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既定的終局不可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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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場浴血的初戰過去數日,幸運的是,麗芙的傷勢已然痊愈,未曾留下半分猙獰的疤痕。
    羅萬對此從未有過半分憂慮。
    這個女孩的靈魂裏,仿佛嵌著鋼鐵。
    哪怕曾被鐵犬的獠牙撕裂皮肉,她的眼底也未曾有過一絲動搖,甚至還敢於直麵他,追問關於父親的舊事。
    倘若那樣的她,竟會因此對魔物或鮮血心生畏懼,那麽在一旁默默守護的羅萬,想必會陷入更深的煎熬。
    但真正的裂痕,卻在別處悄然滋生。
    “要編排巡邏隊了,都到這邊來集合!”
    帕裏斯的聲音在林間空地回蕩,人們三三兩兩地起身,武器與甲葉碰撞,發出一陣沉悶而肅殺的輕響。
    白晝與黑夜在此交替,但這片森林的統治權,卻從未真正落入過人類之手。
    這裏潛伏著能將足跡都抹除殆盡的魔物,棲息著能在暗夜中洞悉萬物的魔族。
    想要減少無謂的犧牲,密不透風的警戒便是唯一的鐵律。
    “我們來確定巡邏時間和區域。地圖會發下去,嚴禁踏入被魔氣侵蝕的地帶,在指定時間守好各自的崗位。羅萬,你就和梅爾維斯小姐一起……”
    “我們走那邊。”
    “等、等一下……!”
    眼看麗芙就要跟著羅萬一同動身,帕裏斯連忙出聲叫住了她。
    “怎麽?有什麽問題嗎?”
    “這個……”
    帕裏斯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羅萬讀懂了他眼神裏的為難。
    在格林伍德森林的自警團中,既沒有羅萬這般強悍的戰士,也沒有麗芙這樣精通魔法的術士。
    一場戰鬥過後,無論是營地內部還是聯盟那邊,投向他們的目光都已截然不同。
    作為指揮官,帕裏斯自然希望將兩人拆分,作為兩支隊伍的核心戰力。
    尤其是在警戒任務中,分頭行動的效率,遠勝於捆綁在一處。
    “請講吧,父……帕裏斯先生。”
    “……沒事了。”
    然而,隻要對上麗芙那雙清澈的眼睛,帕裏斯便瞬間沒了主意。
    羅萬起初以為是她貴族身份的威懾,後來無意間問起,得到的回答卻讓他哭笑不得。
    ——“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她身上有我女兒的影子,實在沒法對她說不。”
    就這樣,羅萬與麗芙一同踏上了巡邏的林間小徑。
    午後的陽光被繁茂的枝葉篩成細碎的金斑,灑在一片靜謐的空地上。
    麗芙熟練地鋪開了野餐墊。
    不知何時起,她已將“自警團首席法師”這個頭銜運用自如,甚至能理直氣壯地從後勤官那兒“征用”來一份野餐便當。
    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坐。”
    “我們在站崗。”
    “我在附近布下了認知結界,有任何東西靠近,我第一時間就會察覺。”
    “……”
    羅萬拿她沒轍。
    兩人並肩坐下,風中帶著暖融融的草木氣息。
    這片刻的安寧,讓羅萬恍惚間想起了在小賣部打雜的時光。
    明明才過去不久,卻已感覺像是上輩子的記憶。
    “啊……真好。要是每天都能這麽和平就好了。”
    “……”
    “羅萬?”
    “……咳。”
    羅萬不動聲色地,將麗芙靠在他肩上的腦袋輕輕推開。
    她無疑已經很好地適應了眼下的現實——置身戰場,用魔法將敵人轟成齏粉。
    她的一舉一動,都恰如其分。
    而羅萬又何嚐不是如此。
    隻不過,他的方向恰恰相反,正拚命試圖變回過去那個浸泡在血與火中的自己。
    他的五感正被磨礪得日益鋒銳,情感的溫度卻隨之寸寸冰封。
    這並非僅僅因為眼前張牙舞爪的魔族,更是源於那早已刻印在他腦海中的,血色未來。
    拉維耶爾山脈,以及大運河。
    故事的終局,早已譜寫完畢。
    四大災厄。
    亡魂騎士,狂厄之赫卡忒。
    血海死靈,極厄之伊紮雷斯。
    帝國蕩婦,妖厄之安提奧佩。
    以及,將以烈焰焚盡整個拉維耶爾山脈的——滅厄之卡爾比斯。
    他們,並非尋常意義上“強大一些”的魔族。
    那是行走於世間的,純粹的毀滅概念。
    羅萬與他的同伴們,從未有過單槍匹馬戰勝任何一位大公級存在的記錄。
    不僅如此,為了獵殺其中任何一個,他們都曾屢戰屢敗,耗費心血鑽研出專門克製的秘法與戰術。
    ‘雖然最後,還是一個一個解決了。’
    伊紮雷斯隕於海倫的禁咒,赫卡忒倒在維布雷特的劍下。
    而卡爾比斯和安提奧佩,則由他親手埋葬——盡管後來才知,後者並未真正死去。
    無論如何,曆史的洪流不會改道。
    一旦與卡爾比斯正麵遭遇,這裏的所有人,都將化為焦炭。
    不,甚至連“遭遇”一詞都顯得傲慢——
    那將是一場單方麵的碾碎,一場屠殺。
    為了阻止這一切,他能做的隻有一件事。
    將自己打磨得更鋒利,更冰冷,尋回曾經那個殺伐果斷的自己。
    “我去方便一下。”
    “啊……”
    頭疼的事遠不止一件。
    即便他能應付卡爾比斯,帕裏斯和自警團又能擋住隨之而來的魔族大軍嗎?
