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既定的終局不可改寫?
字數:10758 加入書籤
那場浴血的初戰過去數日,幸運的是,麗芙的傷勢已然痊愈,未曾留下半分猙獰的疤痕。
羅萬對此從未有過半分憂慮。
這個女孩的靈魂裏,仿佛嵌著鋼鐵。
哪怕曾被鐵犬的獠牙撕裂皮肉,她的眼底也未曾有過一絲動搖,甚至還敢於直麵他,追問關於父親的舊事。
倘若那樣的她,竟會因此對魔物或鮮血心生畏懼,那麽在一旁默默守護的羅萬,想必會陷入更深的煎熬。
但真正的裂痕,卻在別處悄然滋生。
“要編排巡邏隊了,都到這邊來集合!”
帕裏斯的聲音在林間空地回蕩,人們三三兩兩地起身,武器與甲葉碰撞,發出一陣沉悶而肅殺的輕響。
白晝與黑夜在此交替,但這片森林的統治權,卻從未真正落入過人類之手。
這裏潛伏著能將足跡都抹除殆盡的魔物,棲息著能在暗夜中洞悉萬物的魔族。
想要減少無謂的犧牲,密不透風的警戒便是唯一的鐵律。
“我們來確定巡邏時間和區域。地圖會發下去,嚴禁踏入被魔氣侵蝕的地帶,在指定時間守好各自的崗位。羅萬,你就和梅爾維斯小姐一起……”
“我們走那邊。”
“等、等一下……!”
眼看麗芙就要跟著羅萬一同動身,帕裏斯連忙出聲叫住了她。
“怎麽?有什麽問題嗎?”
“這個……”
帕裏斯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羅萬讀懂了他眼神裏的為難。
在格林伍德森林的自警團中,既沒有羅萬這般強悍的戰士,也沒有麗芙這樣精通魔法的術士。
一場戰鬥過後,無論是營地內部還是聯盟那邊,投向他們的目光都已截然不同。
作為指揮官,帕裏斯自然希望將兩人拆分,作為兩支隊伍的核心戰力。
尤其是在警戒任務中,分頭行動的效率,遠勝於捆綁在一處。
“請講吧,父……帕裏斯先生。”
“……沒事了。”
然而,隻要對上麗芙那雙清澈的眼睛,帕裏斯便瞬間沒了主意。
羅萬起初以為是她貴族身份的威懾,後來無意間問起,得到的回答卻讓他哭笑不得。
——“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她身上有我女兒的影子,實在沒法對她說不。”
就這樣,羅萬與麗芙一同踏上了巡邏的林間小徑。
午後的陽光被繁茂的枝葉篩成細碎的金斑,灑在一片靜謐的空地上。
麗芙熟練地鋪開了野餐墊。
不知何時起,她已將“自警團首席法師”這個頭銜運用自如,甚至能理直氣壯地從後勤官那兒“征用”來一份野餐便當。
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坐。”
“我們在站崗。”
“我在附近布下了認知結界,有任何東西靠近,我第一時間就會察覺。”
“……”
羅萬拿她沒轍。
兩人並肩坐下,風中帶著暖融融的草木氣息。
這片刻的安寧,讓羅萬恍惚間想起了在小賣部打雜的時光。
明明才過去不久,卻已感覺像是上輩子的記憶。
“啊……真好。要是每天都能這麽和平就好了。”
“……”
“羅萬?”
“……咳。”
羅萬不動聲色地,將麗芙靠在他肩上的腦袋輕輕推開。
她無疑已經很好地適應了眼下的現實——置身戰場,用魔法將敵人轟成齏粉。
她的一舉一動,都恰如其分。
而羅萬又何嚐不是如此。
隻不過,他的方向恰恰相反,正拚命試圖變回過去那個浸泡在血與火中的自己。
他的五感正被磨礪得日益鋒銳,情感的溫度卻隨之寸寸冰封。
這並非僅僅因為眼前張牙舞爪的魔族,更是源於那早已刻印在他腦海中的,血色未來。
拉維耶爾山脈,以及大運河。
故事的終局,早已譜寫完畢。
四大災厄。
亡魂騎士,狂厄之赫卡忒。
血海死靈,極厄之伊紮雷斯。
帝國蕩婦,妖厄之安提奧佩。
以及,將以烈焰焚盡整個拉維耶爾山脈的——滅厄之卡爾比斯。
他們,並非尋常意義上“強大一些”的魔族。
那是行走於世間的,純粹的毀滅概念。
羅萬與他的同伴們,從未有過單槍匹馬戰勝任何一位大公級存在的記錄。
不僅如此,為了獵殺其中任何一個,他們都曾屢戰屢敗,耗費心血鑽研出專門克製的秘法與戰術。
‘雖然最後,還是一個一個解決了。’
伊紮雷斯隕於海倫的禁咒,赫卡忒倒在維布雷特的劍下。
而卡爾比斯和安提奧佩,則由他親手埋葬——盡管後來才知,後者並未真正死去。
無論如何,曆史的洪流不會改道。
一旦與卡爾比斯正麵遭遇,這裏的所有人,都將化為焦炭。
不,甚至連“遭遇”一詞都顯得傲慢——
那將是一場單方麵的碾碎,一場屠殺。
為了阻止這一切,他能做的隻有一件事。
將自己打磨得更鋒利,更冰冷,尋回曾經那個殺伐果斷的自己。
“我去方便一下。”
“啊……”
頭疼的事遠不止一件。
即便他能應付卡爾比斯,帕裏斯和自警團又能擋住隨之而來的魔族大軍嗎?
