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寂靜中的花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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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抹殘陽沉入地平線,暮色如潮水般漫過城市,夜的靜謐隨之降臨。
沙龍裏,燈火被一盞盞點亮,暖黃的光暈溢出窗外。
街邊的煤氣燈也次第亮起,光線穿過枝葉,與嬌嫩的花瓣交織成斑駁陸離的影,灑滿了整條磚石路。
麗芙坐在櫃台後,目光追隨著那些走在光影裏的學生。
一個個出身高貴的子弟,身著剪裁考究的華服,那份光鮮亮麗仿佛要與街燈爭輝。
他們談笑著,鑽進自家等候的馬車,車輪碾過石板路,發出清脆的“咯噔”聲。
講座結束後的夜晚,對他們而言才剛剛開始。
或是去劇院欣賞一出新劇,或是在早已預訂的餐廳裏,享用一席奢華的晚宴。
相比之下,通往小賣部的腳步聲,則在夜色中漸漸稀落,直至消弭。
麗芙知道,一天的生意到此為止了。
她從座位上起身,舒展了一下身體,腳步輕快地在店內巡視起來。
是時候打掃,準備關門了。
她麻利地將櫃台上墊麵包的油紙揭下,換上嶄新幹淨的一張,又去檢查衛生間,補滿了廁紙。
尚未拆封的筆記本和魔法卷軸被她碼放得整整齊齊,若有缺貨,便立刻記入庫存清單。
今天有些特別。
安神藥劑賣得出奇的好。
午後,行政主任曾火急火燎地衝進來,幾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要買下店裏所有的存貨。
於是她將地下室的庫存也一並搬了上去。
“老板應該會很高興吧。”
藥劑是高檔貨,利潤想必也相當可觀。
清點完庫存,麗芙回到櫃台,抬眼瞥向牆上的掛鍾。
指針悄然滑過,不知不覺,已經十一點了。
羅萬還沒回來。
是講座拖延了?還是他順道去了街上采買什麽東西?
差不多該鎖門了……
“啊,對了。”
麗芙忽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沒做。
下午為了搬運藥劑,把倉庫弄得一團亂,得去整理一下。
她在門前掛上【暫停營業】的木牌,從鑰匙盒裏翻出那串沉甸甸的鑰匙,走向通往地下室的門。
“哢噠”一聲悶響,厚重的鎖芯轉動,應聲而開。
一股陳腐、積灰的氣息撲麵而來。
被厚重木門封印的地下室裏,雜物堆積如山,在昏暗的光線下現出幢幢黑影。
羅萬曾對她說過,倉庫裏的重物都由他來搬,除非萬不得已,她不必下來。
但為了盤點庫存,她還是時常需要踏足此地。
“果然還剩下一箱。”
在倉庫深處,一個積灰的木箱裏,裝著她以為已經售罄的藥劑。
麗芙核對了標簽,動手修改庫存記錄,然後彎下腰,準備將這箱重物搬到更顯眼的架子上。
“嗯?”
就在那時,她的餘光瞥見了一條通往更深處的拐角。
一盞幽藍色的魔石燈,正從那通道盡頭,透出鬼火般微弱的光。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發現一扇古舊破敗的木門,正虛掩著一道縫隙。
麗芙咽了口唾沫,心跳不由得加速。
羅萬極不情願任何人進入地下室。
他這個人,也從不談論自己的過往。
她無從知曉他是什麽樣的人,做過些什麽。
即便像今晚這樣遲遲不歸,她也完全猜不到他的去向。
我究竟……對老板了解多少呢?
一絲負罪感,一捧好奇心,再加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偶然。三者匯聚在一起,輕輕推了她纖弱的後背一把。
“沒事的,應該沒什麽大不了。”
在她眼裏,羅萬是個有些輕浮的男人。
說是活潑開朗也好,說是沒個正形也罷。
他偶爾會展現出驚人的學識,但絕大多數時候,都隻是個喜歡逗弄她,喊著“男爵大人、男爵大人”,然後欣賞她窘迫模樣的家夥。
所以,那扇門後能有什麽特別的東西?
想也知道,無非是些破舊的清掃工具,蒙塵的古董,再不然……就是幾本不入流的情色書刊罷了。
為了說服自己,也為了打消那份無端的疑慮,麗芙向前邁出了一步。
當她終於推開那扇門時,整個人卻如遭雷擊,雙腿一軟,癱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
門外,是布滿蛛網與灰塵的地下室。
翹起的地板墊層,散落的庫存,牆壁上泛黃的汙漬,鏽跡斑斑的門把手,還有角落裏一隻早已僵死的黑鼠。
而門內,卻是一個潔淨到令人窒息的空間。
一道柔和的白光,宛如溫暖的陽光傾瀉而下,靜靜籠罩著一座石碑。
石碑前,簇擁著數十個花環與花束,每一朵花都開得正好,毫無枯萎的跡象。
這裏的空氣仿佛都是靜止的,一塵不染,顯然是日複一日精心擦拭的結果。
眼前這神秘而莊嚴的景象,展現出了羅萬從未流露過的、截然不同的另一麵。
“啊……”
麗芙踉蹌著,一步步挪到石碑前。
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的,不隻是在地下室裏藏著一座墓碑的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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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逝者的姓名,沒有生卒年月,沒有死因,甚至沒有一句遺言——空曠的碑麵上,隻用利劍剜心般,刻著那一行字。
當那三個詞語的含義在她腦海中浮現時,麗芙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勿忘誓言。】
究竟是怎樣的過往,才讓一個人連名字都無法留下,隻能埋骨於此?
