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那一夜,她認出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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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在異世界總是來得格外深沉,也格外漫長。
    沒有智能手機,沒有電腦,那些能殺死時間的DIY套件,羅萬一件也沒帶。
    死寂,正無聲地啃噬著分分秒秒。
    因此,當一道身影在帳篷外勾勒出輪廓時,盡管突兀,羅萬心中卻掠過一絲欣慰。
    是麗芙。
    她身上隻著一件單薄的吊帶背心,那兩條纖細的肩帶仿佛隨時都會從瑩白的肩頭滑落,勾勒出的曲線,讓人呼吸都為之一滯。
    “請進。”
    這所謂的帳篷,與其說是帳篷,不如說是一塊比被單還小的遮羞布,由兩根木杆草草支起,簡陋得可笑。
    以羅萬的身高,躺下時雙腳總會固執地探到外麵,每日清晨,都是被發梢上冰涼刺骨的露水凍醒。
    兩人一擠進來,逼仄的空間便再無餘地。
    他們蜷縮著坐下,肩膀不由自主地緊緊相貼。
    帳外,是士兵們圍著篝火的縱酒歡歌,那粗獷的笑聲被布幔過濾,愈發襯得帳內靜謐無聲。
    “有事嗎?”羅萬的聲音壓得很低。
    “今天白天,我遇到了一件很怪的事。”
    “怪事?”
    “嗯。”
    麗芙向他講了那個綠發女孩的詭異遭遇。
    羅萬聽得雲裏霧裏,腦中搜刮不出半點線索。
    人們一提到奇幻世界,便會聯想到森林裏的精靈,或是地底的矮人。
    但這片大陸,並沒有那些詩意的種族。
    或許有類似妖精的存在,卻也更像是召喚魔法驅使的低階使魔。
    “確實奇特。這附近,按理說沒有任何村落。她告訴你名字了嗎?”
    “沒來得及,她消失得太快了,就像……泡影一樣,一眨眼就沒了。”
    “唔……”
    這會是誰?
    羅萬之所以敢使喚夏洛蒂為他東奔西走,正因如此,他才比任何人都清楚,能夠如此自如地施展高階空間魔法的術士,是何等鳳毛麟角。
    羅萬伸出手臂,輕輕攬過麗芙微顫的肩膀。
    “別怕,不會有事的。或許隻是你太累了,看見了幻覺。”
    “是嗎?”
    “大概吧……總之,你沒受傷就好。”
    “嗯……”
    她要說的,就隻有這些?
    一股倦意襲來,羅萬隻想快些躺下。
    但她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朝他靠得更近,柔軟的身體幾乎要貼上來。
    “我……今晚沒有地方睡了。”
    “你剛才不就在旁邊的帳篷裏?”
    “被……被不認識的人占了。”
    “……”
    “是真的。”
    “要不,我去找帕裏斯再要一個?”
    “這麽晚了,還是明天吧。”
    帕裏斯並非那種會在睡夢中被吵醒就勃然大怒的人。
    羅萬心中疑竇叢生,可當他迎上黑暗中麗芙那雙閃爍著不安的眼眸時,一個念頭忽然擊中了他。
    “你該不會是……怕鬼吧?”
    “嗯?”
    “就是你白天見的那個‘鬼影’。”
    話音剛落,她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縮,隨即像是下定了決心,用力點頭。
    “對,我好害怕。”
    “我怎麽覺得,你看起來一點都不怕……”
    “我已經怕到不敢一個人待著了。要是我自己睡,恐怕夜裏的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既然都這麽說了……那也沒辦法。你睡裏麵吧。”
    隻是一晚,應該無妨。
    羅萬這麽想著,將麗芙安置在帳篷內側,自己則側身躺在她身旁。
    兩人像兩隻交疊的蝦米,在這狹小的空間裏蜷起身體。
    蓋上毛毯後,相貼的體溫很快便驅散了夜的寒意,帶來融融暖意。
    她發間散出的淡淡馨香,若有似無地撩撥著他的鼻尖。
    就在這時,麗芙的手抓住了羅萬的手臂,牽引著,按向自己的腰間。
    “如、如果不方便的話……”
    她的手引導著他,讓他的手臂環住自己纖細的腰肢。
    “這裏……你可以抱著。”
    一個從身後緊緊相擁的姿態。
    ***
    麗芙的心,正在彷徨。
    因為,她一直以來凝視的那個羅萬,與眼前這個,似乎截然不同。
    其實,除了身陷戰火這一點,麗芙覺得格林伍德森林的生活並不算糟。
    原因很簡單,這裏有尚未離世的父親帕裏斯,也有那個還不曾與羅歇爾糾纏不清的羅萬。
    但一個問題,卻如影隨形。
    此刻,若我對他動了心,我愛上的,究竟是誰?
