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史書撕去了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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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圖書管理員的引領下,卡爾踏入一間塵封的借閱室。
    空氣裏彌漫著陳舊紙張與墨水混合的沉悶氣息。
    棲身於皮伊體內,奧莉薇雅趴在卡爾肩頭,屏住了呼吸。
    她即將要親手撕開的,是關於整個王國,也關於她自己的,一段被塵封的真相。
    她要找的,是那部卷帙浩繁、記錄了整場大戰的史書原本,並在那如山的曆史塵埃中,尋覓“羅萬”這個名字留下的蛛絲馬跡。
    吱嘎——!
    沉重的機括聲中,一麵牆壁緩緩移開,一本厚重的典籍自暗格中徐徐滑出。
    那是一本巨冊,書脊開裂,封麵蒙塵,幾乎有人的上半身那麽大。
    翻開它,一股陳腐的氣味撲麵而來,內裏是王室書記官用羽毛筆一筆一劃記錄下的,關於那場曠日持久的大戰的全部細節。
    卡爾小心翼翼地翻動著書頁,眉心緊鎖。
    “王女殿下,這本書……損毀得太嚴重了。”
    “皮伊。”
    他所言非虛。
    這本史書原典殘破得仿佛被利刃剁碎,又用膠水胡亂黏合。
    無數道墨黑的劃痕猙獰地切割著字句,更有甚者,整頁都被粗暴地撕去,隻留下參差不齊的碎邊。
    但奧莉薇雅沒有放棄。
    她在那一片狼藉中,目光如炬,終於在十五年前的記錄裏,找到了自己六歲那年的痕跡。
    【國王鮑爾三世因頸椎骨折,於光明神殿靜養一月。】
    ‘找到了。’
    理事長的話,竟是真的……一絲灼熱的羞愧感,悄然爬上她的心頭。
    無論起因如何,她與羅萬的婚約,終究是既定事實。
    然而,新的問題緊隨而至。
    任憑她如何一頁頁地翻檢,將這本巨冊從頭到尾細細搜尋,卻始終找不到任何關於羅萬的記述。
    指尖拂過,入眼的盡是墨水暈染、字跡黏連的死亡報告。
    【塞卡爾巴蘭戰役敗北。子爵領地化為焦土,無人生還。聖光騎士團因情報失誤導致戰線出現致命缺口。】
    【王都瘟疫確認為女巫所為。調查途中,近衛騎士勒維耶殉職,追授勳章。】
    【艾登伯裏領地外圍出現亡靈法師蹤跡。領主城通訊中斷。】
    【白騎士維布雷特與巴赫蘭咒術師抵達王城。】
    【莎亞·蘭普林大公於對抗狂厄後失蹤。天璣魔塔通訊水晶預計三日後修複。】
    ……
    在那之後,是無窮無盡的戰爭報告、魔族侵襲記錄,以及一份份功勳與陣亡者的名單。
    這一頁頁用鮮血浸染的曆史,奧莉薇雅讀得指尖冰涼。
    不知不覺間,她已翻到了最後一頁。
    大戰落幕,維布雷特邊境伯爵被授予大軍官級勳章一級,而聖國則正式宣告了艾莉絲·普拉什弗拉的死亡。
    王國對此矢口否認,甚至為此爆發了一場短暫的衝突。
    最終,雙方因遍尋遺骸無果,在簽署數項協議後,草草休戰。
    整本書,從頭至尾,沒有一個字提到羅萬。
    難道……終究是徒勞一場嗎?
    奧莉薇雅輕歎一聲,就在她指尖觸及封底,準備合上這沉重曆史的刹那,一張邊緣破損泛黃的紙頁,如同一片枯葉,悄無聲息地從書頁的夾縫中滑落,飄落在冰冷的地磚上。
    “嗯?”
    當她的目光觸及那張圖紙時,瞳孔驟然一縮。
    她認得這張圖,這張夾在史錄末頁的幾何學圖紙,她曾見過。
    【帕倫西亞學院時空設計圖】
    這畢竟是王國百年大計,提前數年便著手設計,倒也不足為奇。
    但這張圖,與奧莉薇雅記憶中的那張,有一個致命的不同。
    在設計圖的右下角,有一個用潦草筆跡寫下的簽名。
    【設計者:海倫·厄尼斯坦】
    ***
    阿黛拉墜入了一個夢境。
    夢裏,是羅歇爾的領主城堡,家人圍坐在長桌旁,共享晚餐。
    那是她童年深處的記憶。
    她的雙親殞於大戰,姐姐克莉絲汀則繼承了羅歇爾代代相傳的秘傳魔法。
    這是一個榮獲四葉勳章,聲名響徹王國的榮耀家族。
    然而,榮耀並不等同於幸福。
    刀叉切割瓷盤的銳響,一下,又一下。
    金屬碰撞的清脆回音,叮當,叮當。
    除此之外,整個空間死一般的寂靜。
    阿黛拉看見了年幼的自己,臉上掛著天真爛漫的笑容,在餐桌前喋喋不休,分享著一天的趣事。
    “……”
    “……”
    “……”
    另外三人,隻是靜靜地凝視著她。
    沒有點頭,沒有微笑,沒有一句回應。
    他們的眼神空洞,臉龐僵硬得如同精致的人偶。
    ***
    “……哈!”
