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婚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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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家裏叫程茉莉帶她新婚丈夫回去吃飯。
    她拎著粽子禮盒,樓道聲控燈不靈,她邊爬邊跺腳,剛踏上四樓台階,就隱約聽見屋裏鬧哄哄的,氣氛紅火。
    開門的是她媽金巧榮。
    金巧榮腰係圍裙,袖子捋到手肘,指甲縫裏還卡著白麵。餛飩包到半截,急匆匆擦手出來迎接女婿。
    “回來啦——”
    見門口隻站了形單影隻的閨女,她笑容一滯,又不死心地往她身後瞅。
    程茉莉忙喊她:“媽。”
    金巧榮把她拉進來,壓低聲問:“怎麽就你?女婿呢?”
    “公司臨時有事,他讓我先過來,他馬上。”
    金巧榮的失望肉眼可見,轉身再度換上笑臉。
    程茉莉她爸和弟弟去超市了,金巧榮特意提高嗓門,專門說給別人聽的:“這孩子,回家就回家,還提了粽子來。”
    豎著耳朵的聽眾不少呢。
    程茉莉舅舅金立德一家老中少整整齊齊來了,大的拉扯著小的,一溜排開,客廳的沙發都擠不下,隻好臨時征用了餐桌旁的椅子。
    見這麽大的陣仗,程茉莉頭皮發麻,腳步更是沉重起來。
    但轉念間想起今時不同往日,她已摘掉了大逆不道的未婚剩女的帽子,在親戚的唇槍舌戰中擁有暫時的豁免權。
    但她顯然還是太天真了。
    打過招呼,舅媽趙蘭抻長脖子,眼珠子繞她一圈,狐疑道:“茉莉,光你回來了?那個誰,好像姓孟是吧?小孟呢?”
    不等程茉莉作答,金巧榮喜氣洋洋搶過話:“嗨,人家忙工作,待會兒過來。”
    趙蘭笑笑:“在哪兒工作啊,法定節假日還這麽忙?”
    “當然,人家是大公司!”
    程茉莉走幾步路放禮盒的功夫,兩人口頭上已交鋒數次。她插不上話,索性到廚房接手她媽幹到一半的活兒。
    她以為隻要如往常一樣適時發出“嗯”“哦”“對”之類的單音節,再好脾氣地笑一笑,充當吉祥物就好。
    但見眾人不信,金巧榮越發來了精神:“就是那個很有名的恒駿。孟晉好像還是經理呢。”
    陪四歲兒子看動畫片的表姐金悅撲哧一聲樂了:“姑姑,恒駿那可是跨國集團,劉科都進不去,怎麽可能來我們這個小地方?”
    她老公是重點大學碩士,國企工作,父母紮根體製內,這條件放在小縣城可謂傲視群雄。
    而劉科更認定了金巧榮是在吹噓,他和所有人一樣打心底不認為平庸的程茉莉能找到比他還出色的男人。
    金巧榮畢竟是長輩,劉科尷尬地搓搓手,將燙手山芋甩了出去:“這,可能是茉莉記錯了吧?”