    這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無論外表多麽肖似,這片森林裏的他,終究不是那個經營著小雜貨鋪的店主。
    不是那個,曾對她說出“彌足珍貴”的他。
    “嗯……?”
    就在麗芙背對他,思緒紛亂之際,身體捕捉到了一絲異動。
    一股沉穩、熟悉得讓她心頭發顫的力量,落在了她的小腹上。
    事實上,迄今為止,麗芙隻允許羅萬觸碰過自己三次。
    最後一次,也不過是初曆戰陣的她驚魂未定,他為了安撫而進行的短暫接觸。
    這個“過去”的羅萬,本不該有這段記憶——這段獨屬於他,按壓在她小腹上的執拗記憶。
    然而此刻,覆在她小腹上的那隻手,無論是位置,還是觸感,都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熟悉。
    ‘是錯覺嗎?不對,難道說……’
    一個荒謬的假設在她心頭瘋長。
    現在的羅萬,理應和阿黛拉一同守在帕倫西亞的雜貨鋪裏。
    理智在腦海中清晰地宣判,身體卻像個傻瓜,不爭氣地為此欣喜若狂。
    終於,在漫長的猶豫後,麗芙輕啟櫻唇。
    “……羅萬。”
    “嗯?還沒睡?”
    “那個,我跟你說……”
    如果他真的是那個人,他的反應,也該和記憶中如出一轍。
    “我打算加入‘奔襲者’。”
    “什麽?”
    “你送我來這時,昆德拉說的。他說隻要我願意,隨時都能加入。”
    “……”
    這當然是謊話。
    他根本就沒……
    “不行。”
    “呀啊……!?”
    話音未落,一股精準而蠻橫的力道,帶著懲戒的意味,重重按在她的臍下。
    那力道撥動的並非痛覺,而是記憶深處一根名為“羅萬”的弦。
    熟悉的震顫沿著脊椎竄起,讓她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悲鳴。
    緊接著,那隻手五指分開,如月光瀉地,輕柔地撫過她的小腹兩側,像是在丈量失而複得的領土,那溫柔得令人心旌搖曳的動作,幾乎要將她融化。
    錯不了。
    麗芙驚覺失聲,連忙捂住嘴,同時難以置信地猛然回頭,死死瞪著羅萬。
    “店長!?真、真的是你……!為什麽,不對,你怎麽會來巴圖迪斯……!”
    “還用問嗎,當然是擔心男爵你。為什麽要一個人跑到這種噩夢裏來?”
    “我什麽都沒做!我隻是突然被一道門吸了進來,就到這裏了……唔!”
    她的腦子亂成一鍋粥,天旋地轉。
    與之相反,羅萬那隻蘊著薄怒的手掌,正牢牢覆在她的腹部,那份沉甸甸的占有感,竟讓她紛亂的心漸漸落回實處。
    “啊……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看你頂著個傻乎乎的名字,做著傻乎乎的事,不是很有趣嗎?”
    “才、才不是傻乎乎的名字!”
    “‘蕾芙·拉芙莉’算什麽,好歹也取個有誠意的。話說回來,砸了我的雜貨鋪,不道歉嗎?”
    “那、那個我之前已經說……”
    那隻手再度收緊,如烙鐵般宣告著不容置喙的主權。
    “對、對不起……!我錯了,所以,手……嗯,快放開……!”
    她扭動腰肢,卻無處可逃,生怕帳外的士兵聽到這曖昧的動靜。
    但與此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安心感,讓她緊繃的身體漸漸軟化下來。
    在這片虛假的噩夢裏,她並非孤身一人。
    “哈啊,哈啊……”
    粗重的喘息攪動著毛毯下溫熱的空氣,麗芙再次抬眼望向羅萬。
    他的頭發比記憶中短了些許,但那雙略顯乖戾的眼眸深處,摻雜著的擔憂,一如往昔。
    “看來,我們有很多話要談。”
    “是……是的。不過,店長。”
    “嗯。”
    “你真的和那個女孩在交往嗎?”