    聯盟這一次,也注定會選擇撤退。
    要如何,才能讓包括麗芙在內的所有人,從這既定的死亡命運中掙脫出來?
    思緒如亂麻,他找不到哪怕一根線頭。
    ※※※※※※
    ‘又逃走了……’
    麗芙心底湧上一股無名的煩躁。
    她覺得,如今的羅萬,像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他會在看不見的地方流露溫柔,也確實比從前英俊了許多,但眉宇間總縈繞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焦躁。
    想來也是,他經曆的戰爭,遠比自己漫長得多,這完全可以理解。
    但失落,終究是失落。
    “跑哪兒去了?”
    等了許久,仍不見那道身影回來。
    麗芙警惕地環顧四周,每一片搖曳的樹影都讓她心頭一緊。
    在森林裏,同伴失蹤首先要考慮的便是魔物襲擊。
    但她清楚羅萬的實力,籠罩著這片空地的認知結界也毫無動靜。
    麗芙用石塊壓住野餐墊的邊角,正要起身尋人,一個嬌小的身影,卻毫無征兆地從樹影中踱了出來。
    “這個,可以吃嗎?”
    “你、你是什麽人!?”
    法杖“嗡”地一聲彈出,杖尖的晶石瞬間對準了來者,麗芙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然而,那個頂著一頭新葉般翠綠短發的小女孩卻視若無睹,隻是伸出手指,點了點便當盒。
    “我餓了。能給我一個嗎,麗芙?”
    “你……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還有,你是怎麽到這……”
    是魔物?還是幻影?
    她無從判斷。
    麗芙遲疑著,將便當盒裏的三明治推了過去,但法杖依舊穩穩地指著對方,聲音裏滿是戒備。
    “你叫什麽?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迷路了。”
    “迷路?要我帶你回聚落嗎?”
    “嗯嗯。”
    女孩搖了搖頭。
    “我不用回去。我決定,要留在這片森林裏了。”
    她將三明治塞進嘴裏,用那雙不似孩童的沉靜眼眸凝視著麗芙。
    “你呢,麗芙?”
    “我?”
    “嗯。你想回去嗎?回到你原來的地方?”
    原來的地方。
    她是指……巴德爾的噩夢之外嗎?
    麵對這個詭異少女的提問,麗芙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她並非不清楚此地的凶險。
    瑪蕾爾交給她的那個紅色信封,字字句句都烙印在腦海裏——所有留在這片森林裏的人,無一幸免,全部迎來了死亡。
    但是……
    ‘如果現在回去,就永遠也查不清父親死亡的真相了。’
    帕裏斯背負的汙名,那座山脈深處究竟發生了什麽。
    麗芙感到,自己還有必須留在這裏的理由。
    “不。現在還不行。”
    “是嗎?”
    少女將最後一口三明治吞下,語氣平淡地宣布。
    “那你,就沒有資格了。”
    “什麽?”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女孩的身影便如晨霧般憑空消散,無影無蹤。
    ※※※※※※
    那天傍晚,帕裏斯看著羅萬和麗芙自林中歸來。
    隻是與出發時的輕鬆不同,歸來的兩人之間,彌漫著一種無言的凝重。
    “沒有異常。林子裏一些失靈的陷阱已經修複。”
    “辛苦了。”
    “那我走了。”
    “啊,等一下,羅萬。”
    羅萬走進帳篷,交還地圖,轉身便要離開,卻被帕裏斯叫住。
    “什麽事?”
    “你……應該需要一把劍吧?”