    一聲短促的抽氣,阿黛拉猛然驚醒。
    包裹著身體的,不再是夢中北海刺骨的寒風,而是春夜微涼的清風。
    她睜開眼,湛藍的秀發隨著她急切環顧四周的動作而散亂滑落。
    這裏不是宿舍,是學院的醫務室。
    一圈白色的布簾,如帷幕般將她的病床與外界隔開。
    啊,對了。自己施展魔法後,就暈了過去。
    羅萬老師……他當時跑了過來。
    “唔……!”
    記憶的碎片拚湊完整,胸口的刺痛也隨之歸位,尖銳而清晰。想必是留下了大片的瘀傷。
    此刻,她隻穿著單薄的睡衣,躺在被褥裏。
    阿黛拉正想解開衣襟查看傷勢,床邊一陣布料摩擦的窸窣聲,讓她下意識地轉過頭去,隨即心頭一跳。
    “老、老師……嗯?”
    羅萬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闔眼淺眠。
    月光透過窗格,在他鴉羽般的黑發上鍍了一層清冷的銀輝。
    他要是醒著,自己剛才的舉動豈不是全被他看到了?
    一股莫名的羞赧湧上心頭,她連忙攏緊了領口。
    而後,她又忍不住,偷偷地將目光投向羅萬熟睡的側臉。
    他單手支額,交疊著雙腿,就那樣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那姿態,不像法師,更像一位在連天烽火後終於得以片刻安眠的沙場老兵。
    寬闊的肩膀,結實的手臂上遍布著細小的傷痕,為他平添了幾分冷峻的氣質。
    這副模樣,比起法杖,似乎更適合佩帶長劍。
    說起來,阿黛拉從未見過羅萬使用魔杖。
    僅憑一把備用短刀,便能施展出那般驚世駭俗的魔法,他的真正實力,該是何等深不可測。
    擁有這樣的力量,至少也該獲封一片小小的領地,可他卻屈尊於一間小小的雜貨鋪。
    ‘如果老師……擁有爵位的話……’
    阿黛拉沒有忘記自己來這所學院的目的。
    她需要一場婚姻,與一位擁有伯爵以上爵位的貴族。
    對抗賽的結果尚不可知,但接下來的無數場沙龍舞會,將是她踏入社交界的絕佳舞台。
    咕嘟。
    阿黛拉輕輕咽了口唾沫。
    不知自己會與誰共舞,但那個人,絕不可能是羅萬老師吧。
    這個念頭一起,她忽然生出一種衝動,想握一握他的手。
    清冷的月光下,她小心翼翼伸出的指尖,在他身上投下一道纖細的、顫抖的影子。
    阿黛拉的身體緩緩前傾,向著熟睡的羅萬靠近。
    她似乎終於明白了,胸口那陣揮之不去的痛楚,究竟源自何處。
    當顫抖的指尖終於觸碰到他衣衫的瞬間——一陣酥麻的戰栗,如同初吻般,從接觸點炸開,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然後——
    【秘傳魔法:萬法終焉】
    唰!
    “嗚?!”
    她體內的魔力,在一瞬間被抽得幹幹淨淨,蕩然無存。
    與此同時,從睡夢中驚醒的羅萬,閃電般出手,一把攥住了阿黛拉的頭發。
    ***
    “好痛!好痛啊啊啊!!!”
    怎麽回事?
    羅萬條件反射地睜開眼,銳利的目光迅速掃過四周。
    深夜,醫務室,阿黛拉。
    ……帕倫西亞學院。
    “放手!頭發要被薅禿了呀!!”