聯盟這一次,也注定會選擇撤退。
要如何,才能讓包括麗芙在內的所有人,從這既定的死亡命運中掙脫出來?
思緒如亂麻,他找不到哪怕一根線頭。
※※※※※※
‘又逃走了……’
麗芙心底湧上一股無名的煩躁。
她覺得,如今的羅萬,像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他會在看不見的地方流露溫柔,也確實比從前英俊了許多,但眉宇間總縈繞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焦躁。
想來也是,他經曆的戰爭,遠比自己漫長得多,這完全可以理解。
但失落,終究是失落。
“跑哪兒去了?”
等了許久,仍不見那道身影回來。
麗芙警惕地環顧四周,每一片搖曳的樹影都讓她心頭一緊。
在森林裏,同伴失蹤首先要考慮的便是魔物襲擊。
但她清楚羅萬的實力,籠罩著這片空地的認知結界也毫無動靜。
麗芙用石塊壓住野餐墊的邊角,正要起身尋人,一個嬌小的身影,卻毫無征兆地從樹影中踱了出來。
“這個,可以吃嗎?”
“你、你是什麽人!?”
法杖“嗡”地一聲彈出,杖尖的晶石瞬間對準了來者,麗芙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然而,那個頂著一頭新葉般翠綠短發的小女孩卻視若無睹,隻是伸出手指,點了點便當盒。
“我餓了。能給我一個嗎,麗芙?”
“你……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還有,你是怎麽到這……”
是魔物?還是幻影?
她無從判斷。
麗芙遲疑著,將便當盒裏的三明治推了過去,但法杖依舊穩穩地指著對方,聲音裏滿是戒備。
“你叫什麽?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迷路了。”
“迷路?要我帶你回聚落嗎?”
“嗯嗯。”
女孩搖了搖頭。
“我不用回去。我決定,要留在這片森林裏了。”
她將三明治塞進嘴裏,用那雙不似孩童的沉靜眼眸凝視著麗芙。
“你呢,麗芙?”
“我?”
“嗯。你想回去嗎?回到你原來的地方?”
原來的地方。
她是指……巴德爾的噩夢之外嗎?
麵對這個詭異少女的提問,麗芙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她並非不清楚此地的凶險。
瑪蕾爾交給她的那個紅色信封,字字句句都烙印在腦海裏——所有留在這片森林裏的人,無一幸免,全部迎來了死亡。
但是……
‘如果現在回去,就永遠也查不清父親死亡的真相了。’
帕裏斯背負的汙名,那座山脈深處究竟發生了什麽。
麗芙感到,自己還有必須留在這裏的理由。
“不。現在還不行。”
“是嗎?”
少女將最後一口三明治吞下,語氣平淡地宣布。
“那你,就沒有資格了。”
“什麽?”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女孩的身影便如晨霧般憑空消散,無影無蹤。
※※※※※※
那天傍晚,帕裏斯看著羅萬和麗芙自林中歸來。
隻是與出發時的輕鬆不同,歸來的兩人之間,彌漫著一種無言的凝重。
“沒有異常。林子裏一些失靈的陷阱已經修複。”
“辛苦了。”
“那我走了。”
“啊,等一下,羅萬。”
羅萬走進帳篷,交還地圖,轉身便要離開,卻被帕裏斯叫住。
“什麽事?”
“你……應該需要一把劍吧?”
