說,是一種將自身最核心的情感與意誌,凝聚成“觸碰”的舉動。
在這裏,在這個相對隔絕的空間,他能否嚐試更細微、更可控的“撥動”?不是向外傳遞信息,而是……向內?或者,僅僅是對自身與某條特定因果線之間的“聯係”,進行最輕微的調整?
比如,減弱那持續傳來的、關於巴頓和索恩瀕死狀態的痛苦感應?或者,稍微強化與艾琳塔格之間那探尋的、帶著明確目的性的連接,以期獲得更清晰的方位指引?
這個念頭既誘人又危險。撥動因果,哪怕是最微小的自我調整,也可能引發未知的連鎖反應。但放任不管,他可能在被救援之前,就先被這些持續的痛苦“回響”耗幹靈魂。
他睜開眼,看向正在忙碌的赫伯特和羅蘭。他們同樣傷痕累累,卻仍在為他、為所有人尋找生路。他不能在這裏先倒下。
第一次,他決定主動地、有意識地,進行一場危險的實驗。
目標是自身與艾琳塔格之間那條相對活躍、帶著探尋意味的因果線。
目的不是傳遞信息,而是嚐試“聆聽”得更清晰一點,或許能感知到他們大致的方位或意圖,為赫伯特和羅蘭的搜尋提供一絲線索。
方式是將全部殘存的意誌力,不再擴散,而是收縮、凝聚成最細微的一點,然後極其輕柔地、如同用指尖去觸碰蝴蝶顫抖的翅膀,去“撫觸”那條連接線的“己方”端點。
他排除所有雜念,無視身體的劇痛和靈魂的警報,將心神沉入那片混沌的、布滿細微“連線”的內在感知世界。他找到了那條帶著鏡海清澈與凍土堅韌的、緊緊纏繞的雙線。他小心翼翼地避開線上傳來的激烈情緒波動,那是艾琳的焦灼與決絕,還有塔格的沉默與爆發,將凝聚的意誌力,化作一縷幾乎不存在的氣流,輕輕拂過那條線在自己這一端的“錨點”。
沒有用力,沒有拉扯,隻是一種極其輕微的“觸碰”與“關注”。
一瞬間——
“……東南偏角……廢棄的導航台……星圖有斷層……痕跡指向下麵……”
一段極其模糊、破碎、如同信號極差時收音機裏傳出的囈語,夾雜著劇烈的喘息和金鐵交擊的背景音,猛地衝入陳維的意識!是艾琳的聲音!她在對塔格說話,或者在自言自語?
緊接著,是一幅更加模糊、晃動的“畫麵”碎片:一個由斷裂星光勾勒出的、半塌的圓形平台邊緣,下方是深不見底的、翻滾著黯淡霧氣的黑暗深淵。艾琳染血的手正按在平台邊緣一塊傾斜的、刻著殘缺星芒的金屬板上,灰綠色的眼眸死死盯著下方的黑暗,眼神裏充滿了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絲駭然的明悟。
畫麵和聲音戛然而止。
但一股清晰的方位感和一個關鍵的“地標”——東南偏角,廢棄導航台,星圖斷層,下方深淵,卻烙印在了陳維的意識裏。
成功了!雖然隻是極其短暫、模糊的一瞥,但他獲得了寶貴的信息!
然而,代價也隨之而來。
就在他“觸碰”因果線的同時,他感到自身與那條線之間的“聯係”,似乎被短暫地“加固”或“凸顯”了那麽微不足道的一瞬。而就在這一瞬,一股冰冷、滑膩、充滿惡意的“注意力”,仿佛順著這條被短暫“加亮”的線,從遙遠的星圖廳某處,反向窺探了過來!
不是暗斑怪物那種盲目的饑餓與汙染。這道“注意力”更加集中,更加……具有智能。帶著一種純然的、冰冷的“觀察”與“分析”意味,如同隱藏在黑暗中的毒蛇,第一次清晰地吐出了信子,捕捉到了空氣中那一絲異常甜美的血腥氣。
“旁觀者”係統?!
還是靜默者殘留的更高層意誌?
陳維如墜冰窟,猛地切斷了一切感知,意識如同受驚的蝸牛縮回殼內。但那種被更高層次存在短暫“標記”了的驚悸感,卻久久不散。
“噗——”他再也壓製不住,一大口混雜著淡金色碎屑和暗紅血塊的汙血噴了出來,染紅了胸前的衣襟和地上的灰塵。眼前徹底被黑暗吞噬,耳中嗡嗡作響,最後聽到的是赫伯特和羅蘭急促的呼喊,以及自己心髒瘋狂擂動、仿佛下一秒就要炸開的轟鳴。
在意識徹底沉入虛無之前,他最後一個念頭是:他找到了線索,也引來了更可怕的目光。
第一次主動撥動因果線。
收獲與代價,都血淋淋地呈現在眼前。
觀測塔的寂靜黑暗中,隻剩下陳維瀕臨破碎的喘息,和兩位同伴焦急而無措的呼喚。
而在星圖廳東南偏角,那座半塌的廢棄導航台邊緣,艾琳猛地捂住了突然劇烈刺痛的額頭,一股沒來由的、仿佛被某種至高存在冰冷瞥視的心悸感掠過全身。她踉蹌了一下,被身邊的塔格扶住。
“怎麽了?”塔格嘶啞地問,手中短斧警惕地指向周圍翻滾的黯淡霧氣。
艾琳臉色慘白,搖了搖頭,灰綠色的眼眸卻更加銳利地看向下方那片黑暗深淵。
剛才那一瞬間,她仿佛聽到了陳維極度痛苦的悶哼,又仿佛隻是幻覺。但手中金屬板傳來的、關於下方深淵的古老警示信息,和她內心深處那份越來越清晰的、不祥的預感,交織在一起。
她好像知道,陳維他們大概在哪個方向了。
也隱隱感到,一條更危險的路,正在他們腳下展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