    啊,原來是這麽回事。
    看來,在戰場上養成的淺眠習慣,至今還未褪去。
    那個隨時需要防備敵人偷襲的煉獄,是絕佳的墳場,卻不是安枕之所。
    尤其是魔王麾下,號稱“四大災厄”之一的妖厄·安提奧佩。
    那個怪物,能規避一切探測魔法,穿透一切防禦屏障,發動最惡毒的暗殺。
    自從第一次與那家夥交手後,羅萬被折磨了整整數年,身邊的同伴也接二連三地倒下。
    【萬法終焉】,正是為了反製那個鬼魅般的敵人,才被創造出來的。
    那段記憶太過刻骨,以至於直到現在,他依然下意識地維持著這個魔法的常駐狀態。
    隻因他總擔心,那個被業火燒盡了靈魂的家夥,或許還遊蕩在大陸的某個角落。
    啪嗒!!
    “啊。”
    在羅萬短暫失神的刹那,阿黛拉的發根處傳來一聲不祥的脆響。
    他這才注意到,女孩的脖子已經被自己扯得向後仰到了極限,連忙鬆開了手。
    “沒事吧?”
    “好痛……頭皮感覺要燒起來了……”
    不過,這孩子為什麽會被自己抓住?
    羅萬決定先敷衍過去。
    “這是為了讓你變聰明。”
    “真、真的嗎?”
    “當然。要再來一次嗎?”
    阿黛拉含著淚,遲疑片刻,竟真的把小腦袋湊到了羅萬的手掌下。
    看著她緊閉雙眼、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羅萬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走了。好好休息,明天記得來上課。”
    “誒?”
    再捉弄下去未免有些過分,羅萬從椅子上站起身。
    既然確認了她安然無恙,他也沒必要在這張硬邦邦的椅子上守一夜。
    “您、您能再多待一會兒嗎?”
    然而,一隻白皙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對魔法師而言,體內魔力枯竭的狀態會引發本能的恐慌,可她卻抓得很緊,沒有鬆手。
    “為什麽?”
    “就是……這裏一個人都沒有,至少等我睡著……”
    一個人就睡不著?
    又不是三歲小孩,這姑娘在說什麽胡話。
    羅萬還是更喜歡自家那張舒服的床。
    “不要。”
    “啊嗚!心髒,我的心髒突然好痛……”
    “……”
    羅萬無奈地歎了口氣。
    看來這丫頭什麽都記得……
    他隻好重新坐回椅子上。
    他真擔心自己就這麽走了,這丫頭會因為無聊睡不著,跑去向警衛隊告發他。
    朦朧的月光灑在雪白的被褥上,在她睡著前,斷斷續續地問了幾個問題。
    “老師,您有爵位嗎?”
    “沒有。”
    “那您想過去北海建功立業,獲得一個爵位嗎?”
    “反正也拿不到。”
    真要給,在他砍下魔王腦袋的時候就該給了。
    說起來,那顆腦袋還擺在三樓呢。
    等這丫頭睡著,得趕緊回去看看。
    “老師。”
    就在羅萬盤算著要不要用物理方式讓她睡著時,阿黛拉又問。
    “除了我,您還教過別人魔法嗎?”
    這個問題,他似乎聽過一次。
    看這架勢,自己若不回答,她恐怕能問上一整夜。
    羅萬沉默了片刻。
    如果她問的是,是否用同樣的方式傳遞過“業力”……
    那嚴格來說,沒有。
    畢竟,無論無線充電技術多發達,有線傳輸,始終是地球上的主流。
    艾莉絲也說過,勇者的名額,本來帶上三個人都綽綽有餘。
    當然,維布雷特那家夥除外。
    “沒有。”
    深思熟慮後吐出的回答,卻沒有得到回應。
    羅萬轉過頭,發現阿黛拉不知何時已經用被子蒙住了頭,呼吸平穩,顯然是睡沉了。
    終於解放了。
    就在他起身,準備徹底告別這張硬邦邦的椅子時,一張輕飄飄的紙片從他口袋裏滑了出來,落在他腳邊。
    是比賽前,他本想丟掉的那張利特維斯試紙。
    “……”
    羅萬對這個腦子不太靈光的麵包小偷的過去,忽然生出了一絲好奇。
    難道是小時候參加什麽萌王比賽時把腦袋磕了?
    窺探他人記憶是極其失禮的行為,不過……隻有一張,隻看一小個片段,應該沒關係吧。
    “……這他媽的是什麽。”
    然而,當那冰冷的餐桌,那死寂的晚宴在他腦海中浮現時,羅萬的表情凝固了。
    眼前的景象,與他所想的任何一種可能都截然不同。
    “……”
    最終,他什麽也沒做,隻是默默地坐回了椅子上,決定守在這裏,直到天亮。
    那句無聲的歎息,在他心底反複回響……
    真不該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