上一場戰鬥,羅萬的英勇已經由幸存者的口,傳遍了整座山脈。
那身手,怎麽看都不像個法師。
比起赤手空拳,一把好劍總歸是更穩妥的。
帕裏斯解下腰間的佩劍,連同劍鞘一起放在桌上。
“這柄劍,名叫‘斬鋼劍莫德雷德’,是件有來頭的利器。據說,它曾是聯盟某位聲名赫赫的騎士團長的佩劍,隻是到了我手裏,始終無法喚醒它真正的力量。”
“什麽力量?”
“傳說,使用者的怒火越是熾烈,劍刃便能卷起越是狂暴的風暴。”
或許是自己天性不夠狠厲,這把劍在他手中,從未展露過任何異象。
羅萬的目光落在劍上,那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片刻後,他唇角一勾,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
“聽起來,像是在說我脾氣很差?”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不需要。”
“嗯?”
出乎意料,他竟一口回絕。
“就算不收你的東西,我也沒打算離開這裏。”
“……”
“現在,還是你留著比較好。我不想平添任何變數。”
“這是什麽意思?”
這話沒頭沒尾,但羅萬顯然沒有解釋的打算,徑直站了起來。
“以後有需要,我會開口的。就這事?”
“是的……”
“那我走了。”
砰!
帳篷的門簾被粗暴地甩上,羅萬的背影沒有絲毫遲疑,轉瞬便消失在暮色裏。
是自己的提議太露骨了嗎?
帕裏斯苦笑著,正要把劍重新佩回腰間,敲門聲卻再次響起。
“請進。”
“打擾了。”
門外響起的聲音,既熟悉又悅耳,帕裏斯甚至無需回頭,便知來者是誰。
見麗芙走了進來,他連忙起身,為她斟滿身邊剛煮好的熱茶。
“有什麽事嗎,伍德格林男爵小姐。”
“叫我蕾芙就好。”
“咳,這怎麽行……”
是因為她與自己的女兒有幾分神似,卻又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凜然的氣質嗎?
對帕裏斯而言,眼前的這位小姐總讓他感到莫名的拘謹。
但她既是貴族,也是格林伍德森林眼下最強的魔法師。
他不能不鄭重對待她的來訪。
“您有什麽事嗎?是有什麽不便之處?如果覺得露宿辛苦,我可以立刻為您在營帳區安排一個位置。”
“那倒不用。隻是有一件事,想征求您的允許……不,是想向您請教。”
她的眼神認真得異乎尋常,帕裏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空氣仿佛凝固了,他甚至能感覺到桌上茶水的熱氣正在一點點散盡,但他卻無暇顧及。
“您請說。”
“好的,那麽……”
麗芙輕輕吸了口氣,向他問道。
“您如何看待羅萬這個人?”
“啊?”
這是一個他始料未及的問題。
“我是問,您覺得他這個人,怎麽樣?”
“呃,這個嘛……是個值得信賴的夥伴。雖然來路不明,但實力有目共睹。”
“那麽,您上次說的話,是真心的嗎?”
上次說的話?他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就是您說……等您的女兒長大了,就讓她嫁給羅萬那句話。”
“啊,那句話啊。嗯……”
雖說當初隻是句玩笑,但方才羅萬拒絕贈劍的舉動,又讓帕裏斯對他的評價高了幾分。
有實力,卻不貪圖外物,還有情有義。
雖然說話的口氣和那些粗魯的傭兵沒什麽兩樣,但至少不是那種會在危難關頭背後捅刀的小人。
戰爭不知何時了結,誰也無法斷言能否回到過去的生活。
倘若自己真有不測,有這樣一個男人陪在女兒身邊,倒也確實令人安心。
“是的,我想我會同意。”
“真的嗎?”
“嗯。當然,我不是說現在就要定下婚約,我的意思是,我非常信任他……”
“謝謝您。”
麗芙深深地彎下腰,帕裏斯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她的肩膀微微顫抖,聲音裏竟帶上了哭腔。
“太好了,原來您……真的是這麽想的……”
“您、您沒事吧?不,這到底……”
片刻後,麗芙緩緩直起身,神情已恢複了平靜,甚至顯得輕鬆了許多。
她端起茶杯,將已經微涼的茶水一飲而盡,擦了擦嘴角。
“帕裏斯先生。”
“是、是!”
“我能再拜托您一件事嗎?”
“當然,任何事您盡管開口!”
這一刻,帕裏斯隻想立刻答應她任何要求,好讓自己從這令人手足無措的境地中盡快脫身。
“您剛才提到的帳篷,確實有些舊了。”
“是嗎,我立刻讓人給您換一頂新的……”
“不。”
麗芙凝視著他那張僵硬的臉龐,臉頰微微泛紅,嘴角卻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請您直接將它撤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