羅萬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如此鄭重地守護著這個地方?
她想起了他因為自己入職後銷售額上漲,而笑得像個孩子般的臉龐。
她從未想過,那樣一個他,竟背負著如此沉重的秘密。
哢噠!
就在這時,樓上傳來門鎖轉動的輕響。
擁有鑰匙的,隻有一人。
麗芙心頭一緊,慌亂地從那間密室裏衝了出來。
“麗芙男爵大人~?已經下班了嗎?”
老板回來了。
怎麽辦?
麗芙的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卻先一步行動。
她衝出通道,手忙腳亂地將剛才擋路的木箱搬回原位。
然後,就在羅萬從敞開的地下室門口探進頭來的瞬間,她恰好拿起筆記本,擺出一副正在盤點庫存的姿態。
“啊,你在這裏啊。”
“我發現庫存記錄上有一處寫錯了。想著反正也要等您回來,就下來核對一下。”
“是嗎?其實你可以先走的。”
“沒關係。今天的試講,還順利嗎?”
“哦,嗯……是的。該做的都做完了。就是後續收尾花了點時間,所以回來晚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地下室。
“你也該回宿舍了吧?再晚一點,門禁就該到了。”
羅萬的話語,此刻聽在她耳中,仿佛在暗示她留在這裏讓他感到不便。
然而,麗芙心裏清楚。
那隻是一個體恤員工的老板,在關心一個為了等他而工作到深夜的下屬。
他是如此不善於掩飾,自己又為何……至今都對他一無所知呢?
曾因利特維斯試紙而失去記憶的麗芙,再一次鼓起勇氣,想要觸碰一個人的過去。
“說的是呢。我該回去了。”
“好的。路上小心……”
“夜深了,您能送我回宿舍嗎?”
隻是這一次,她的手中,再也沒有了緊握法杖時的冰冷敵意。
沙龍的燈光熄滅了,夜蟲的鳴叫聲瞬間將寂靜的道路填滿。
“天色已晚,送我回去吧”——這種話,通常是那些嬌生慣養的貴族小姐才會說的。
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說出口。
“是嗎?當然可以。”
羅萬幾乎沒有猶豫,便一口答應。
沒有華麗的馬車,也沒有紳士風度的護送,隻是一種純粹的、不加修飾的好意。
盡管如此,麗芙的嘴角還是漾開了一抹極淺的笑意。
***
真他媽的遠。這該死的學院,也太大了。
羅萬平時很少在學院裏步行,沒什麽感覺。
此刻陪著麗芙走在通往宿舍的路上,才真切體會到這一點。
怪不得校內還得有馬車通行。
“……”
“……”
一路上,隻有沉默在兩人之間流淌。
羅萬早就料到了,這位麗芙男爵大人,是個寡言到近乎孤僻的人。
這要是換成阿黛拉,恐怕一路上會嘰嘰喳喳個沒完,不但能把他吵得心煩意亂,等到了宿舍樓下,估計所有學生都知道她回來了。
羅萬心想,麗芙此刻大概在後悔吧。
一般來說,兼職結束後請求護送,潛台詞不就是希望能有馬車代步嗎?
她或許沒想到,自己會穿著拖鞋就這麽陪她走出來。
唔,是不是該買輛車……不對,是馬車?
“老板。”
“嗯?”
正當羅萬胡思亂想之際,身旁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他差點以為她要因為加班而提出辭職,轉過頭,卻見麗芙隻是麵無表情地望著前方,輕聲問道。
“您說過,您經曆過那場大戰,是嗎?”
“嗯……算是吧。”
“那麽,您應該也有並肩作戰的同伴吧?”
“有。不過現在都各奔東西了。”
“他們是……什麽樣的人呢?”
麵對這個問題,羅萬沉默了片刻。
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是否會因為自己還“記得”帕裏斯·格林伍德的死,而心生怨恨?
若是那樣,關於維布雷特和海倫的故事,便沒有全盤托出的必要了。
“他們啊,也都是些普通人。整天都在聊戰爭結束後要做什麽,淨是些不切實際的夢想。”
“是嗎?比如……什麽樣的夢想?”
“嗯……”
羅萬的思緒,短暫地飄回了過去。
維布雷特說,他要繼續留在前線,將魔族的殘黨徹底清除。
海倫說,她要完成能夠洞悉世界真理的終極秘傳魔法。
諾瓦說他得回家去喂他養的蠑螈,而艾莉絲……
“她說想去旅行。自由自在地,走遍這片大陸的每一個角落。”
“那老板您呢?”
“我?”
羅萬的答案,不言而喻。
“我說過,我要成為神。”
“什麽?神?”
“是‘樓神’啊,也就是房東。所以你看,我現在不就在這兒幹這個嘛。”
“那是什麽呀。噗……”
麗芙被他的冷笑話逗得輕笑出聲。
夜色下,那笑聲清脆悅耳,羅萬想,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笑。
“真的,就隻有這些嗎?”
“嗯……啊!還有一個。”
“是什麽?”
羅萬沉吟片刻,然後抬起頭,望向深邃的夜空。
沒有光汙染的天幕上,一條浩瀚的銀河靜靜流淌,星輝璀璨,仿佛伸手即可觸及。
“我說過,會讓她得償所願。”
“得償所願……嗎?”
“是的。”
羅萬回想著方才向麗芙提起的、艾莉絲的那個小小的願望,點了點頭,聲音裏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
“我說過,我一定會幫她,讓她能踏上旅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