    金立德則沒這麽客氣,他皺起眉:“你們是不是被那個姓孟的小子給耍了?我說了多少遍,你們這個衝動的臭毛病就是改不了,沒摸清底兒就敢隨隨便便去領證。”
    沒錯,程茉莉的老公孟晉,至今隻神秘地活在他們一家人的嘴裏,保密到連一張合照都沒有流出過,神神秘秘捂到現在。
    兩個月前,婚事老大難的程茉莉扯證的消息不脛而走。據傳,男方是隔壁C市人,由於個人原因暫不準備置辦婚禮。
    金立德得知後,第一反應是懷疑外甥女是不是被催婚逼瘋了,大街上隨便拽了一個男人閃婚。
    可電話那頭的妹妹金巧榮卻眉飛色舞,不停地誇耀這個白撿的女婿模樣如何如何好,工作如何如何有前途,恨不得吹到天上去。
    金立德對此嗤之以鼻。
    這男人要真有她說得這麽好,又怎麽會看上程茉莉?殺豬盤的可能性都比天上掉餡餅來得大。
    他屢次三番提出要見一見,金巧榮就以女婿工作忙為由推三阻四。
    耐著性子等到端午,打好主意要揭下這“好女婿”的皮,看看到底是人是鬼,結果對方還遲到了,輕率之意溢於言表。
    金立德產生了被戲耍的不滿,冷哼一聲:“上次我給茉莉介紹的那個錢廠長,我們認識很多年了,人品家境都沒話說。人家要不是看我麵子上,還不和你相親呢。你嫌棄人家是二婚的,現在好了,這個什麽小孟誰都沒見過,被人家騙了也不知道。”
    那個錢廠長,程茉莉印象極為深刻,說是三十五歲,瞧著四十歲不止,有個八歲的兒子。
    見麵那天碰巧風大,兩人剛從飯店出來,程茉莉就膛目結舌地目睹錢廠長頭頂茂密黝黑的秀發被狂風掀走,一去不複返。
    舅媽趙蘭的補刀緊隨而至:“巧榮,別怪你大哥這麽說,我們不都是為了茉莉好嗎?好端端地領了證,連酒席都不擺,也不見親戚,沒聽過誰家有過這種事。俗話講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是不是這個道理?除非實在是……”
    雖然沒說完,但大家都清楚她的未盡之語。
    這個孟晉,要麽醜得不能見人,要麽窮得拿不出手。更大的可能是兩缺占全,才遮遮掩掩、不肯露麵。
    金巧榮氣得手直哆嗦:“嫂子覺得我在說假話?”
    對這種刀光劍影的場麵,程茉莉既不喜歡也不擅長,一向能避則避。
    但這回話衝到臉上了,隻得站出來。
    程茉莉從廚房走出來,她並不生氣,這些質疑與孟晉本人實在相差甚遠,她甚至局外人般拍了拍她媽的背,才一五一十地發表澄清。
    “舅舅,孟晉的確是恒駿的員工,婚禮也是因為他這段時間經常出差才沒辦。至於今天……”
    “行了,”金悅打斷,仿佛已經看穿了她的伎倆,不耐煩地擺手。
    “給句準話,今天我們還能見到這個妹夫嗎?是不是待會兒又要借口有事缺席?”
    程茉莉還真沒把握。
    早在四天前,孟晉就去A市了。她發信息詢問端午去爸媽家吃飯的事兒,對方隻回了一個簡短的“好”字。
    下午出發前她也問了,不過對方並未回複,可能仍在飛機上吧。
    但既然答應了,他應該會來吧?
    她一猶豫,沒立刻作答,在場的人就統一認為她露出破綻,反向驗證了金悅的話。
    他們立即麵露嘲諷,金立德正要發話訓斥她,門鎖卻哢噠一聲開了。
    程恩豪手拎一提啤酒,還沒進門就高喊:“媽,姐夫來了!”
    殷勤得和古裝劇裏喊“皇上駕到——”的大太監有一拚。
    他爸程振德抱著一大桶可樂,同樣不落下風:“小孟,不用換鞋不用換鞋,直接進來就行。”
    接著,一個年輕男人開口說話:“那打擾了,爸。”
    聲音清泠泠的,如同深秋山林間的溪水,一點都不甕。
    他真來了?
    這回輪到程茉莉愣住了。
    金巧榮則一掃陰霾,一個箭步衝過去,驚喜道:“這麽巧,你們路上碰見啦。誒呦,小孟你怎麽也提著東西啊!”
    “應該的,媽。航班晚點遲到了,讓家裏等這麽久,抱歉。”來人說話很客氣。
    話音剛落,人一走進來,剛剛還你一言我一語的屋裏頓時噤聲了。
    第一印象首先是高,瘦。身材頎長,賞心悅目。
    他顯然剛忙完工作,襯衣西褲皮鞋,一絲不苟,上下一色,俱是全黑,垂在額前的發梢也是烏黑的。
    唯獨一張臉,連同和領口上方敞露的皮膚白得醒目,宛如冬日新雪。
    除了微紅的嘴唇,遠遠望去,全身再沒有多餘的顏色。黑白色塊的對比幾乎到了強烈的地步,白的愈白,黑的愈黑。
    擁有一張出色皮相的年輕男人對旁人的視線習以為常,連眉毛都沒有挑一下,更沒有去看閑雜人等。
    甫一進門,他的眼睛就明確地找到了他的妻子身上。
    迎著男人直勾勾的目光,原地不動的程茉莉不由自主地想後退一步,但和以往很多次那樣,她馬上意識到這是不對的。
    他有什麽好害怕的?
