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勇者的痛,她用唇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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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請別開燈,直接進來就好……”
身經百戰的羅萬,自認早已心如止水。
然而總有些瞬間,能輕易擊碎最堅固的鎧甲。
比如清晨醒來,腹中翻江倒海,卻發現自己被死死卡在沙丁魚罐頭般的公交車廂裏。
又比如,隨手丟在桌邊的紙巾,在你歸家時,已被母親連同你的尊嚴一並收拾幹淨。
再比如,現在。
“請到這邊來……”
女孩子的聲音裏,藏著一絲不易察察的羞怯與期待。
然而,當羅萬踏入房間,眼前鋪開的景象,卻足以讓這位斬殺過魔王的勇者,徹底啞口無言,心神俱震。
“是夜光氣球哦!”
到底是哪個不解風情的家夥,會在酒店套房裏準備這種煞風景的東西。
哢噠。
隨著一聲輕響,璀璨的水晶吊燈驟然亮起,將一間極盡奢華的套房照得通明。
阿黛拉不知從哪裏變出幾個圓滾滾、亮晶晶的玩意兒,剛才還故作神秘地讓他等在門口,此刻正裹著被子,興奮地揮舞著它們。
看到她那雙純真的眼眸裏閃爍的光芒,羅萬才終於明白,她是真的,發自內心地想來這裏放鬆玩耍。
這念頭如同一股暖流,瞬間衝刷了他緊繃了一天的神經。
羅萬失笑著搖了搖頭,隨腳踢開一個滾到腳邊的熒光氣球,身體便如卸下千斤重擔般,深深陷進了天鵝絨沙發裏。
早已像隻樹袋熊似的掛在床上的阿黛拉,毫不在意睡袍的衣襟早已散開,雪白的肩頭若隱若現。
她在柔軟的被褥間興奮地打著滾,在外麵奔波了一整天,她竟還像個精力無窮的永動機,著實令人驚歎。
約會,真是件累人的事。
羅萬默默想著,最近他甚至開始將理事長贈予的風靈珠當作筋膜槍來用,效果斐然,可即便如此,疲憊感依舊如潮水般湧來。
是年紀大了嗎?
一股莫名的悲哀,悄然爬上心頭。
“老師?您在想什麽?”
裹著被子的阿黛拉,像隻蠶寶寶,用膝蓋從床的另一頭一點點挪了過來。
羅萬伸出手,輕柔地拂過她那頭總是有些淩亂的柔軟發絲,她便“嘿嘿”地傻笑起來,像隻被順了毛的小貓,把腦袋親昵地湊了過來。
“沒什麽……胡思亂想罷了。”
思緒如亂麻。
他既要操心阿黛拉缺席的投票結果,又要盤算著鐵犬們的夥食費,更別提不久前才接手的那個棘手任務。
隻是,眼下需要麵對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難題。
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沉聲道:“上來。”
“不要嘛。”
她又鬧起了別扭,像隻猶豫不決的小動物,在他的膝蓋間磨蹭著。
“有正經事要說,過來。”
“我也有正經事要說呀。”
“……是什麽?”
“老師,您還記得嗎?您之前說過,隻要我考試考得好,就答應我一個願望。”
啊。他想起來了,似乎確有其事。
不過,也隻會是個孩子氣的請求吧。
羅萬心想,無非是要求小賣部裏多上幾種口味的麵包。
考慮到她那除了垃圾食品什麽都吃的奇特味蕾,或許還會混進一些匪夷所思的口味。
他可清楚地記得,當初她和安德森初次爭執時,甚至想把掉在地上的麵包撿起來吃掉。
“那個,老師……”
阿黛拉悄悄從被子裏探出身,爬上沙發,跪坐在他麵前,與他的視線齊平。
她緊張得咽了口唾沫,小手微顫著,緩緩伸向今天才送給他的那件黑色襯衫的紐扣。
“雖然我現在……可能還有很多不足……”
一顆,又一顆。
理智在尖叫,讓他出手阻止。
然而,在他的手觸及她之前,阿黛拉已經用一種近乎獻祭的虔誠,準備將她的願望,連同她自己,一同袒露在這片璀璨的燈光之下。
“請和我……”
“到此為止。”
“不要,我要說出來。老師,請和我結……!”
