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沙漠夜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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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漠的夜,美得令人心悸。
    烈日熔金般沉入沙丘,無垠的沙海在月色下鋪開一幅冷冽而壯麗的畫卷,起伏的曲線柔美得仿佛神明的呼吸。
    一步,又一步。
    鬆軟的沙地吞沒腳踝,那感覺,宛如在新雪初積的山道上,留下天地間第一行足印,帶著一種奇異的戰栗與喜悅。
    走在前麵的克莉絲汀,一頭幽藍長發在夜風中流淌,與沙海的月光交相輝映。
    羅萬有那麽一瞬的錯覺,仿佛他們並非行走於大漠,而是在萬米之下的深海之底漫步。
    然而,這令人失語的絕景,卻將兩人之間的沉默反襯得愈發刺骨。
    那沉默,是沙漠冬夜的寒風,無孔不入,鑽心刺骨。
    羅萬心中惴惴不安。
    她一定知道了。
    知道自己就是當年在赫爾澤布與她交手的敵人之一。
    能將她擊敗一次,她自然清楚自己的實力。
    但另一件事——自己就是那個斬殺了魔王的勇者——她絕無可能知曉。
    正因如此,羅萬根本無法揣度,此刻的自己在她眼中,究竟是何種形象。
    是欺騙者?還是背叛者?
    “咳……那個。”
    眼看桑達爾佛尼亞天文台的輪廓在遠方縮成一個微光閃爍的點,羅萬終於硬著頭皮,率先打破了這片死寂。
    他現在的心情,像極了藏私房錢被老婆當場抓包的丈夫。
    雖說事出有因,迫不得已,而且與她分別太久,根本沒有坦白的機會,可那股做賊心虛的感覺,卻怎麽也揮之不去。
    “那個……不是,當年嘛,有人非把那玩意兒塞我手裏,說讓我幫個忙。”
    “……”
    “然後就……就稀裏糊塗的,運氣好,一路摸到了魔王城附近。你想啊,都到那份兒上了,半途而廢也太可惜了,對吧?”
    “……”
    “而且我跟羅歇爾家也沒什麽機會碰麵。說來也怪可惜的,當時若是在戰場上見過一麵,咱們之間的話,或許能更早說開……”
    “閉嘴。”
    兩個字,冰冷,幹脆。
    羅萬瞬間噤聲,耷拉著腦袋,默默跟上,再不敢多言半句。
    不知走了多久,當天地間隻剩下漫天星河與無垠沙海時,他們已然遠離人煙。
    克莉絲汀的投槍技藝固然登峰造極,但遠離了阿黛拉的庇護,羅萬心中難免生出幾分擔憂。
    萬一聖光騎士團那幫瘋狗趁著夜色突襲,後果不堪設想。
    他正胡思亂想,細沙從趾間滲入的微涼觸感讓他回過神。
    也就在這時,克莉絲汀停下了腳步。
    “站那,別動。”
    她長槍一掃,槍柄在腳下拍出一片平整的沙地。
    羅萬心裏“咯噔”一下。
    這是……要把自己就地活埋了?
    眼前這場景,像極了某些極端組織的處刑儀式。
    “脫衣服。”
    連對待人質的粗暴態度都如出一轍。
    “羅萬,”克莉絲汀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股凍徹骨髓的寒意,“或許你不會相信,但我現在的心情,非常不快。”
    “對不起,我本想早點告訴你的,隻是情況……”
    “是我應該更謹慎些,”她打斷了他,“若我早知你的身份,就算撕爛那些預言者的喉嚨,也絕不會讓他們吐露那個該死的預言。”
    “嗯?”
    羅萬一愣。
    這火氣……好像不是衝著自己來的?
    “過來,羅萬。”
    克莉絲汀在平整的沙地上坐下,朝他招了招手。
    待羅萬走近,她伸出雙手,用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解開了奧莉薇雅贈予他的鎧甲。
    冰涼的指尖,輕輕撫過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疤。
    每一道,都是一個地獄。
    “我半生戎馬,親眼見過那酷烈魔域中,是何等腐朽糜爛的地獄。”
    “……”
    “所以,我知你當年,經曆了何等苦痛。”
    她的話語中,浸透了深沉的悔恨。
    直到此刻,羅萬才終於明白,她怒火的根源。
    “預言既已降下,你便必須再度踏入那片地獄。是我……對你做了一件無法挽回的錯事。”
    “不,不是那樣的。反正……”
    反正,就算沒有預言,待他肅清了聖國,也遲早要去將那片盤踞已久的魔域徹底清掃幹淨。
    之所以遲遲未動,一是在揪出第二位勇者前,絕不能暴露身份,以免誓言破碎;二是因為當時尚不知曉,安提奧佩竟然還活著。
    說到底,若非自己當年不夠強大,羅歇爾家族也不至於在戰後為了守護北方,流盡那麽多鮮血。
    然而,克莉絲汀卻依舊反複向他致歉。
    “對不起。”
    “……”
    “但是,我向你承諾一件事。”
    “承諾?”