    於是強忍住了。
    男人一步步朝她走過來,最終在距離半臂時停下,啟唇喊她:“茉莉。”
    在他的凝視中,虛張聲勢的程茉莉迅速敗下陣來。
    她環住胳膊,仰麵揚起一個微僵的笑容。
    “孟、孟晉,你來了?”
    *
    孟晉的出現,使得一切流言蜚語都不攻自破,但隨即又帶了更多的疑問。
    飯桌上,趙蘭不知道瞧了這對坐在一塊的小夫妻多少眼,依然將信將疑。
    她主動打破僵局:“孟晉是吧?小夥子看著真精神,今天總算見著麵了。我們都挺好奇,你們倆是怎麽認識的?朋友介紹的嗎?”
    程茉莉微滯,就聽見孟晉三言兩語帶過:“第一次是在咖啡店偶遇,留了聯係方式。”
    即使不去看他,程茉莉也能想象出他說話的模樣。語速均勻,聲量適中,神情平靜。
    自認識孟晉以來,她就從未見過他情緒過激的一麵。
    他其實沒說錯,但這裏有個被隱去的大前提——程茉莉當天是被父母逼去相親的。
    結果她走錯地方,認錯人,誤打誤撞加了好友。
    更隱蔽的一點是,她那時尚有正牌男友。甚至又和孟晉見了幾麵之後,才下定決心與前男友分手。
    程茉莉上學時就是班上最聽話的乖孩子,幫忙傳張紙條都戰戰兢兢,成年後更是遵紀守法,老實巴交,唯獨在這件虧心事上對不起孟晉。
    而且,如不出意外,她將會一直隱瞞下去。
    思及此,她心虛地垂下眼皮,勺子攪動,輕輕磕在碗沿。
    孟晉覷她一眼,碗裏的熱氣熏得妻子腮頰泛紅,她指尖挽著垂落的鬢發,暈著光澤的嘴唇撅起,心不在焉地吹勺子盛的熱湯。
    她在走神。
    “怪不得說緣分來了擋也擋不住,不過話說回來,既然都正式定下來了,怎麽一直沒聽說辦酒的動靜?”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我最近有幾個重點項目在推進,出差頻繁了些,不好請婚假,委屈茉莉了。等過段日子項目收尾,我們會盡快籌備婚禮。”
    “受委屈”的程茉莉險些嗆了一口,她趕忙放下筷子,安撫她愧疚的丈夫:“沒關係的,工作為重。你——”
    孟晉純黑色的瞳孔宛如一個漩渦,對視的刹那,她被吸進去兩秒,回過神才說完:“……你不用在意。”
    陪著演完這出戲,她倉促扭過頭,不再看他。
    金立德參與進質疑的隊伍裏:“你們年輕人領證挺利索的,我這個當長輩的多說幾句,小孟,雖然酒席暫時辦不了,但是該有的三金、彩禮都得有,還有你們倆的新房,置辦在哪兒了?”
    孟晉平靜道:“您說的是。我們目前住在瀾庭,舅舅要是哪天有空就過來坐坐。”
    金立德失態地放大音量:“瀾庭?緊挨著綠城花園的瀾庭?”