那一刹那。
※※※※※
“啊。”
阿黛拉那雙蔚藍的眼眸,瞬間瞠到了最大。
那些,在過往漆黑的夜晚、在破舊的床榻上瘋狂糾纏時,她從未察覺的印記,此刻,如同一幅地獄畫卷,盡數烙印在她的瞳孔深處。
“呃,啊……”
從脖頸之下,直至腰腹,縱橫交錯的猙獰傷疤,是連聖女的治愈神術也無法抹去的,累累刻痕。
那是年少輕狂時,被一刀從左腋斬至右腰的狂妄代價。
他是否也曾天真地以為勇者之軀堅不可摧?
直到內髒被活活撕開的劇痛,才讓他明白,這裏即是地獄。
那是為掩護同伴,背上留下的一道深可見骨的烙痕。
高等魔族的黑魔法,那種連靈魂都一並焚燒的劇痛,足以將人的理智碾成齏粉。
艾莉絲曾說,比起治療他的燒傷,修複他每晚因強忍劇痛而咬碎的牙齒,要困難百倍。
除此之外,更是無數無法掩蓋的,殘酷戰爭的烙印。
腹部被偽裝的妖魔偷襲時,貫穿的孔洞。
肝髒被詛咒師的屍毒侵蝕腐爛,一次次被剜除後,留下的凹陷。
以及,橫貫胸膛的那道最深、最猙獰的劍痕。
那是魔王在隕落前,贈予他的最後贈禮。
“啊,啊啊……!”
即便是對戰鬥一無所知的她,也能瞬間讀懂,這具軀體上遍布的每一道印記,都是一段段血與火的無聲悲鳴。
阿黛拉的手在半空中無措地懸停,不知該落向何方。
緊接著,她的指尖如風中殘葉般劇烈地顫抖起來,然後,緩緩地,如同觸摸一件最易碎的珍寶,觸碰到了羅萬的胸膛。
“嗚,嗚嗚……!嗚咽!”
滾燙的淚珠如斷線的珍珠,砸落下來,緊隨其後的,是壓抑不住的、被揉碎了的哭聲。
看吧,這便是他最深的恐懼。
他不過是掀開了這具疲憊身軀飽經風霜的一角,這個小小的魔法師,便已然無法承受。
她仿佛瞬間跌入無底的深淵,連掙紮的勇氣都喪失殆盡,徹底崩潰了。
“老師……!嗚,老師……!!”
“唉,好了……”
羅萬無法擁抱她,隻能伸出手,一下下輕拍著她顫抖的後背。
即便如此,阿黛拉仍將臉死死埋進他的胸膛,仿佛要將畢生的委屈與心疼,都哭進這具傷痕累累的軀體裏。
眼看她的哭聲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為了讓她平靜下來,羅萬在她耳邊低聲問道:“你的願望,是什麽?”
“哇啊啊啊啊啊!!!!!”
噢,真是吵死了。
最終,在門外的服務生憂心忡忡地敲響房門之後,哭了半晌的阿黛拉才總算止住了悲鳴。
羅萬將終於安靜下來的她抱到膝上,一邊為她拭去淚痕,一邊輕聲道:“對不起,沒能提前告訴你。”
“……吸……吸。”
“這些傷痕是我必須背負的宿命,不能讓你也一同背負。”
“……”
“所以……你明白了嗎?”
