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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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騰的熱氣爬滿瓷磚,匯聚成小股水流,蜿蜒而下。
程茉莉感覺水溫愈來愈低,孟晉貼著她的那張臉更是如雪般靜謐冰涼,她猝然生出一種被食肉野獸盯上的錯覺。
她悔得腸子發青——她當初就不該聽信她媽的鬼話,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她哪兒有腳踏兩條船、把人心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本事!
她不被孟晉玩弄就不錯了。
現在船翻了,說什麽都遲了。
程茉莉心一橫,佯裝不知:“啊,誰?”
背後相連的胸腔震了震,孟晉平靜地拆穿了她:“3月6號,下午5點,萬亨廣場。他和你接吻了。”
短短十幾個字,言簡意賅地點明了時間,地點,人物與事件。
程茉莉的天靈蓋差點沒嚇飛出去。
她猛地掙開孟晉,扭過身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這會兒再看這張古井無波的臉,也不感歎他如何貌美了,倏然間隻覺一股寒氣直躥頭頂,宛如大白天撞鬼。
舌頭止不住打起磕巴:“你,你這麽早就知道了?”
她與孟晉是二月底才認識的。
也就是說,第四次見麵時,他就知道她有男朋友。
當時,程茉莉和方竣戀愛剛滿一周年。
他們也算是媒人介紹的。一見麵,就覺得有點麵熟。聊了幾句,驚訝地發現原來上的是同一所高中,方竣就在程茉莉隔壁班上。
他屬於學生時代的風雲人物,運動神經絕佳,人緣又好,打個籃球賽場外十幾號人專門給他加油打氣。兩人常在走廊擦肩而過,但從沒說過話。
方竣在風口期和大學同學合夥做跨境電商,如今名下有家不大不小的公司,經濟富足。
他自述是因忙於事業所以一直沒考慮婚姻大事,也是被父母催著要求來相親的。
他性格爽朗,和程茉莉各方麵意外合拍,短時間內就向她表白了。
一帆風順地相處了十個月,感情日趨穩定,家裏就將談婚論嫁擺到了台麵上。
雙方家長正式見麵後,方竣也一度籌劃起上門提親的事。但恰恰就在那段時間,他有事外出了一趟,回來就變得魂不守舍,原本積極推進的流程也逐漸停擺。
程茉莉察覺不對,多次旁敲側擊地問他是不是公司有事,她可以理解。
對方卻目光閃爍,顧左右而言他。可除此之外,方竣對她好得出奇,事事遷就,隔幾天就變著花樣送她禮物,挑不出半點毛病。
她媽金巧榮比她更著急,眼見煮熟的鴨子要飛,閨女馬上就要被耽誤到三十歲,她拉響警報,當機立斷要求程茉莉繼續撒網相親,如果真有合適的再趕緊和方竣提分手,做兩手準備。
程茉莉勉強扛住前麵幾波攻勢,最後在金巧榮的哭天抹淚中敗下陣來。她實在沒有辦法,隻得答應。
但到底心不甘情不願,照片、信息統統沒看,拿著一個地點就破罐子破摔地過去赴約了。
後麵發生的事就很熟悉了。她看漏了兩個英文字母,導致進錯店,店裏又碰巧隻有一位顧客——就是孟晉。
等她走出店門,映入眼簾的是她媽十幾個未接來電。這才驚覺那個出眾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相親對象。
盡管不明白為什麽孟晉要假裝認下,但程茉莉的第一反應是在微信上與他說明情況,並真誠道歉,令這段關係止步於萍水相逢。
但孟晉卻說沒關係。他把自己的詳細信息完完整整發過來,順水推舟地約她下一次見麵。
一看有戲,金巧榮更是說什麽也不肯讓程茉莉和孟晉斷了。
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見了第二次、第三次。
3月6號,方竣約她看電影。而就在前一天,程茉莉剛和孟晉見了第三麵。
程茉莉還記得那是一部合家歡喜劇片,但她全程都沒能笑出來。
從電影院出來時已近黃昏。方竣看出她情緒低落,插諢打趣道電影也沒有難看到這個地步吧,企圖像以往那樣逗她開心,但也是強顏歡笑。程茉莉不言語,眼淚先一步掉出來。
一種巨大的悵然若失籠罩了這對貌合神離的情侶,分別的隱痛在此刻預言般閃爍。
方竣摟過她,一邊拭淚一邊親吻,他不停地懇求道歉,茉莉,再給我一點時間。
沒有時間了。十天後程茉莉提出分手,四月初就和孟晉領了證。
而就在分手後,方竣的公司似乎突然遭遇供應鏈斷裂的問題,分身乏術。
但如果她和方竣沒能分開呢?