    上一場戰鬥,羅萬的英勇已經由幸存者的口,傳遍了整座山脈。
    那身手,怎麽看都不像個法師。
    比起赤手空拳,一把好劍總歸是更穩妥的。
    帕裏斯解下腰間的佩劍,連同劍鞘一起放在桌上。
    “這柄劍,名叫‘斬鋼劍莫德雷德’,是件有來頭的利器。據說,它曾是聯盟某位聲名赫赫的騎士團長的佩劍,隻是到了我手裏,始終無法喚醒它真正的力量。”
    “什麽力量?”
    “傳說,使用者的怒火越是熾烈,劍刃便能卷起越是狂暴的風暴。”
    或許是自己天性不夠狠厲,這把劍在他手中,從未展露過任何異象。
    羅萬的目光落在劍上,那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片刻後,他唇角一勾,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
    “聽起來,像是在說我脾氣很差?”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不需要。”
    “嗯?”
    出乎意料,他竟一口回絕。
    “就算不收你的東西,我也沒打算離開這裏。”
    “……”
    “現在,還是你留著比較好。我不想平添任何變數。”
    “這是什麽意思?”
    這話沒頭沒尾,但羅萬顯然沒有解釋的打算,徑直站了起來。
    “以後有需要,我會開口的。就這事?”
    “是的……”
    “那我走了。”
    砰!
    帳篷的門簾被粗暴地甩上,羅萬的背影沒有絲毫遲疑,轉瞬便消失在暮色裏。
    是自己的提議太露骨了嗎?
    帕裏斯苦笑著,正要把劍重新佩回腰間,敲門聲卻再次響起。
    “請進。”
    “打擾了。”
    門外響起的聲音,既熟悉又悅耳,帕裏斯甚至無需回頭,便知來者是誰。
    見麗芙走了進來,他連忙起身,為她斟滿身邊剛煮好的熱茶。
    “有什麽事嗎,伍德格林男爵小姐。”
    “叫我蕾芙就好。”
    “咳,這怎麽行……”
    是因為她與自己的女兒有幾分神似,卻又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凜然的氣質嗎?
    對帕裏斯而言,眼前的這位小姐總讓他感到莫名的拘謹。
    但她既是貴族,也是格林伍德森林眼下最強的魔法師。
    他不能不鄭重對待她的來訪。
    “您有什麽事嗎?是有什麽不便之處?如果覺得露宿辛苦,我可以立刻為您在營帳區安排一個位置。”
    “那倒不用。隻是有一件事,想征求您的允許……不,是想向您請教。”
    她的眼神認真得異乎尋常,帕裏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空氣仿佛凝固了,他甚至能感覺到桌上茶水的熱氣正在一點點散盡,但他卻無暇顧及。
    “您請說。”
    “好的,那麽……”
    麗芙輕輕吸了口氣,向他問道。
    “您如何看待羅萬這個人?”
    “啊?”
    這是一個他始料未及的問題。
    “我是問,您覺得他這個人,怎麽樣?”
    “呃,這個嘛……是個值得信賴的夥伴。雖然來路不明,但實力有目共睹。”
    “那麽,您上次說的話,是真心的嗎?”
    上次說的話?他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就是您說……等您的女兒長大了,就讓她嫁給羅萬那句話。”
    “啊,那句話啊。嗯……”
    雖說當初隻是句玩笑,但方才羅萬拒絕贈劍的舉動,又讓帕裏斯對他的評價高了幾分。
    有實力,卻不貪圖外物,還有情有義。
    雖然說話的口氣和那些粗魯的傭兵沒什麽兩樣,但至少不是那種會在危難關頭背後捅刀的小人。
    戰爭不知何時了結,誰也無法斷言能否回到過去的生活。
    倘若自己真有不測,有這樣一個男人陪在女兒身邊,倒也確實令人安心。
    “是的,我想我會同意。”
    “真的嗎?”
    “嗯。當然,我不是說現在就要定下婚約,我的意思是,我非常信任他……”
    “謝謝您。”
    麗芙深深地彎下腰,帕裏斯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她的肩膀微微顫抖,聲音裏竟帶上了哭腔。
    “太好了,原來您……真的是這麽想的……”
    “您、您沒事吧?不,這到底……”
    片刻後,麗芙緩緩直起身,神情已恢複了平靜,甚至顯得輕鬆了許多。
    她端起茶杯,將已經微涼的茶水一飲而盡,擦了擦嘴角。
    “帕裏斯先生。”
    “是、是!”
    “我能再拜托您一件事嗎?”
    “當然,任何事您盡管開口!”
    這一刻,帕裏斯隻想立刻答應她任何要求,好讓自己從這令人手足無措的境地中盡快脫身。
    “您剛才提到的帳篷,確實有些舊了。”
    “是嗎,我立刻讓人給您換一頂新的……”
    “不。”
    麗芙凝視著他那張僵硬的臉龐,臉頰微微泛紅,嘴角卻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請您直接將它撤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