    一瓶啤酒下肚的程恩豪貿然插嘴:“對對,就C市那個四萬一平的樓盤,小區裏跟園林似的,要不是我姐帶著我們,上次去差點沒迷路。”
    奇怪的是他一搭腔,金立德徹底沒音了。
    沒讀懂氣氛的程恩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望著桌邊舅舅他們一個賽一個強顏歡笑,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
    對金立德來說,這頓飯吃的格外沒滋沒味。
    他三十歲那年,雙親皆已過世。
    本來依據本地風土人情,女兒的繼承權是相當受限的,兒子會理所應當地享有絕大部分遺產。
    但或許是由於父母離世前都是金巧榮在病床前衣不解帶地看護,老人最終留下的遺囑是財產均分。
    因此而誘發出的矛盾可想而知,總之,金立德自覺受到羞辱,心裏埋下了疙瘩。過了兩年,兄妹倆才又如常交往。
    金立德靠著這筆錢,又借了些湊齊本金,開了家小餐館,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獨生女也嫁給了條件不錯的人家。
    金巧榮和程振德呢,日子一直沒有什麽大起色。直到二胎程恩豪出生,兩口子一咬牙一跺腳,決定遠走他鄉闖蕩闖蕩。
    當時程恩豪太小,隻能帶在身邊,十歲的大女兒茉莉被留下,寄宿在金立德家裏。
    不過他們時運太差,前腳剛掏光積蓄買下縣城這套房子,程振德後腳就查出腫瘤,不得不四處借錢渡過難關。
    自做完手術,程振德身體每況愈下,幹不了什麽重活兒,全靠金巧榮一人維持全家生計。他們勉強死撐兩年,最後不得不卷鋪蓋走人,灰溜溜回來了。
    這麽多年以來,金家早就習慣了凡事都穩壓程家一頭。
    對待妹妹和妹夫,金立德橫挑鼻子豎挑眼,逢年過節都免不了一頓臭罵,把他們訓得跟鵪鶉似的。趙蘭和金悅有樣學樣,態度輕慢。
    就連外甥女的婚事,他也擺出一副大家長的姿態,執意要把那個禿頂二婚男推給她。
    可誰能料到,平日裏不聲不響的程茉莉居然釣上一個金龜婿。
    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孟晉到底看上程茉莉什麽了,要和她結婚?
    實際上,連程茉莉自己都不清楚。
    金悅更是如鯁在喉。
    她望著程茉莉把煮好的餛飩逐一端到桌上分發,捧著其中一碗放到孟晉麵前,不忘細心提醒他小心燙。
    她堂妹從小就這樣,很會照顧人。
    住在她家的那幾年,她很有寄人籬下的自覺,休息日攬過大部分家務,悶頭苦幹,不大愛講話,擔心令他們感到厭煩。
    但金悅清楚,每當看到他們一家人圍坐嬉笑時,茉莉眼裏是羨慕的。
    作為一對歲數相近的堂姐妹,她們常在茶餘飯後被家長們拿來對比,金悅卻並不反感。
    因為不管哪方麵,成績、學曆、婚戀,她總是優勝的那個。
    隻要和程茉莉站在一塊,一股隱隱的優越感就躍然而上。
    但現在,這種優越感在孟晉麵前、在那套四五百萬的房子麵前灰飛煙滅。
    她轉頭,見相貌隻能被歸為端正的劉科低著腦袋,煞有介事地盯著手機,生怕被拉出來做襯托孟晉的綠葉。
    難言的不平驅使金悅開了口,她問:“茉莉,你們感情這麽好,有考慮過要孩子的事兒嗎?”
    她聲音不大不小,確保在場所有人都能聽到。大家不約而同停住嘴,一齊望向話題的中心。
    程茉莉心口咯噔一跳。
    更糟糕的是,方才她對答如流的丈夫突然不再說話了,把這個難題完整地留給了她。
    與此同時,他的視線挪了過來,靜靜地、緩緩地落在她臉上,與周圍的所有人一樣,等待她的答複。
    程茉莉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領證那天,民政局外,孟晉問她“今晚要做*愛麽?”的時候,神情也是這麽無波無瀾。
    她的臉頰莫名燒了起來。
    地球文明考察報告·原始筆記(節選)
    觀察員:賽涅斯
    【人類的交流之所以低效,因為其中充滿了自以為是、狡詐、欺騙和輕蔑。
    樣本W026的親屬為典型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