想到那個吻被第三人孟晉全程目睹,程茉莉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心中亂糟糟的,一時捋不出個具體的念頭。她將肩膀沉進水裏,無地自容地低聲說:“你既然知道,為什麽不戳穿我?”
賽涅斯歪了歪頭,當然因為他是故意的。
程茉莉有男朋友,那又怎樣?
誰也不能改變他的決定。哪怕她已婚,有孩子,最終也會成為他的妻子,隻是早晚問題而已。
男人的左臂隨意搭在浴缸邊上,墨色的蛇紋身自左上臂貫通至左胸,在彌漫的霧氣中遊走爬行,蛇首高昂,猙獰吐信,呼之欲出。
它的主人卻無所謂地說出一句驚世駭俗的話:“茉莉,我不介意。”
程茉莉睜大了眼睛。他不介意什麽?不介意被小三嗎?
“可是我騙了你……”
孟晉笑了。他平常極少笑,這個友好的表情對他而言如同是一樁麻煩事。
但此刻,他凝視著程茉莉,嘴角緩慢地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以示讚許:“沒關係,因為你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選擇成為他的妻子,而不是別人的。程茉莉難得如此明智,這節省了他很多工作。
這笑令她莫名打了個寒戰。
“現在,”孟晉湊近,問她:“可以和我接吻了嗎?”
當然可以。既然都能和前男友親,就沒有不能讓老公親的道理。
可憐的茉莉,她能做什麽呢?隻好點點頭。她退無可退,跳進設好的陷阱裏。
程茉莉被孟晉展臂擁回去,後腦勺隨即被濕熱的手掌住。
他的五官在視野中放大,程茉莉側身依偎在他懷裏,緊張地閉上眼。
首先感受到他微涼的唇,緊接著下唇一痛。
程茉莉嘶了一聲,慌忙拍打了兩下。
捂住嘴唇,還好沒用力,隻是微微刺痛,她惱怒地瞪向可惡的孟晉:“你怎麽咬人!”
程茉莉起初以為他在作弄報複她,但見這人臉色晦暗不明,眼珠發沉地落在她的嘴唇上,她忽然冒出一個毫無道理的揣測——
難不成是,他不會?但這種事不都是無師自通的嗎?
的確不會。
但賽涅斯尚未察覺這一點。
程茉莉和方竣接吻時,他站在百米開外的位置。這點距離對他來說不算什麽,他觀察細致,女人被捧著臉,淡色的嘴唇摩擦到發紅,淚珠滾落進唇縫中消失不見。
她當時是很情願的。
但在他這裏,程茉莉就三番四次地推拒。他在程茉莉這裏受到的挫折幾乎比整個考察任務中遇到的都要多。
這不行。他不能容許任何人……
突然,脖頸搭上了兩條柔軟的胳膊,止住了他沉鬱的思緒,賽涅斯垂下眼皮去瞧她。
他看到妻子順從地揚起臉,發絲濡濕地黏在她的鬢角。
“這次我來,好不好?”她不忘急急地補充一句:“但是不許再咬我!不是這麽親的。”
頓了頓,賽涅斯同意了。
程茉莉還是第一次教人親吻,她深呼吸緩解了下羞臊的心情,才發出第一句指令:“先閉上眼。”
賽涅斯不太情願,但料想到程茉莉應當沒有趁機傷他的膽子,才合眼照做。
世界重歸黑暗,他數著,一秒,兩秒,兩片溫軟貼了上來,是妻子的嘴唇。
她怯怯地觸碰、含住他,滑進他的口腔,與他舌尖交纏。
溫柔的、濕潤的,來自妻子的吻。
賽涅斯已經學會了。
緊緊閉眼的程茉莉不清楚,賽涅斯睜開了眼睛。
望見女人顫抖的睫毛,他垂在浴缸邊的指尖不受控地跳動了一下。
他突然回憶起第一次遇見妻子的那天,她站在咖啡店門口,迷茫地環顧一圈,徑直走到他的桌前。
她說她叫程茉莉,是程振德的女兒,很抱歉今天遲到了。
茉莉是一種花的名字,為什麽有人會以無用而脆弱的植物為名?
當時他因樹核遲遲不批準他返回母星而不虞數日,因為這難得的好奇,他沒有直接指明她認錯了人,而是問她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女人笑了笑,說她出生的時候,衛生院樓下一輛灑水車路過,恰好在播《茉莉花》。
“就是那首‘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所以就取名叫茉莉。”
她清唱了幾句,嗓音因緊張而稍稍發緊。
當時的賽涅斯注視著程茉莉,心想,人類果然是一種怪異的生物。
現在,他依然這麽想。
賽涅斯又閉上眼睛。
他的人類妻子,真的很奇怪。
【附注:接吻不同於撕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