    一雙素白的手指,優雅地滑向她自己的頸間,解開了軍服的紐扣。
    那身製服緊緊包裹著她,將纖細的腰肢與翹的曲線勾勒無遺,每一次看到,都令羅萬驚歎。
    在他有些發怔的注視下,月光如水銀瀉地。
    衣襟解開的刹那,一抹驚心動魄的雪色,就這麽毫無征兆地撞入羅萬的眼簾。
    隨即,她引著他的手,覆上那片溫軟的弧度。
    那裏,生命的搏動清晰而炙熱。
    仿佛一顆失落已久的心髒,正在他的掌心下,重新蘇醒。
    “我聽海倫·厄尼斯坦說了,有辦法能尋回我的心。”
    “那是……”
    夏洛蒂也曾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但代價,沉重無比。
    若克莉絲汀想要尋回自己的情感與心跳,就必須獻出她的秘傳魔法。
    然而,她的眼神,一如既往,沒有絲毫動搖。
    “聽到預言的瞬間,我便已決定。待魔域征伐結束,我將毫無留戀地,舍棄我的一切。”
    “可是……”
    “我半生為戰而活,為家族而戰。那麽餘下的生命,我要留在你身邊。”她的聲音很輕,卻重逾千鈞,“以一個女人的身份,與你分享愛。”
    “……”
    “你不願?”
    怎會不願。
    羅萬搖了搖頭。
    她的意誌已如磐石,而這對羅萬而言,是天降的驚喜。
    “我願意。”
    “那就好。”
    話已說盡,兩人循著來時的路,踏上了歸途。
    遙遙望見天文台所在的巍峨岩壁時,克莉絲汀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她仰起頭,看著羅萬,說道:
    “啊,對了,有件事忘了說。”
    “?”
    “從現在起,我反對你和阿黛拉的婚事。”
    “什麽……?”
    話音未落,一截纖秀的手臂已然輕柔地環上了他的脖頸。
    北海女子表達愛意的方式,直接而熾熱。
    那豐盈的溫軟毫無間隙地緊緊貼上,讓羅萬的身形瞬間一晃,險些失了重心。
    他好不容易穩住心神,抬眼便對上了一雙含笑的眼眸。
    那笑容燦爛明媚,是羅萬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光彩。
    那一瞬間的美,令人窒息。
    他幾乎以為,她已經舍棄了秘傳魔法。
    “人家……一直都很憧憬,那個擊敗了魔王的人。”
    貴族少女般的口吻。
    仿佛在模仿那個,不諳世事、年幼的自己。
    “維布雷特卿,我見第一麵便知不是他。也曾想過,會不會是海倫·厄尼斯坦……”
    那是成為冰雪公之前,失去摯愛的父親、奔赴戰場之前的她。原來,曾是這般清雅動人。
    “現在,我知道了。所以,我絕不會再讓步。”
    她用那個屬於過去的、擁有完整情感的自己,說出這番話。
    她想將這份心意,毫無保留地傳達給他。
    那份深藏已久,從未動搖過的真心。
    “我的勇者大人。”
    以及,愛戀。
    ※※※※※
    將桑達爾佛尼亞托付給克莉絲汀與羅歇爾家族後,羅萬準備返回帕倫西亞。
    臨行之際,卻收到了海倫的聯絡。
    “抱歉啊,羅萬。能來一趟泰薩倫嗎?”
    聽聞,在他離開後沒幾天,她便將荷魯斯燈塔留下,自己離開了帕倫西亞。
    羅萬本以為,在聖國做出反應前,自己的任務已算告一段落,沒想到又生了變數。
    於是,他讓阿黛拉先行返回帕倫西亞,自己則與克莉絲汀道別,轉而前往潘海姆王國的首都——泰薩倫。
    這是自十年前斬殺魔王之後,他第一次踏足此地。
    寒冬與戰爭的陰影,讓這座城市戒備森嚴。
    羅萬抵達城牆下時,隻見偶爾有運輸戰爭物資的車隊在騎士團的護衛下進出,大部分城門都已緊緊關閉。
    “站住!收起武器,表明身份!”