    這個問題,她必須現在就知道答案。
    他沉默了片刻,沉重地點了點頭。
    “是的。”
    冰冷的現實,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終於刺了下來。
    她的心,瞬間沉入不見底的深淵。
    她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喉間擠出嘶啞的音節。
    “為……什麽!?”
    “因為阿黛拉接納了我。”
    接納?
    她無法理解。
    是指用身體誘惑了他嗎?
    這個念頭,讓她的下腹又開始隱隱作痛。
    “如果我也能接納店長,到那時,你又打算怎麽辦?”
    麗芙不認為自己會比阿黛拉更不了解羅萬。
    即便是用身體,她也有自信勝過對方。
    不知為何,羅萬總是對她的腹部情有獨鍾,隻要自己稍稍放縱,那個女人一定會被他拋諸腦後。
    然而,羅萬接下來的回答,卻是一道驚雷。
    “男爵你,是做不到的。”
    “什麽?”
    “你甚至,有可能會怨恨我。”
    “那……是什麽意思?”
    原本貼在她腹部的手,悄然滑走。
    順著她的腰線與肩胛,一路向上,最後輕柔地覆上她寫滿悲傷的臉頰。
    “因為麗芙男爵的父親,帕裏斯·格林伍德,”
    羅萬的聲音平靜而沉重,像是在宣判一個無法更改的宿命。
    “是因我而死的。”
    那一刻,麗芙從那雙眼瞳中,窺見了一片無垠的、名為悲傷的死海。
    ***
    淩晨時分,死寂的薄霧低低地籠罩著山脈。
    一名少年哨兵本該握著掛有破舊銅鈴的牧杖,此刻卻背靠大樹滑坐下去,再也扛不住睡意,手中的長槍也歪倒一旁。
    營地裏,幾隻無人看管的靴子橫七豎八,野鼠正貪婪地啃食著鐵桶裏的殘羹。
    疲憊,如看不見的藤蔓,正悄然絞緊每一個留守者的神經。
    帕裏斯正與同伴巡邏,他一如既往地立在森林邊緣,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鎖住遠方魔域的天空。
    “帕裏斯,別看了,該回去了。別說魔物,連隻耗子都看不見。”
    “就是啊,像這幾天這樣能安穩睡覺的日子,可真久違了。真希望那些魔族崽子們就這麽永遠滾蛋。”
    “說起來,最近確實風平浪靜……戰爭該不會真的要結束了吧?”
    同伴們無聊的調侃在身後飄蕩,帕裏斯卻依舊緊盯著地平線的盡頭。
    忽然,他瞳孔一縮,在遙遠天際捕捉到了一個微小的黑點。
    “帕裏斯?”
    “等等。”
    他反手從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弓上弦,瞄準了高空。
    弓弦震響,離弦之箭劃破長空,精準地將那個小小的黑點從天上拽了下來。
    “那是什麽?”
    “我過去看看,你們待著。”
    那東西來自敵陣方向,恐有蹊蹺。
    帕裏斯讓同伴們原地戒備,自己則迅速穿過草叢,很快便發現那被射落之物掛在了一棵樹的枝椏上。
    他小心翼翼地攀上樹,當看清那東西的真麵目時,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是……傳信熱氣球?”
    一種用於在通訊魔法失靈的區域傳遞消息的小型熱氣球,根據距離遠近,送達的成功率通常並不高。
    氣球的吊籃裏,靜靜躺著一張用鮮血潦草寫就的紙條。
    當帕裏斯展開紙條,看清上麵字跡的瞬間,手中的長弓“哐當”一聲墜落在地。
    【為突破包圍,我等將沿運河南下,直取魔王城。】
    【途中魔法若解,萬事皆休。】
    【懇請諸位,不惜一切代價,為我等爭取時間。】
    帕裏斯扯下一根長發,任其在風中飄搖,再次確認了方位。
    傳信熱氣球飛來的方向,正是他方才一直凝視著的——赫爾澤布魔域,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