阿黛拉沒有回答。
她緊抿著嘴唇,微微鼓起的臉頰,無聲地訴說著她的執拗。
除了夏洛蒂那般,曾在大戰中聽聞過他傳說的人之外,對羅萬了解最深的,便是她了。
盡管他從未親口講述過那段過往,但她應該足以理解,他是什麽樣的人,也應該明白,他與她之間,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更不可能,有結果。
然而……
“我不知道。”
阿黛拉用她那纖細白皙的手指,一一撫過他身上那些醜陋的傷痕,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嗚,我是個笨蛋……!什麽都,不知道嘛……”
說著,她低下頭,用柔軟的雙唇,將一個個滾燙而濕潤的吻,烙印在那些冰冷的疤痕上。
早已麻木的肌膚上,傳來陣陣溫熱的觸感。
她像一隻渴望依偎的貓,輕輕貼近他,指尖順著他的下頜滑上,動作中透著小心與依戀。
她抬起頭,用那雙噙滿淚光、卻依舊清澈如北海碧波的眼睛,深深凝望著他。
“我要說出我的願望。”
“……”
“我,還一次都沒有聽老師說過愛我。”
是嗎?或許,是潛意識裏,他一直在將她推開。
“請對我說一百萬遍‘我愛你’。這就是我的願望。”
“不可能的。”
“那……在說完之前,請一直留在我身邊。”
一天十次,一年三千六百五。
十年,三萬六千五。
一百年,也不過三十六萬五千次。
這是一個用盡一生也無法完成的承諾。
“老師。”
然而,她執意要留在他身邊。
“我愛你。”
她沒有勇氣獨自走出這片泥潭,卻有決心,與他一同沉淪。
“所以,請對我說你愛我。”
對這樣的她,他能說的,隻有一句。
“……我也”
一句他以為此生再也不會說出口的話。
“我也愛你。”
※※※※※
羅萬早就發現,阿黛拉雖如一張白紙,卻有著驚人的、近乎本能的主動性。
那並非老練的誘導,而是一種自然、笨拙而真誠的關心與付出。
“老師,我喜歡你。”
她渴求著愛意,用一種近乎膜拜的溫柔與依賴緊貼著他。
那份純粹的情感,輕易融化了他所有的防備。
她臉上帶著滿滿的信任,將臉頰輕輕靠在他的胸口,像隻尋求安慰的小貓般依偎著。
那份溫暖,讓他內心沉寂已久的情緒悄然蘇醒。
不久前才用淚水與關懷陪伴過他的她,此刻,又輕輕靠近。
然後……
“今天……讓我來為您做點事情吧。”
或許是想起了不久前的記憶,阿黛拉純真的臉龐上泛起一抹醉人的酡紅。
“啊……這樣,可以嗎?”
羅萬的心,微微顫動。
那並非因為年齡差距,而是因為,他正在見證這個純白如畫卷的魔法師,被自己一點點影響。
一個眼中隻有他、追隨他、深愛著他的,有些遲鈍卻無比可愛的麵包小偷。
在她等待回應的那一瞬間,所有過去的陰暗與煩惱,似乎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細微卻真切的情感——幸福,在心中悄然萌發。
或許,那是他早已遺忘的感覺。
“我愛你,阿黛拉。”
連羅萬自己都覺得,這句話與如今的他格格不入,但對阿黛拉來說,其影響是巨大的。
徹底沉醉的她,嘴唇輕輕動著,似乎在低聲呢喃著什麽。
羅萬伸手輕撫她的耳畔。
“……啊。”
理解了他意圖的阿黛拉,發出一聲輕微的驚呼,卻沒有退縮。
她緩緩抬起眼眸。
“因為我愛你,所以……才願意為您做到最好。哈……”
她笨拙地回應著那份深情,淚水悄然滑落。
但即便如此,也已經足夠了。
※※※※※
“阿黛拉。”
事已至此,他不禁想問問她的感受。
嚐遍了世間珍饈(與垃圾)的她,會喜歡這個嗎?
“感覺怎麽樣?”
“……”
阿黛拉沉默了許久,似乎還在整理那份複雜的情緒。
然後,她極其小心地,如同一個害怕被責罵的差等生般,輕聲問道:“如果我說……還不壞的話……您會覺得……我很壞嗎……?”
那一瞬間,羅萬隻覺天旋地轉。
一種名為“徹底栽了”的無力感,席卷全身。
看來在這所學院裏,對阿黛拉戴著最厚濾鏡的人,正是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