    一聲大喝傳來,熟悉的腔調瞬間勾起了羅萬的創傷後應激障礙。
    等等,這張臉……怎麽有點眼熟?
    莫非就是當年衝自己大吼大叫的那個家夥?
    當衛兵這門差事,隻要會跟過往商販收點“茶水費”,在異世界也算是個鐵飯碗,混個十年八年完全沒問題。
    一瞬間,往昔的辛酸記憶湧上心頭。他手中的聖劍嗡嗡作響,殺氣騰騰。
    “在那兒仰著頭看什麽!再不退後,就放箭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這句豪言壯語驀地從羅萬腦海中蹦了出來。
    他感覺自己手中握著的,仿佛不是聖劍,而是魔劍。
    就在他即將化身複仇之鬼時,救星從天而降。
    “羅萬!你來啦!稍等一下!”
    “王、王女殿下!?”
    “你怎麽連他都認不出來?沒看見他鎧甲上的王室徽記嗎?!”
    “抱、抱歉!年紀大了,眼神不好……”
    奧莉薇雅公主放著旁邊的小門不用,偏要放下吊橋,大開正門。
    然而,一輛華貴的王室馬車早已等候在門後,嚴嚴實實地擋住了所有好奇的視線。
    馬車內,微微搖晃。
    不知為何,奧莉薇雅沒有坐在對麵,而是緊挨著羅萬坐下。她扭頭望著窗外,緊抿著雙唇,一言不發。
    她不開口,羅萬也樂得清靜,目光投向窗外,思緒紛飛。
    他想到了決意放棄秘傳魔法的克莉絲汀,也想到了同樣為了與他相伴、必須舍棄一切的夏洛蒂。
    克莉絲汀尚可在征伐魔域後尋回情感,而夏洛蒂,卻已沒有時間了。
    若是回了帕倫西亞,還能旁敲側擊地試探一番。
    可那個滿腦子都是賭局,笑起來沒心沒肺的女人,究竟在盤算些什麽?
    羅萬一籌莫展。
    “我想讓你看看這裏。”
    “嗯?”
    馬車穿過泰薩倫的主幹道時,身旁的奧莉薇雅忽然輕聲說道。
    羅萬轉過頭,隻見她撫摸著膝上那隻極色鳥的羽毛,始終不與他對視。
    “想讓你看看,你轉身離開的那座城牆之後,變成了什麽樣子。你守護的王國,變得多麽強大。”
    “……”
    “雖然現在,隻能在馬車裏看……但總有一天……”
    “知道這個,您還好意思把一場戰爭丟給一個退休的小賣部老板?太沒品了。”
    “你這人說話怎麽就!”
    羅萬一句話就堵了回去。
    瞬間,一雙裹著雪白絲襪的秀足映入眼簾,輕輕踩在了他的腳上。
    奧莉薇雅那雙清亮的眼眸嗔怪地瞪著他,一手撫著裙擺,腳下不輕不重地施力。
    話說回來,他們之間什麽時候這麽不見外了?
    倒不是討厭,隻是感覺有些奇妙。
    “也不知道剛才是誰,一副要宰了衛兵的樣子,還好意思說品味?少給我動歪心思,好好看看外麵的風景,懷懷舊吧你!”
    那家夥,我可記下了。
    不過,人就是這樣,越不讓想,就越會去想。
    聽了奧莉薇雅的話,窗外的景色終於清晰地映入羅萬的眼簾。
    出乎意料,城中的百姓熙熙攘攘,一片祥和安寧。
    規整的建築,錯落的行道樹,宛如一幅生機勃勃的畫卷。整座城市充滿了活力,似乎早已將上次戰爭的創傷滌蕩一空。
    “……不過,那家夥我還是記下了。”
    “你真是!皮伊,咬他!”
    “不許咬。”
    “皮伊!”
    “咬你主人去。看來她離成為合格的王還差得遠呢。”
    “才沒有!我現在已經能獨當一麵了!皮伊,攻擊羅萬!”
    “別撲騰翅膀,掉毛。”
    “皮伊!”
    與奧莉薇雅一路鬥著嘴,馬車穿過王城,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從北方一路輾轉至今,漫長的旅途讓羅萬也感到了一絲疲憊。
    “所以,叫我來到底什麽事?如果不是急事,我想先休息一天。”
    “啊,差點忘了說明。其實是……”
    “少、少廢話!我不幹!打死我也不幹!”
    話未說完,王城深處,傳來一個熟悉的尖叫聲。
    “……凱羅琳?”